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柯衛東 中華書局1912 收錄於話題#那些年北京的書店書市2個
一
在哈爾濱讀工程大學的那幾年,我對城裡的各書店了如指掌,雖然新華書店都一個樣,但我依然每家都去。我還熟悉所有的租書鋪,當沒了錢,實在走投無路時,就把一些書賣到那裡去,弄到錢再去買新的。在道外的一家租書鋪,有一次老闆娘指著《黃金果的土地》對我說:「我家不要這種書,看你常來,這次就算了。」意思下次不能再搞事了。那時主要是買新書讀,還沒有興趣買舊書。哈爾濱也有一家舊書店,是那時唯一開架的書店,我雖然常去白看,但似乎一本書也沒買過。
後來穿梭於北京各舊書店,以為凡是有舊書的地方無不知曉。因為這些書店跑得太勤,沒有新鮮感了,有時就想起少年青年時曾涉足,模糊記得而現在已沒有了的書店,比如東風市場的,也會想起哈爾濱的舊書店,懊惱怎麼當年沒仔細看看。但有好幾年,我一直不知道中國書店還有個專門賣舊期刊的門市部,這店在六裡橋南的中華書局現址附近,離我嶽母家僅有一箭之遙。我是偶然看報紙才知道有這家書店的,按報紙指的路線找了半天,原來是設在居民區的一所舊人防工事裡,地上的部分是店面,地下的工事是書庫。設在這裡的書店,是根本就不打算賣什麼東西吧。
第一次去買了一冊雜誌的零本,三十年代左翼的,名為《跳躍》,皆為無名作者。這是本六十四開小毛邊本,很少見,買這本雜誌是因為店面上沒別的可買。店員見我買了這一冊,就忽然又拿出許多來,讓我坐在桌前慢慢翻檢。但我那時喜歡買書,不喜歡買雜誌,也還沒受到某人的蠱惑,自然是外行,那些雜誌我逐一翻了一遍,都是什麼現在一本也記不住了,總之是沒買。
不久店裡辦展銷會。展銷會在地下工事的一間屋裡,來的人不多,大概就十來個人的樣子。中間的玻璃櫃檯裡展示的都是店中認為珍貴的創刊號。三面的書架上有成套和零本的雜誌,也有些舊書。我主要是來買書的,展賣的舊書大多是「珍本文學叢書」的零種,其他就沒什麼了。只好去翻雜誌,卻在零本中翻出一件很有名的東西,乃是《新青年》的創刊號。但這一冊品相很差:紙質焦黃,封面佚失,只剩下前一半。然而這冊沒有標價,問店員也拿不定主意,於是拿到另一間屋去問老師傅。老師傅是認得的,因為卷首就是陳獨秀的《敬告青年》,他說:「這是《新青年》創刊號,一百五十塊。」我說:「殘本還賣這麼貴嗎?」其人答曰:「要是全本就不是這個價了。」我覺得不標價錢大概是故意的。
勉強買了這麼貴的半本破書,買了以後又發現還是再版的,實在不大高興。聽店裡說在琉璃廠來薰閣的樓上還開了一個櫃檯,當天也在展賣,就去了琉璃廠。在來薰閣還算不錯,買到《中國新詩》五冊全份,《文帖》五冊全份。買這兩套雜誌是因為都是小本薄冊的合訂本,訂在一起如同兩冊精裝本書。
但最應該買的卻沒有買,乃是花也憐儂所編《海上奇書》。這是韓子云個人的雜誌,登在上面的文章都是自己寫的,《海上花列傳》最早也是在這裡連載。這套雜誌出版於清朝末年,為三十二開線裝鉛印本,封面紅色本紙,內頁白粉連紙,《海上花列傳》每回配一幅精緻的石印插圖。當時見到有三四冊,五十元一冊,因為覺得不是全套(舊書店得來的觀念:殘本價值低),沒捨得買,以後就再沒機會碰見了。那時眼光不佳,反而是珍罕的東西每每棄置之。
二
期刊門市部後來搬到西單商場後面的橫二條,我們習慣稱之為「橫二條店」。我覺得橫二條店是所有中國書店中最有魅力的,因為經常會有罕見的東西,而這些東西在其他店則大概不會出現。在六裡橋地下工事時,曾見到很多房間裡有堆積如山的成捆的雜誌,上面布滿灰塵,好像從來沒拆開過,據說都是來自五十年代公私合營時的私人書鋪,這大概就是這裡常有珍罕書物的原因吧。
橫二條店除了進門以後的店面外,後面還有兩個套間,其一是賣外文舊書的,其二是店裡的後堂,其實這裡也賣書,只是不熟的客人不讓進而已。我在那裡曾見到幾十冊《九尾龜》,洋裝本十八開,因為初版本是點石齋清末在日本印的,封面裝飾為花草和日本風格的漢字。其中有初版本和後來的中國印本,我從中挑出十一冊書品好的初版本(全套是十二冊),初版和再版的區別是初版本用日本紙印,而再版本是普通報紙印。這部書的初版是隨印隨出,而不是一次出齊,所以能一次找到十一冊初版可以說是奇蹟了。但最終還是沒買成,因為每當有五百元的時候又買其他書花掉了,直至這套書沒了蹤影。
晚清著名的小說雜誌《繡像小說》,洋紙封面線裝本,全套七十二冊,有石印繡像插圖。民國時的藏書家周越然,曾在文章中特別提到他有全套的這份雜誌,表示是難得之物。這裡還有不少零本,大概有幾十冊,但因為封面是用洋紙印的,紙太脆,品相好的不多,只買了一冊留存。早期的戲劇雜誌《春柳》的零本這裡也有,為四十八開小本,每期的封面是不同的臉譜。展銷時花二十元買了品相特好的一冊,後來與線裝的一冊梅蘭芳演《天女散花》的紀念冊,以及一本尚小雲的畫冊,和上海的書友換了復社版《西行漫記》的精裝初版本。
在這裡還曾見到一冊《申報》的訂本,是將報紙裁開訂成十六開的本子,都是初期的,我清楚記得有第二號,因為翻找第一號卻沒有。六百元,嫌裁開了竟然沒有買。《上海漫畫》合訂八開很厚的一大本,一千元,也因為沒錢的緣故放棄了。
那時這裡每年辦一次展銷,展銷期間會有許多珍罕雜誌露面。記得最驚人的是某一年,拿出大量的雜誌創刊號。對於雜誌,我唯一見到就想買的,是晚清石印畫報,這是我的收集專題。但這種東西太稀少了,很難買到,在這裡買到的有如下幾種:《新世界畫冊》、《時事畫報》(廣東)、《公民畫報》、《開通畫報》、《啟蒙畫報》。最讓我高興的是還買到了《飛影閣畫報》的創刊號,因為據《全國中文期刊聯合目錄》的記錄,只有遼寧圖書館藏有一冊。
《飛影閣畫報》創刊號
《啟蒙畫報》第二年(1903)第八期之上半期
有時店裡也忽然有好版本的舊書。一次有一冊蘇曼殊在日本印的《漢英三昧集》,精裝初版本。曼殊早期單行著作的初版極為罕見,平生僅見過這唯一的一種,但當時沒有五百元,蹉跎了一些時日。某日和家人一起逛西單,去商場嫌我礙事,說:「自己去書店等著吧,完事了給你打電話。」趕緊去看那本書時,櫃檯裡竟然空空如也,問店員說是剛賣了。後來過了好些年,一位相識的網店店主從海澱舊書店又弄到一冊,以三千元轉賣給了我,這才釋然了。
蘇曼殊在日本印的《漢英三昧集》初版本
三
橫二條店的店面擺著很多成套的舊雜誌,都是裝訂好的,價格貴得要死。裡面一間是東西洋舊籍,賣給我殘本《新青年》的老師傅就在這間辦事。門口還有個側門,進去就是我們稱為「裡邊」的地方,這裡不能隨便進,經過允許才行,裡面也是四壁書架,中間一張大桌子,是店裡用來整理書的。架上有線裝書、舊書、報紙和雜誌,零本很多,這裡的書平常是不拿到店面賣的。馬鳴武經理主店時我和幾位朋友因為是常客,可以隨便出入。比如一進門就很自然地進去了,不用打招呼,至於買不買書經理也從來不問,有時還抱怨書價定得太高,他亦聽之任之。
馬經理不懂版本,雜誌和舊書也是兩眼一抹黑,但卻是很有趣的人。記得創刊號展銷那次我在布展時去的,就是還沒有正式開始,店裡見是熟人就放進去了。櫃檯後的書架上擺滿創刊號,一般的創刊號價格定在一百元一冊。其中很顯眼的立刻就看見有一冊的封面是卡耐基的像——又碰見了《新青年》的第一期。
《新青年》創刊號
這冊是完整本,初版,書品還特別好。初版的標誌是有插印在書裡的廣告,紅色和綠色有光紙印,一共二十二頁,再版時都刪去了。《新青年》初創時每期只印一千冊,成名以後每期印至一萬六千冊,此前的各期也都重印,所以再版的創刊號比初版的印數多得多。我擔心的是,這又是唯一沒標售價的一本,讓我想起當年在六裡橋老店時的不堪遭遇。這次我決定找馬經理定價,希望他不會去問老師傅。幸運的是老師傅似乎不在,馬經理沉吟片刻,決然道:「一百五十塊!」這很符合他的風格。我指出其他的創刊號都只賣一百塊呢(這是必需的糊弄人技巧,不能痛快地答應),於是他退縮說:「那就一百二吧。」過了一陣子,我見店裡又拿出來一冊,放在櫃檯裡面,品相不佳,售價為五千元。
還有一次,在店裡轉了很久,沒見什麼值得買的,在後邊架上找到一套四冊的線裝鉛排本,是光緒時人編的豔詞選集,排版疏朗,書品也好,保留著原配的夾板,價錢是二百元。這種書內容沒什麼意思,原本是印來玩的,只能在很久沒買到書的情況下,勉強買來以作為精神上的安慰。去交款時恰好馬經理在側,他翻來覆去看了一回,忽然說:「這是最早的鉛印本!」他所以這樣說,是擔心被撈便宜的意思。但據我所知,英國傳教士在馬六甲鑄首套漢文鉛字,印刷了一部字典,那約在道光年間,而這是光緒年的。我向他保證這不是最早的鉛印本,馬經理雖然滿腹狐疑,最後還是讓我拿走了那書。不過的確這書的鉛字比較特別,馬經理也不是毫無眼光。
店裡曾經允許我賒帳,這是在其他店從來沒有過的事。《南金》雜誌是由姚君素和傅芸子編輯的,在其中寫文章的皆是京津兩地的舊文人,很能表現名士們的趣味,內容大多是戲劇、考據、古董、詩詞字畫、閨秀和名妓照片等等,三十二開道林紙印,每期刊名由不同的名人題寫,共十期,印得十分講究。店裡有的,例為合訂成一冊的「綠王八殼本」(我們給中國書店的糟糕裝訂起的諢名),但是有一回出現一套私人藏本,是民國時裝訂的,棕色膠皮面,模樣精緻,上下兩冊,售價一千六百元。我從架上拿下來放在櫃檯上看,每一期的品相都很好,準備放回去的時候馬經理說:「你先拿著吧,什麼時候有錢了再給。」這的確讓我很吃驚。
錢單士釐出身名門,清朝駐英國公使錢恂的夫人,錢恂是北大名教授錢玄同的兄長。單士釐曾將在英國的見聞寫成一本書,出版於清末,這書曾由著名出版人鍾叔河編入「走向世界叢書」。她是那個年代了不起的女人。民國時她又寫了一部《清閨秀藝文志》,記錄清代世家女子的詩文及事跡。所記的人物都是她認識或耳聞的,自然比那些靠抄資料編纂的同類書有趣味。書稿在她兄弟單不庵主持的刊物陸續揭載一部分,預備印成單行本時,單不庵卻病故了,出書的計劃於是擱淺。後來她請人手抄了幾部,送給圖書館,以免這些事跡被湮沒。
店中有一冊《清閨秀藝文志》的續編,是沒發表過的單士釐的手稿本,線裝一冊,紙是特製的綠格稿紙,書口印「清閨秀藝文志稿」,書名由傅增湘親筆題,書尾有跋,落款云:「錢單士釐時年八十四歲」。這書也是賒來的,前後一共就賒過兩部書。
在店裡的一次展銷會,馬經理獨自坐在桌子後面,桌上有些零本,我在他身邊坐下,隨手在其中翻看,見到一冊三十二開的線裝鉛排本,不知為什麼最不喜歡這種小本了,書名忘記了,在封面和裡頁有很多手跡,明顯是錢玄同的,首頁還有「疑古」和「錢夏」兩方印章。「一百塊」,馬先生說。我告訴他這是錢玄同的筆跡,他迅速地收進抽屜裡。如果是一冊木刻本,就會不動聲色地付錢買走了吧。
四
馬經理退下來不做經理了,過了一年的光景退休了,有意思的時日便也結束。新任經理是原來的店員中的一位,我自己以為是最討厭的。當店員時總黑著臉,為人十分粗鄙無禮。果然時間不長,在那間我們常進去的屋子門口,豎起一塊牌子,上書「閒人免進」。問他能不能進去看看,則粗魯地回答說:「進不了!」仿佛有一種報仇似的快意。
其實也並不是所有人都不能進,據聞有幾位擺攤的書商是可以悄然進去的,而且跟他打得火熱。店員們也都怕他的樣子,有時看他不在,問相熟的店員可以進去嗎,往往回說:「那人特意說過不讓進。」或者:「快點出來,他一會兒就回來。」這樣一二次,讓店員為難,哪裡還能安心看書呢,以後就再也不要求進去了。
店面靠東牆的架上,以及北牆的一部分,原來擺滿裝訂成冊的老雜誌,不知什麼時候撤沒了,只剩下幾套影印的。櫃檯裡的零本雜誌也有限,多數是畫冊雜書和版本很差的線裝書。門口的一塊地方專門賣老版連環畫的複製品,其他書架上都是二手書。賣外文書的屋子後來也不讓進去了,屋裡的老師傅已退休,那塊「閒人免進」的牌子搬到門口,封住了兩道門。原本還能常去翻翻外文書,那也十分有趣,我在那裡曾找到過蕭伯納的初版劇本和限定版彩色貼圖的《阿拉丁》,以及老版的《伊利亞隨筆》。
我和幾位朋友越來越少去店裡,有時候打電話問,回答都是:「好些日子沒去了,去幹嗎呢。」每年的雜誌展銷會繼續辦了幾屆,然後停辦了。展銷的品種越來越少,來的人中大部分是書販,不像以前有那麼多聞風趕來的買書者。最末的那次展銷,一般的零本雜誌賣到一百多元一冊,稍好一些的賣到數百元,大多看看就放下了。中午在附近的館子裡幾位老友相聚,各出所獲,大多是報紙。
以後朋友中大概只有我偶爾還去店裡。記得有個傍晚在附近辦完事,匆匆來店裡看書,店中燈火通明,在南牆的書架上找到一冊初版的《漢園集》,這是鄭振鐸三十年代在商務編的「文學研究會創作叢書」中的一種,綠布面的小精裝本。此套叢書中最喜歡的就是這一冊,乃是卞之琳、李廣田、何其芳詩的合集。其實這本書我已經有了,但眼前的這一冊很乾淨,價錢也合理,決定還是買下它。這是最後一次在這店裡的開心一刻。
去年在長沙滯居一年,回京後再次去橫二條,發現店門鎖住了。看旁邊的「中國書店報刊門市部」的白招牌還在,就跟樓裡的保安打聽,保安告訴說門在樓梯間。在樓梯間的角落裡看見一個只能過一人的鐵門,試著敲門,開門的果然是認識的店員。寒暄幾句後入至店內,難以置信的是那間寬敞的店沒有了,變成大約十平米的侷促鬥室,擠著幾個書架。如果能在架上看到幾套熟悉的老雜誌,也許還能認出是原來的店,但只有乏味的二手書。聽店員說店面去年租出去了,就留下這一小塊,店裡只剩他和另外一個人。
西單橫二條中國書店的白招牌(書店入口在招牌向南數米處)
西單橫二條中國書店內景(攝於2020年9月)
「那以後買雜誌去哪兒呢?」我問。
「網上,我們有網店。」
滿懷著悵惘離開,晚上進網店翻看。網店早就有,幾頁像帳本似的目錄,每條下標著離譜的價格,沒有圖片。以為會有變化,翻看之下還是老樣子。我進出二十年的橫二條書店,就這樣跟你告別了吧。
2016年4月8日
一部值得收藏的當代書林夢憶錄,
一部關於一群熱愛舊書的人
如何通過舊書和舊書肆收穫塵世幸福的啟示錄。
《書肆巡閱使》
謝其章 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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