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弄堂的區別

作者：沈嘉祿
滬語改寫、朗讀：何秀萍
文字修正、指導：丁迪蒙

上海個弄堂，勒外省人個眼睛裡好像是一樣個別有洞天，一樣個整齊，一樣個擁擠，一樣個精巧，一樣個破落。從窗口頭伸出來個竹竿看，挑出來個衣裳是一樣個花花綠綠，墨黜黑個大門旁邊剛剛汏好等伊陰乾個紅漆馬桶，是一樣個溼嗒嗒、臭哄哄，勒海勿斷冒出煙來個煤球爐子，也是一樣個嗆得人家眼淚水溚溚渧。

一個匆匆而來個過客，阿拉勿好要求伊通過簡單個張望就能夠勒小地方了解全部，只好提醒伊：人間煙火，各有千秋！
俗話講，世界浪嘸沒兩片相同個樹葉，同樣個道理，世界浪也嘸沒兩條相同個弄堂。
從大處來講，上海個弄堂是有等級之分個。
草根性最強、數量最多、歷史最悠久個是老式石庫門裡弄。各種各樣個人聚勒一道，來路儕勿清爽，相互看看，擦肩而過，各種方言之間相互交流，聲音也是高高低低、錯落有致。
老長一段辰光裡，弄堂裡向個生態也是鮮活而紛繁個，老虎灶、餛飩店、煙紙店、印刷所、白鐵間、竹木坊、裁縫鋪、剃頭店、街道工廠、民辦學堂、私人診所、裡弄食堂……儕囥勒弄堂個角角落落裡，人來人往，動靜勿小。
哈哈，弄堂口口頭還有隻皮鞋攤，看弄堂個老頭子住勒過街樓下頭個一間勿足兩平方個木板房間裡，伊對每家人家儕煞勒勢清。交關人還勿曉得，搿個老頭子曾經是鐘錶店個小開，跑馬拿銅鈿輸光了再落魄到搿能個地步。

再從小處著眼，也就是具體到同一條弄堂裡向個石庫門房子，也有得精粗、優劣之分。
譬如：勒外頭人看得到個前排個幾幢房子，門框會做得精緻一眼，樓浪樓下廂房朝外一邊個窗門浪也會得裝百葉窗，有點花園洋房個腔調。阿拉屋裡向所在個弄堂，勒造個辰光因地制宜，好像有得幾個老闆佮股，乃末只好是爛泥老卜吃一段、揩一段。有得前後客堂個，有單邊或兩邊廂房個，而旁邊一條弄堂裡向就只有前後客堂，嘸沒廂房了。當然，儕是用馬桶搭仔煤爐個。
每日天大清老早，家主婆拉拿煤爐拎到弄堂裡向去升火，搿個辰光是火星亂舞，煙霧升騰。還有，「糞車是我伲個報曉雞，多少市聲由此起。」金嗓子周璇勒上世紀四十年代個電影裡就是搿能介唱個，伊為上海個弄堂生活抒情，是上海市民個代言人。上海人民一直邪氣懷念伊！
搿種格局個弄堂，一般儕叫作「裡」，比如益誠裡、樹德裡、漁陽裡、久耕裡、永安裡，居住者大多數是工人、店員、教師、小業主、小老闆……還有舞女、嚮導茶、包打聽、「白螞蟻」、算命先生咾啥，大老闆、大知識分子、大藝術家一般勿會勒搿裡撘草根階層混勒一道。

弄堂裡向還留下來了幾隻井，伊個是租界沒通自來水之前個「遺物」。井圈加蓋、上鎖，每個禮拜四弄堂大掃除伊日天再由居委幹部鄭重其事個開開來，讓居民去吊井水衝洗弄堂。沿街面個房子稍許精緻一點，門面顯得比較高敞，老底子儕用來開店個，時過境遷，門柱浪還隱隱約約有些模糊個字跡讓我伲曉得伊個前身是醬坊或者是棺材店。
比「裡」稍許高檔一點個弄堂叫作「坊」，勒我出生並且度過童年、少年個伊條崇德路浪就有錦繡坊、華寶坊咾啥。條件更加好個是勒淮海路附近，譬如淮海坊、梅蘭坊、萬宜坊咾啥，有得煤衛、有小花園，公共區域也比較寬敞，小汽車開進開出。

新式裡弄或者公寓式裡弄一般叫「村」或者「邨」，譬如愚谷村、歧山邨搭仔陝南邨，勒各個方面就更勝一籌了。還有某某別業或者是某某別墅咾啥，一般比較偏遠，所謂「在野為廬，在邑為裡」（語出《漢書》）。
上海個邨，對應了古代個廬，搿個有點矯情個，但也算是文脈個延續伐。譬如復興西路浪個玫瑰別墅，孫科勒此地拿「小三」藍妮立為二房，勒搿搭消磨了一段纏綿悱惻個時光。上海圖書館對面個逸村，只有8幢房子，卻有大隱於市之功，蔣經國勒上海打老虎個辰光就住勒搿搭個。

不過，所謂個偏遠，也是相對老城廂而言伐，今朝儕算是市中心個黃金地段了。
比「裡」更加簡陋個弄堂，一般叫作「弄」，狹窄個弄堂曲曲彎彎無窮無盡，低矮個屋簷真箇叫人走過去個辰光勿得勿低頭，甚至有得竹籬笆、矮牆拿只亂七八糟個小院子圈起來，門旁邊躥出來個薔薇花枝勒勒亂抖。勒伊面搭，幾十戶人家佮用一隻給水站，電線勒空中拉得橫七豎八，罵山門、戳壁腳、打相打之類個老有可能是每日天儕要上演個節目。
譬如番瓜弄、藥水弄咾啥，搿搭基本浪儕是體力勞動者個大本營，無產階級個根據地，伊拉性格直爽，文化修養略差，但是也有自家個規矩搭仔秘語，對外頭來個人也邪氣警覺，一貫個熱情直爽後頭可能埋伏勒海一貫個勿信任、勿合作、勿服帖。

勿同個弄堂，勿同個風景，勿同個居民階層也造成了勿同個判斷方式、文化層次、語言系統搭仔生活習慣，討進門個新婦也勿一樣。就像魯迅所講個：「賈府上個焦大，也不會愛林妹妹的」。搿種環境深刻個影響勒居住者搭仔伊拉個下一代。搿能介就形成了階層、階級之間個差異搭仔隔閡。

但是今朝，上海市中心留存下來個石庫門房子已經勿多了，剩下來個大概是三十年前頭個十分之一勿到。人們常莊回憶並且懷念個弄堂生活，又大部分集中勒最最底層個伊眼鮮活個場景裡。
搿是上海人個厚道，也是上海人對自家出身個坦蕩。

作者：沈嘉祿

朗讀者：何秀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