梳理2018年湖南散文創作,便發現已然褪去過去幾年高歌猛進的銳氣,逐漸退守到個體的內心,專注於聆聽自我,繼而推己及人地將目光投射到過去與未來,思考構成浩瀚宇宙的微小單位。無論是對人生際遇的低吟輕嘆,還是對世間苦難的感同身受,抑或對萬物生靈的觀察體悟,悲憫情懷燭照作者與讀者。瞬間情感的審美營構,以及對歷史人事、時代現狀和日常器物的感性抒寫,成為2018年湖南散文創作的重要特徵。個體能否在時間的流逝中獲得心靈的自由,人與人之間如何跨越傲慢與偏見走向和諧,人與社會、人與自然以怎樣的關係存在……生活與生存,個體與群體,人性與人情,意境與心境,在諸多文本中交疊共融,折射出創作主體的審美感知力和試圖以文字介入現實人生的文學理想。
聚焦精神世界,探尋心靈成長
時代已經發展到了今天,對大多數人來說,生活的溫飽不再是主要問題,如何做到心靈的安寧自處,成了一個普遍性的社會難題。像工業發展那樣,人的靈魂仿佛也被送上傳送帶,開始了漫無目的、危機四伏的漂泊。人們面臨重重關卡,不得不接受被改造、被壓制、被重塑的命運。在浮躁的社會環境中,人們以各自的方式上演著百態人生,也日漸得出了各安天命的生存之道。關注個體的精神變遷,探尋心靈成長路徑,是社會的當務之急,也成為2018年湖南散文話語表達的一個重要切口。
聚焦邊緣人的生命狀態。沈念的《艽野裡》一文聚焦人類精神世界,以朋友Q君為典型,寫出了精神病患這一特殊群體的現狀。文章標題一語雙關,艽野遠荒裡是一個冰冷無情的精神病院區,人的精神也同樣荒蕪貧瘠,沒有半點綠意和生機。除了深入觀察精神病人的言行,作者還突出了「院長」這個代表著世俗規則和權威的人物。院長與精神病患、「大眾」與「小眾」之間一強一弱形成鮮明對比,展現出衝突的張力。文章鮮有議論之處,全文用人物的神情動作和悲劇命運牽引讀者的感官和思想,克制的悲憫背後,是作者人文關懷的深刻體現。沈念的另一篇散文《演出》和《艽野裡》一樣,因為創造了與人物平等對話的語境,而更凸顯出代入感。該文聚焦酒吧女的生與死,以朋友的身份思考她活著的狀態和她自殺離世的結局。文中對女主人公的家庭、工作、情感等背景事件的介紹朦朧曖昧,給讀者留下極大的想像空間。個體的毀滅從精神的荒蕪、希望的凋零開始,無論是精神病患還是酒吧女,他們都對生活有過熱切的期盼,但終究「胳膊擰不過大腿」,在俗世的漩渦中走向自我吞噬。《演出》和《艽野裡》不僅讓讀者領略到作者獨樹一幟的寫作風格和關注視角,更令人警醒地關注到日常生活中平凡人們正在施與或遭受到的無意識的「惡」。
洞見個體隱蔽的心靈世界。鄧躍東的《白夜》一文以與朋友輝君之間的交談開篇,通過一明一暗兩條敘述線索展開敘述。文章敘述視角在第一人稱和第三人稱之間跳宕,過去與現在時空交錯,實現不同人物口吻的自然銜接和不同空間場景的靈活切換。該文以青春期性幻想為切入點,創作主體與敘述主體既相互關聯又各自獨立,大量的心理描寫將人物的「內心戲」寫活,隱秘的心理情感體驗揭示出以輝君為代表的一代少年的性啟蒙和性心理成熟之路。主人公輝君通過反覆思辨後,抵達了真理的彼岸,悟出一念之間善惡天壤之別的寶貴哲理,讓讀者既心弦起伏又有醍醐灌頂之感。鄧躍東的《無字碑上的字》從微信群寫起,以回憶的方式塑造了一個指導員形象。指導員的生活態度就像無字碑,雖緘默無言但令作者銘記終身。無字碑作為全篇題眼,串聯起作者與指導員之間的行為關聯,更成為作者與指導員之間精神共鳴的象徵,他們的生活和命運相通,對生活的態度也一致,及時放下,將是非對錯、功過成敗交由時間去判斷,成為二人的生命信條。
發現小人物身上的人性光芒。劉克邦的散文總散發著白開水的清洌,文風直白真誠,沒有刻意修飾,言語脫盡技巧,始終專注於用眼看、用心聽,將最真實直接的一面呈現給讀者,《董師傅》一文即如此。從起初對董師傅的懷疑,到後來被其質樸實誠的品質所折服,作者以自身的經歷和感受為創作動力,平穩又不失生動地對創作素材進行文學加工,為讀者畫出了一幅小人物素描。安敏的《向愛向愛》全方位地塑造了一個出身低微但向陽生長的女孩兒形象。在作者不動聲色的懸念設置中,這個叫向愛的姑娘坎坷的身世逐漸浮出水面。與她令人唏噓的可憐遭遇相比,女孩兒內心深處對「善」和「上」的不懈追求令讀者動容。她的出生、成長、成人過程一次次突破讀者的審美預期,給讀者帶來強烈的震撼;她在公益事業中播撒希望和溫暖的事跡則撫慰人心、激人向善。
感知歷史地理,抒發理趣哲思
歷史是文學創作的靈感庫。時間軸上的任一點,皆可發散成一個龐雜的面。無數個個體碰撞、交集而成的生命之結濃縮著千絲萬縷的社會關係。由於篇幅所限,歷史題材在散文寫作中很難做到小說那般架構深宏,但散文是多元開放的文體,創作主體對歷史事件、歷史人物的個性化解讀具有更明顯的趣味性和審美性。2018年,湖南散文創作以主觀抒情突入客觀敘事,從個體情感出發,將碎片化的歷史素材結構成文,展現出獨具創作主體個性特色的思想意蘊。同時,湖南散文創作者們還將目光投注到周遭的事物中,通過對各類器物、花木進行莊諧並重的寫照,展現出迥然相異的審美情趣、知識視野和生命態度。
歷史人物的情感化書寫。奉榮梅的《寂寞寇公樓》通過對寇準生平事跡的篩選、重組、策略性陳述,再現北宋宰相寇準的顛沛坎坷的人生歷程,以「移步換景」式的空間轉換手法引領讀者跟隨作者的目光進行想像和思考,藉由寇公樓這個載體激活人文精神,完成了創作主體價值立場的深度傳播。語言簡潔沉穩,標點斷句利落雅致,恰如千年時光沉澱下來的古蹟寇公樓,在時間的流逝中自持一種文人士大夫的孤傲清冷。孟大鳴的《一條船上的句號》用鋪墊渲染的手法引出湘江上漂泊的一條小船,用有血有肉的情節塑造了一個風燭殘年的老者形象。作者細緻還原當時的場景,行文將半方緩緩點出烏篷船裡的老人即詩聖杜甫。去符號化的情感書寫營造出濃鬱的現場感,使讀者在感受劇情的過程中對杜甫慘澹的人生際遇心生同情,實現創作主體、審美主體與審美對象之間的同頻共振。
在行走中體察宇宙人生。王躍文《去浦市》述寫湘西古鎮的「前世今生」,尋幽探勝中抒發對歷史、時代和地域文化的感懷。文章簡潔流暢,思緒的轉換點到為止,無論是對湘西古鎮人文歷史的講述還是對當地人家日常生活的觀察和形容,都一語道出精髓。語言詼諧貼切,令人莞爾。張雄文的《白帝,赤帝》一文用眼前景物將各種在白帝城沉浮的歷史、文化人物串聯起來,力圖有文採、有情感、有溫度地再現白帝城的前世今生。文章遣詞造句經過精心修飾,標識出作者風格鮮明的寫作特色。龍寧英的《大山裡更大的山是萬山》通過走訪貴州銅鈴萬山地區,聚焦萬山的舊貌新顏,呈現當地人過去的悲苦和現在的安樂。文章以親歷者或其後代的口述為重要依託,在此基礎上還原一個真實的萬山。文章語言樸實無華,擅於細節描寫。胡慧玲的《嫁衣》輕柔纏綿,吟哦了一首風土習俗與韻律、意境和諧相融的抒情詩。染布、量身、裁衣做裙、刺繡,這些傳承於古代農耕社會的民間文化隨著文字徐徐展。文章語言和順天然,散發著空山新雨後的純淨氣息。範誠的《藏行四日》以日記體形式記錄西藏之行所見所聞,西藏的自然風光和濃鬱的民族風情被連綴成章,比之繁複贅述,簡潔的行文反倒增添些許餘味,令讀者遐思。申瑞瑾的《青神之神》取材於歷經時間洗鍊的神木,深入挖掘鮮為人知的神木變遷史和蘊藏其中的精神價值。神木的歷劫與人類的歷劫相似相融,因為萬物有靈,文章流淌出對神木、對自我的關懷和悲憫。
草木自然的人文觀照。在石紹河的《最愛庸城花木深》既貼近城市日常,又因創作主體博覽古今中外冷熱知識,多處寫到民間歌謠俚語、典籍掌故、古詩名言及科普常識等內容,縱橫捭闔,超越單純的狀物而上升到融會貫通、談古說今的開闊境界。管弦的《有鳳來儀》文字簡潔清爽不拖沓,隨著審美對象的變化而呈現出不同的氣質。文中穿插諸多古籍記載、名詞釋義,古詩詞的點綴映襯出植物的靈性,深度挖掘出尋常花木中包蘊著的文化內涵。葛取兵的《草木滋味》一文寫藜蒿、茼蒿、青蒿,旁徵博引視野開闊。文章語言水靈生動,十數處古詩詞、俚語諺語引經據典,不僅體現色香味俱全的菜蔬,還用詩詞力證其美味和美好,顯出作者深厚的學識和對美的嚮往。謝枚瓊的《千滋百味》一文的靈魂人物是母親,母親凝聚了散落在千滋百味中的人間溫暖和骨肉親情。地菜子、草菌子、雁鵝菌等平常吃食,在作者筆下與家有關,選擇一種吃食也是選擇一種生活方式。黃孝紀的《食於野》選取涼粉果、刺泡、苦楮等故鄉特有的山野植物展開書寫,將食物與故鄉人們的生活緊密相連,使讀者在感受風味食物的特性中也隱約看到鄉人們的生活狀態和為人品格。謝德才的《行走桑植》等系列散文聚焦張家界的風土人情,營造了一種田園牧歌的靜謐景象,對人物生活、心態、言行的生動描寫,折射出原汁原味的鄉土氣息。作者始終紮根於生活本身,從不同角度感受張家界地區的真善美,以赤誠之心熱愛、書寫著這片土地。
瞬間情思的網狀發散。謝宗玉的《隨筆四則》雜談生活中目所能見的大情小事,無論是從社會學範疇對奴隸殉葬風俗另闢蹊徑的闡述,還是對傳統教育、社會分工的思考,漫想現代人穿越到古代之後面臨的窘境,抑或以「低端人口」為起點發散性地考量人類的進化與發展,觸動作者和讀者的都是作為個體的時代旁觀者、體察者對世界百態的介入。文章語言不拘一格,隨性灑脫又不失智性之美,呈現出作家的民族情感和責任擔當。凌鷹的《沒有邊緣的放逐》與謝宗玉《隨筆四則》相似,只是觀測對象有所差異,謝注重群體發展的理性思考,雄性智性之美,凌鷹深入到個體靈魂的自恰、自適,對藝術進行遙想,古今中外,從音樂到畫作,從文藝的愛情到歷史故事,以充沛的審美想像架構起宏闊的藝術空間。王亞的《茶煙起》氣質清雅,遠離浮世喧囂,文中大量引用詩詞,將詩句融於文,侃侃解讀古詩探尋古意,焙茶煙暗、焚香初飲、茗粥祛暑,種種情趣生於筆端。既詩意又貼合生活,既質樸又暢達雅致。
根植日常生活,審視世事人情
以現實生活為根基的散文,比小說、詩歌等體裁更貼近生活本身。觀察生活萬象,用文學筆法定格生活細節、記錄日常感悟,是散文創作的重要價值所在。對生活的攝掠和書寫不是機械化的過程,經得起大浪淘沙的日常書寫作品,總是那些有溫度、有思想的作品。2018年湖南散文創作者們在細節中感悟生活的真諦,以真切的熱忱探索庸常人生,審視時代的堅守與失守、命運的無常與有常,以此體察混沌的世事人情。
對街巷鬧市的現實關懷與另類思考。曾野《大地上的家鄉》以深圳為寫作背景,聚焦大地上的眾生,寫出人與人、人與大地的剝離與關聯。文章既有語言的詩性又有深度的思想性,自覺將當下大遷徙中流動人口的生存環境和生存狀態納入觀察範疇,用飽蘸感情的筆觸,將當下社會大遷徙帶來的浮躁與底層民眾的酸甜苦辣,一一勾畫,向讀者呈現出了一幅世俗百態圖。秦羽墨的《住在紅塵深處》對紅塵路各色居民描寫從日常生活維度橫向展開時間之維,寫出了一個嘈雜的市井原貌。「紅塵」是一個隱喻,紛繁的紅塵和極樂世界相對應,而連接此間的這條紅塵路,就是作者聚焦的對象。在樸實接地氣的底色之上,文風又是嬉笑怒罵不成正形的,能夠對平常生活中的平常人事,做出別具一格的調侃和書寫。袁道一的《銀雙路上》是作者的心靈絮語。文章標題寫實,內容寫虛,以銀雙路喻人生路,視野開闊。銀雙路上發生、見證的所有細枝末節都浸透著作者對人生的思考,通過與自己內心的對話,對自己的傾訴和傾聽,作者深入地剖析自我,在銀雙路的喧囂奔突中走向自省。文章細節的描摹讓內心情感得到精準的表達,將彷徨寫得真實「有形」。鄧朝暉的《麓山路》一文中,作者因一場雨邂逅一條普普通通的路。嶽麓書院「如一個陳年老壇,靜靜地盛裝著我們的喜悅」,雨中的麓山路籠罩著南方的水霧潮溼之氣,也多了些許縹緲朦朧的柔情。文章樸素,平凡又真切。
源於個體經驗的生命之流。於曉的《河流去向不明》一文在河流的文學意象之上俯察人生。河流的流勢和走向,與母親的形象和宿命交疊吻合,母親的病痛和死亡與河流經受的創痕和衝擊一明一暗地匍匐遞進,將人物的心理情感表達得凹凸有致。在情感表達的準確和幽微之外,作者還通過河流這一千百年來為人們所書寫的母題為介質,寫出了對生命的深刻感悟。徐秋良的《翻閱時光裡的珍藏》文風沉穩、清晰、字句斟酌有度,情感醇厚真誠。《苦耕集》這本書在文中是一個重要的介質,它將過往的歲月都粘連在一起,形成衝力。文章不僅讓讀者感受到人與人之間的純粹,更彰顯了林曼先生對生命、對生活、對文學的從容和坦然,平和而令人感動。彭曉玲的《一河清水》將瀏陽河水域這個獨特的地理空間作為關照對象,從作者自身情感出發,以文字為觸角深入對母親河的書寫。文章詳細介紹瀏陽河岸的地理特徵和人文風情,細膩描繪浪漫春景和河岸風物,史料記載與文學想像相結合,瞻顯「人文蔚起之地」人們的進取精神和責任擔當。丘脊梁的《水邊書》逃離城市生活,在見證過萬物生機或破敗之後,獲得一種有距離的檢視,水邊風物的自然屬性讓他找到了久違的平靜和安寧。文章語句利落,長短句間雜,如珠玉散落,節奏婉轉。王芳的《另一條河》柔軟真摯,毫無矯揉造作之跡。標題採用隱喻,意指生命之流。因所有的事情都為親歷,懷著生的艱難和希望奮力與命運抗爭,作者一家走過的路程在她的每個詞句中泣血,若荊棘鳥。如果情感含而不露或許在美學意蘊上空間更開闊。
故鄉母題的當代回溯。劉曉平的《故鄉六章》以童年記憶為重要依託,用原生態的文字平淡地講述對故鄉的追懷,為讀者呈現出湘西鄉村人民的生活方式和價值觀念。作者筆下的鄉土,是一個建立在主體情感和審美調性基礎之上的鄉土形象,在對過去的回味中,作者完成了對早期生命經驗的梳理、打包。餘旦欽的《魚事》一文生動回憶汨羅江畔捉魚的童年趣事,挫魚、圍魚、網魚、照魚,過去的故事一如遙遠的牧歌,反襯出如今河床的荒涼。文章沒有過多的情感表達,無聲勝有聲地輕捻鄉愁,只留下一絲淡淡的悵惘。肖念濤的《娶丐為妻》從爹爹遺囑寫起,回溯家族娶丐為妻的家風歷程,期間穿雜著爹爹對後代子孫的教導與啟示,更有作者對世事的思考,以自我立場審視家族精神。陳玲的《外婆的桃花源》一文回憶外婆平凡而堅韌的一生,從年少時的「黑五類」出身,到青年喪子,到老年喪夫,久經人世更迭的外婆在歲月的長河裡寵辱不驚。肖世群的《隔著玻璃看》一文以談心的口吻娓娓道來與眼鏡相關的舊日故事,隔著玻璃回望自己生命中出現的人和事,也隔著玻璃看到了這個世界的真實和混沌。眼鏡串聯起作者一家的變化,也見證了一個時代的發展變遷。
一段時間以來,湖南散文創作者們對散文寫作進行了不同維度的試驗與開掘,無論是傳統題材的文學升華,還是現代性技巧如蒙太奇、意識流等的文本突破,整體上從山底跋涉而上,抵達了一個頗有高度同時亟待突破的平原地帶。由此,湖南散文作為這片海域的一個分支,從前些年的激流奔湧到而後的壯闊雄渾,直至今日靜水流深,已初步完成了其流變過程中的第一個發展周期。能否打破瓶頸,充分激發老一輩散文寫作者的創作勢能,同時注入新生代作者的時代力量,將決定未來湖南散文一脈是迎來全新的漲潮還是較長時間內的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