我說,如今過年,也太沒有過年的樣子了。放在過去,這會兒家家戶戶早就忙得個七七八八了。就說為了這一張張嘴吧,就夠全家人忙乎的了:曰買曰醃曰浸曰切曰磨曰做,樣樣都不易。雞鴨魚肉、皮蛋烤麩、油鹽醬醋、糯米芝麻、赤豆黃豆、花生紅棗、金針木耳,悉數配給供應,要分頭去排隊買來,化個三五天是常事。那時候,店家短斤缺兩、以次充好的倒基本沒有,如有爭執,泰半是由先來後到,插隊加塞引起的。女人們總要評頭論足一番:你家的母雞肚裡還有軟殼蛋,我家的帶魚肚腸也已經爛出來了,大粒花生沒有小粒花生香,大炮紅棗賣相不錯味道推扳,連兩家的綿白糖也要拆包,放到亮光下面去比較一下,孰白孰黃,誰潮誰幹。一塊豬後腿,不能用生水洗,切開幾條深縫,抹上粗鹽花椒,揉巴揉巴,就穿上麻繩吊在陽臺上。今年只請一桌客人,用半隻雞、半隻鴨做做冷盆,已是很拿得出手了,還有兩個半隻也醃一醃,掛到廚房窗外的鉤子上。鄉下親戚送來的鰻鯗,也要用竹筷撐開肚皮,免得肉頭髮紅,賣相不好。這些,都是一直要留到元宵以後,嘴巴感覺清淡下來的時候再享用的。一時間,從弄堂裡往上望去,陽臺裡、窗簷下、晾竿上,處處琳琅滿目,讓人感到有餘裕的生活真好。為了讓水磨粉更「綈」(細膩嫩滑),那糯米至少要浸兩日兩夜。何況那時配給的糯米往往不夠用,還要摻些粳米,粳米性硬,更要多浸些時辰。家母最喜歡的就是湯糰,所以每年要磨30斤,一浸就是兩三個臉盆的糯米。年糕不但香糯、有嚼勁,還有好口彩,年糕年糕年年高。但當年的年糕少有用糯米做的,一般用粳米,有的還摻雜少量早秈米呢。粳米秈米性硬,賣相不好,人客來了,一碗炒年糕,碎不撈著,端也端不出手。從閩筍乾到水筍,至少要浸兩個禮拜,大隻的厚實的甚至要浸20天呢。俗話說,一斤浸七斤,即一斤閩筍乾可以浸得七斤水筍,但又是需要容器。此時,家裡早就盆滿缽滿,家母是巴不能夠把我們男孩子的洗腳盆,也把來用砂粉打一打,再用水衝一衝,就用上去呢。很可能就是由於容器緊張的緣故,不知從哪年開始,母親就要我們先期開切,本來是臨到要煮的時候才開切的。但沒有切過,還真不知其中之難。大冬天的,又都是石骨鐵硬的東西,很多時候雙手壓刀背還不夠,還要伸直手臂,腳也要踮起來,往下猛地摁,才切得開。哥哥們有時候就開玩笑說,切下來的東西就是全歸我一個人吃,也補不回我付出的勞力啊。往往十來家人家中,才有一家是有磨的,於是鄰舍隔壁大家先簡單碰個頭,商量出個先後秩序,輪著用。完全是原始共產主義的幹法,連主人家竟也沒有什麼優先權,怎麼方便就怎麼流轉。輪到每家,把磨搬來了,也止有一兩天時間。無何,只好連夜推磨。要磨的還有芝麻,其實是把芝麻先炒到半焦,加砂糖,放在搗臼裡搗。最可怖,那搗臼好像總也放不穩,不時傾倒,裡面磨好的芝麻酥就會撒到桌上凳上甚至地上。沒看見的情況下,我們就把它再擼回去,髒不髒也就不管了,眼不見為淨嘛。將赤豆洗淨放水裡煮熟去皮,加糖研成粉狀,再將湯汁收幹即可。豬油又分兩種。好的整塊的叫「板油」,四四方方,結實緊湊;不好的呈片狀的叫「網油」,時斷時連,筋筋剌剌。過年一般用「板油」,先將它切成小片,再用手撕開(好的板油裡是有纖維的);再將搗好的芝麻酥放入拌勻。然後搓成一個個的小圓子裝盤,到包湯糰的時候可整體放入。那時候過年,家家戶戶不論是自家人的年夜飯,還是年節裡請客,最後的那個砂鍋湯,一律是下面放個蹄胖,白湯,上面放黃芽菜、粉絲,還有就是蛋餃了——這是基本規格。蛋餃人見人愛,所以要麼不做,做起來每家都是幾百個,最少也要百多個。做蛋餃不能用大火,要微火,所以都是煤爐先封起來,上好鐵板後,就著那個小孔來做。在這方面,煤氣灶竟毫無優勢可言,火頭開不小,易滅,且人是站著的,時間長了腿酸得不行。所以,家母有時寧可走好長一段路到弄堂裡去借個煤爐來做蛋餃。吉安裡1號的廚房雖大,但8家人家合用,而且年夜歲邊,煤爐上都煮著東西,哪裡還有放做蛋餃的另一個煤爐的地步。於是天井裡,後門外,到處都是做蛋餃的煤爐、家什和人。尤其是後門外的北施家弄,從1號到6號,多少煤爐,場面堪稱壯觀。大家都坐在小杌子上,每人左手拿個半圓的湯勺,在火裡煨熱了,右手用筷子夾一小塊「板油」或肥肉在勺裡那麼一塗,算是放過油了。然後倒入事先打好的蛋糊,勺子轉一轉,將蛋糊攤開,再放入肉餡,用筷子尖揭開邊沿,蓋過去,再煨上一煨,順勢壓實蛋餃的邊,就可倒出了。你就是在旁邊站一站,也是無限風景,賽過在河埠頭看村婦浣紗呢。順便說一句,如同石磨、搗臼一樣,那年頭,圓臺面也不是家家都備有的。也是要靠鄰舍隔壁事先商量,安排好客人,你初二晝過,我初三夜裡,輪著用。到時候,不但圓臺面事先扛過去,還順手送幾隻骨牌凳過去,客人多了,家常的那些都不見得夠用。「喲,那個瘦瘦長長的是爺叔啊,賣相好得來,鼻頭管煞挺,外國人一樣喏。」「還有,二嫂的女兒覅看只有五六歲,長得比伊拉娘還要漂亮,唉,大起來又是一個害人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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