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間抓住兩個瓶子一起擎起,用力向下撞去。兩個瓶蓋霎時飛向空中,啤酒則如噴泉般湧向了天花板。」
這是日本推理小說家松本清張在他的短篇小說《虛線的下繪》中反覆描寫的場景。
小說中的主人公久間是一位鬱郁不得志的中年畫家,缺乏繪畫天賦的他,雖懷有夢想、努力作畫卻始終不被畫壇認可,而曾經與他一起同為新晉畫家的倉澤所面臨的情形正好與之相反,倉澤在畫壇的發展如日中天,很快晉身於頂級畫家的行列,倉澤的畫作一完成就能高價賣出。
久間家不幸失火,倉澤邀請久間與妻子暫住自己家,並與久間共用一間畫室,但絡繹不絕來此求畫的畫商們卻對久間視而不見,雖然倉澤也曾幫朋友力薦,但久間的畫依然乏人問津。久間對此狀況感到極度自卑、絕望、嫉妒又憤懣,卻不得不將自己的情緒壓抑在心間。
一個偶然的機會,讓他找到了宣洩情緒的出口。在倉澤家高朋滿座的酒席上,他試圖學習徒手開啤酒瓶蓋的技巧,破裂的瓶口割傷了他的手指,現場鮮血淋漓的場面讓眾人不安,但手指的疼痛卻讓久間內心感到暢快淋漓,他不由得露出了老實人的假笑。他臉上的假笑卻被敏感的倉澤捕捉到了,為掩蓋自己的內心情緒,久間自此之後一次次面帶笑容地在倉澤面前表演徒手開瓶蓋的技巧,他的手法也越來越嫻熟。
久間終於難以忍受畫商們對自己的一再冷落,他和妻子搬離了倉澤家,妻子不幸過世後,他與後任妻子牧子一起住在狹小昏暗的公寓房中,只能靠畫那些被畫壇人鄙視的肖像畫謀生。
牧子不懂繪畫,但她堅定不移地相信自己丈夫富有繪畫的才華。她憑藉自己作保險推銷員時學到的技巧周旋於猥瑣的小企業主之間,努力幫丈夫拿回肖像畫的訂單。為了能擁有自己的房子、讓丈夫坐在明亮的畫室中繪畫,牧子白天黑夜不辭辛勞地四處奔波。
與此同時,牧子越來越注重穿著打扮,妝容與行為也越顯妖豔。妻子的異樣終於引發了久間的懷疑,他不顧妻子的勸阻,執意私自上門去見了客戶本人,沒想到卻受到了客戶的凌辱。久間加重了對妻子的疑心,最終無法抑制地在客戶的肖像畫上暗藏了他腦中想像的客戶與妻子在一起的素描畫。
久間放下沒完成的畫像去了倉澤家,喝啤酒時久間再一次表演了徒手開瓶蓋的技巧。
等他回到家,卻發現家裡燈亮著,醜陋的素描畫依然安靜地在畫架上,桌子上放著銀行的存摺和印章,牧子再無蹤影……
在整個故事的情節描寫中,松本清張沒有絲毫的情緒渲染,不做任何評判,一直以平靜的語氣、樸實的文字娓娓道來,但讀者卻從他平淡無華的字裡行間中切實感受到了世態的炎涼、商人的唯利是圖、久間的無能與懦弱、牧子對丈夫的愛與付出和她內心受到的深深傷害。
日本暢銷書作家、推理小說大師東野圭吾曾說:「松本清張是影響我創作生涯最深的作家。」
松本清張開創「社會派推理小說」,與柯南道爾、阿加莎·克裡斯蒂並稱世界推理小說三巨匠,與作家江戶川亂步、橫溝正史一起並稱為「日本推理文壇三大高峰」。松本清張的小說寫實風格濃鬱,更注重對社會的批判性,形成了長達近30年代的推理小說「清張時代「。
本書《假笑》匯集了松本清張的四篇短篇小說,雖然歸為推理小說之列,但這四篇小說的文學表現手法更強,文中沒有懸疑推理情節,卻多了直面剖析人性的犀利感,既精準地刻畫了主人公的內心世界,又讓人從側面了解到社會的現實。
在這本小說集中,松本清張描繪了懦弱自私的男性群體和自帶光芒的女性群體。無論是《虛線的下繪》中懷疑妻子的畫家久間、《過客》裡被女主內心嫌棄的丈夫山根,還是《新生》中被情人所救最終又被情人和妻子拋棄的插畫家桑木,甚至是《首相官邸》被卷進軍變事件的見習醫官木村,故事中的男主人公無不自卑、自私、嫉妒、絕望、軟弱,種種行為惹人厭憎,而書中的女性們卻堅強無比、行為果決,她們既能為心中所愛孤注一擲地付出,也能在發現真相了解現實後及時醒悟抽身而退,所作所為既不扭捏作態、也不拖泥帶水。
松本清張將女性的優秀與男性的無能形成強烈的對比,讓人印象深刻,她們的表現正反映了當時社會上女性自我認知的崛起,有著深刻的現實意義。
最後一篇《首相府邸》與前三篇列在一起甚覺突兀,是從一位見習軍醫的角度來敘述發生的一起軍變事件。在二戰爆發後的1943年,34歲的松本清張曾被強迫入伍,作為一名衛生兵被派到朝鮮,他在小說把自己的個人經歷代入進去,以自己的切身感受描繪了軍醫們的矛盾心理和在軍隊中的尷尬處境。在小說裡,松本清張還反覆提及森歐外的見解與評論。森歐外是一位軍醫,也是日本19世紀初明治維新之後浪漫主義文學的代表人物,他與同時期的夏目漱石、芥川龍之介齊名被稱為日本近代文學三大文豪,松本清張在小說中藉機探討了森歐外以軍醫身份從事文學寫作的內在動機。
雖然是第一次讀松本清張的小說,但已能領略到松本清張超凡的文筆功力。松本清張一針見血地指出社會問題,以真實細膩的筆觸將小人物的心理刻畫得入木三分,挖掘真實人性中隱藏的欲望和惡意,令人深思,發人深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