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直氣壯、從容不迫地談著、說著。
再也沒有比這樣的談話來得更隨心所欲、肆意汪洋。
此刻,冬日向晚,我正在對一條河流侃侃而談。
從此刻的心情談起,當日的事故談起,昨日的故事談起,從那一堆堆一樁樁好的、壞的、喜的、悲的、近的、遠的往事談起。一陣漸涼的秋風,一隻聒噪的鳥雀,一粒硌在眼裡的微塵,也可以是一段話的埠。
穿過喧譁的街市,下十來步臺階,來到河堤。面向河流,時時讓我有種錯覺,像不遠千裡,跋山涉水,奔赴一場心照不宣的約會。眼前,迎風一素人,不問來處,不問歸期,聽任我滔滔不絕訴前塵往事,今生前世。這番暢快淋漓,有深夜暴雪過後,圍紅泥小火爐,綠蟻新醅酒下的暖意與清新。談著說著,仿佛腳下的人生,再不是山寒水瘦、大地一片枯黃的寒冬,而是從此,周圍一片鶯聲燕語的春天。
我與河流的談說,隨性自然,沒有時序,沒有問答,沒有俗套,我是唯一的說者,河流是忠實的聽者。與河流的交談無需高聲大氣,面紅耳赤,焦急狂躁。既便常常為世事焦灼不安,憂慮重重,在夜幕的掩護下,淚流滿面,苦澀忍隱,但站到河流面前,一顆心會朝向安靜和平,溫潤良善。面對她,我的悲喜與歡欣,她全瞭然熟知。
站在橋上面對河流時,高度差帶來的談說感受有所不同。藉助這不費吹灰之力的動作,俯瞻河流的走向,一個已被生活磨蝕的中年婦女,開始懷念一份初心不悔,矢志不渝,永不回頭的決絕與果敢。河流的堅韌、執著、不息、奔騰、柔軟、清澈、包容、溫潤,教會了我生命的取向,向前奔跑的歡悅。
愛上一個人,才會愛上一座城。有一晚,面對這條河流,我忽然想起這句話。這裡有我的愛人、家人、親人、友人、同事。當有人問我是哪裡人時,我的腦子裡倏然想到的,是五百裡外山林深處的百年老屋。骨子裡認定,那才是我的家。
難道我不愛這個家?顯然不是。可事實又是這般矛盾。我沒有對任何人談起我的矛盾,只面對這條河流說過。當夜,她沒有與我爭辯,也沒有給我答案,她姿勢如故,微瀾輕盈,原地匐匍,耐性極好。她把解鎖的鑰匙交給我去尋找。
暮色已然圍攏過來,因著路燈及居民樓的光亮,近處的河岸朦朧隱約。河灘邊野性十足的雜草已被修剪過,不再雜亂無章,不再搖頭晃耳,整齊平坦,它們頭挨著頭,肩擠著肩,緊緊抱著身子,溫順乖巧地伏在水邊。
我開始在暮色裡找尋那隻簡陋的木船。這次沒能再與它相見,它已隱在我目不所及的夜色裡,停靠在另一條河流上了。
冬至那天,忽然想到它,想著它應該在那。來到河堤,一看,它果然在。
船上安靜著,船裡沒有人,就像屋裡離了人。安靜極了。那天,這條簡陋的船,尤顯得古樸拙雅。它一定在想,安靜好多啊,這整條河流都屬於自己的了,沒有漁夫,沒有遊客,連魚都已潛沉河底。它是這條河流的君王。
那天,安靜,已是難得的風月。河堤上人少,風停了,雨停了,人的腳步也停了,連樹的呼吸都是寂靜的。
只有一隻船的河流,河面寬闊、平靜、安詳。我的到來,尤顯多餘。晚上,這條河流為迎接那一輪月亮而存在。她騰出世俗日子的冗雜與喧鬧,交付一條河流該有的情懷與胸襟,將一枚圓滿的月亮生吞活剝裝進了她的心裡。
往後時光漸長,河岸的美人蕉開得斷斷續續,一朵嬌喘,一朵殘落,而有的含苞,像一隻隻眼,要將一季的花事看破。不同河段,身穿各色衣服的男子靜坐在河邊垂釣,長長的釣杆彎出一道弧線後,伸進了河水裡。這些人中,有沒有與我一樣,常常與這條河流說話交談,訴苦,告喜,祈求?也許,那端有無幾尾魚遊動,皆已不重要。
河岸快落光葉的柳樹,還在堅持。最後一片葉掉光前,它還是千嬌百媚的柳。河流中清晰的倒影,早已默默記下每一片葉落下的時間,而這條自律的河流,絕不會乘機加速一片葉奔向大地的熱情。就讓其高高掛著吧,風鈴般再搖擺些日子。
一隻鳥在樹梢鳴叫,麻雀,畫眉。我是分辨不出的。見我舉手機拍照,它撲稜一下飛走了。在它飛走前幾秒,它的眼睛與我的眼睛一定對視過,就像我與河流對視一樣。
行走在河堤,心裡的秘密,過往的生活,昭然若揭。我對一條河流,心懷敬意,向她坦露所有隱秘的情緒,歡喜與悲戚、收穫與罪過、祈禱與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