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論是一本書還是一個人,矛盾衝突多了,往往很精彩。
白先勇先生就是一位身披多重矛盾的奇人:父親白崇禧曾任「中華民國國防部長」,是桂系軍閥重要人物,他卻一生從文;以中文小說、散文聞名,大學讀的卻是外文系;定居美國,卻終身立志於推廣中華文化,在大學裡教授《紅樓夢》三十年;他身上最大的矛盾,是在個人主義大行其道的當代社會,依舊努力著要實現他的「中華文藝復興夢」。
在近期面市的新書《美的復興》中,非常完整地梳理了白先勇的文藝脈絡,很適合作為入門「白先勇文藝復興宇宙」的導引。書中有他的自述,也有和其他人的對談,介紹了從上世紀六十年代在大學辦文學雜誌,到後來推廣崑曲,教授紅樓夢等等。讀完之後再去看他的作品,一定會有新的感觸。
書中講述他在大學期間辦文學雜誌《現代文學》的部分,字裡行間透露著理想主義青年們對文學的熱愛。書中寫到:「最難能可貴的是在《現代文學》上投稿的作家,個人的文風各異,文學觀也不盡相同,彼此居然相安無事。我想不起我們之間曾為文學觀點互異而起爭執的事情,這簡直近乎奇蹟。」對比現在網絡上黨同伐異的戾氣,當時那種求同存異的氣氛,簡直是桃花源,理想國一般的存在。
但與眾人辦雜誌的熱情,文才相衝突的是什麼呢?錢!《現代文學》從一開始就經費不足,很多作家都是無償供稿。但僅維持每期的刊印費用,也常常捉襟見肘,雜誌停刊好幾次。在白先勇等核心成員的奔走疾呼下,雜誌仿佛一個才華橫溢但體弱多病的孩子,踉蹌著往前走了很遠。但在他踉蹌的腳步中,生出好多位文學名家,更珍貴的是留下了一些妙手偶得的佳作,那些作品的作者之後未能以文學聞名於世,但他們當年的才情被雜誌保存下來,成了絕版。
除了辦雜誌,白先勇先生推廣崑曲的回憶也很精彩。最初他對崑曲也不了解,是他的一部小說被改成了地方戲曲,他才慢慢發現了戲曲的美。之後再了解到崑曲是「百戲之王」、「百戲之祖」,是早在明朝就發展起來的劇種。他意識到這不就是他「中華文藝復興夢」的最佳載體嗎?於是他立志把崑曲推廣到年輕人中,推廣到世界各地。這中間的巧勁苦工,儘管我不是他那些劇目的粉絲,讀下來也深有感觸。看他如何將古劇目刪繁就簡,如何把握現代舞臺藝術和崑曲古典審美之間的平衡,如何選角,如何跟演員溝通,打掉幾萬美元的國際長途。看到他這麼殫精竭慮去推廣,不知不覺被他成功安利,對崑曲好奇起來。
我最喜歡的是書中對《紅樓夢》中幾個主要人物的分析,30年大學課堂教授《紅樓夢》文本細讀的經驗,凝練出的結論不僅有理有據,而且加深了我對《紅樓夢》的整體理解。講賈寶玉,講他和蔣玉菡的關係不光是男同性戀人,還是互相投射的關係。講林黛玉,講她的感性,渾身上下都是神經末梢,所以她是詩魂,一身才情。講薛寶釵,講她的理性,如何玲瓏八面籠絡所有人的心,講她最後的結局和之後她要承擔的責任,還講了襲人和晴雯。
不光是具體的人物,也講到對《紅樓夢》的理解,很多人說後四十回是續寫,是敗筆,但白先勇認為後四十回就是曹雪芹執筆的,每個人物的歸宿都和前面章回有呼應,最後賈寶玉出家那一段更是中國抒情文學的最高峰,一襲紅袍,不是灰色僧袍,也不是黑色喪服,而是一襲紅袍,光頭光腳,走在大雪紛飛的茫茫天地間,仿佛背負著人間所有「情」所引起的苦痛,一個刻著「情」字的十字架。
其實白先勇先生也同樣是負重前行,披著「中華文藝復興」的紅袍子,所幸賈寶玉的紅袍子是命運所加,不得不背負,而白先勇老師的紅袍子是自己定下的志向
在書的封底他寫道:我所有的準備,都是為了中華文化的文藝復興,別的事都可以妥協,文化是不能妥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