示羅知縣(孟弼)
聰明利智之士,往往多於腳根下蹉過此事。蓋聰明利智者,理路通。才聞人舉著個中事,便將心意識領覽了。及乎根著實頭處,黑漫漫地不知下落,卻將平昔心意識學得底引證。
要口頭說得,到心裡思量計較得底。彊差排,要教分曉。殊不知,家親作祟,決定不從外來。故永嘉有言:損法財滅功德,莫不由茲心意識。以是觀之,心意識之障道,甚於毒蛇猛虎。何以故?毒蛇猛虎尚可迴避。聰明利智之士,以心意識為窟宅,行住坐臥未嘗頃刻不與之相酬酢。日久月深,不知不覺,與之打作一塊。
亦不是要作一塊,為無始時來行得這一路子熟,雖乍識得破欲相遠離,亦不可得。故曰:毒蛇猛虎尚可迴避,而心意識真是無爾迴避處。除是夙有靈骨,於日用現行處,把得住,作得主,識得破,直下一刀兩段,便從腳跟下做將去。
不必將心等悟,亦不須計較得在何時。但將先聖所訶者,如避毒蛇猛虎,如經蠱毒之鄉,滴水莫教入口。然後卻以三教聖人所贊者,茶裡飯裡,喜時怒時,與朋友相酬酢時,侍奉尊長時,與妻兒聚會時,行時住時坐時臥時,觸境遇緣或好或惡時,獨居暗室時,不得須臾間斷。若如此做工夫,道業不成辦,三教聖人皆是妄語人矣。
士大夫平昔在九經十七史內,娛嬉興亡治亂,或逆或順,或正或邪,無有一事不知,無有一事不會。或古或今,知盡會盡。有一事一知,一事不會,便被人喚作寡聞無見識漢。他人屋裡事,盡知得盡,見得盡識得。下筆做文章時,如缾注水,引古牽今,不妨錦心繡口。心裡也思量得到,口頭亦說得分曉。他人行履處,他人逆順處,他人邪正處,一一知得下落,一一指摘得,無纖毫透漏。
及乎緩緩地問他,爾未託生張黃李鄧家作兒子時,在甚麼處安身立命?即今作聰明說道理,爭人爭我。縱無明使業識,檢點他人,不是能分別邪正好惡底。百年後卻向甚麼處去?既不知來處,即是生大。既不知去處,即是死大。無常迅速生死事大,便是這些道理也。儒者亦云:死生亦大矣!棒打石人頭,嚗嚗論實事。臘月三十日,無常殺鬼到來,不取爾口頭辦。
不遷怒不貳過。孔子獨稱顏回,謂聖人無怒。無怒,則不為血氣所遷。謂聖人無過,無過則正念獨脫。正念獨脫則成一片,成一片則不二矣。邪非之念才幹正,則打作兩橛。作兩撅則其過豈止二而已。不遷怒不貳過之義,如是而已。不必作玄妙奇特商量。
士大夫學先王之道,止是正心術而已。心術既正,則邪非自不相干。邪非既不相干,則日用應緣處,自然頭頭上明,物物上顯。心術是本,文章學問是末。近代學者,多棄本逐末,尋章摘句,學華言巧語以相勝。而以聖人經術,為無用之言,可不悲夫!孟子所謂不揣其本,而欲齊其末。方寸之木,可使高於岑樓是也。
孟弼正是春秋鼎盛之時。瞥地得早能回作塵勞惡業底心。要學出生死法,非夙植德本,則不能如是信得及,把得住,作得主宰。時時以生死在念,真火中蓮華也。既以生死事在念,則心術已正。心術既正,則日用應緣時,不著用力排遣。既不著排遣,則無邪非。無邪非,則正念獨脫。正念獨脫,則理隨事變。理隨事變,則事得理融。事得理融,則省力才覺。省力時便是學此道得力處也。得力處省無限力,省力處得無限力。得如此時,心意識不須按捺,自然怗怗地矣。
雖然如是,切忌墮在無言無說處。此病不除,與心意識未寧時無異。所以黃面老子云:不取眾生所言說。一切有為虛妄事,雖復不依言語道,亦復不著無言說。才住在無言說處,則被默照邪禪幻惑矣。前所云毒蛇猛虎尚可迴避,心意識難防,便是這個道理也。
日用隨緣時,撥置了得靜處便靜。雜念起時但舉話頭,蓋話頭如大火聚,不容蚊蚋螻蟻所泊。舉來舉去,日月浸久,忽然心無所之,不覺噴地一發。當恁麼時,生也不著問人,死也不著問人,不生不死底也不著問人,作如是說者也不著問人,受如是說者也不著問人。如人吃飯吃到飽足處自不生思食想矣。
千說萬說,曲說直說,只為羅孟弼,疑情不破。他時後日驀然失腳蹋著鼻孔,妙喜忉忉怛怛,寫許多惡口,卻向甚處安著?妙喜自云:因地而倒,因地而起。起倒在人,畢竟不幹這一片田地事。
寫至此,一軸紙已盡,且截斷葛藤!
——節選自《大慧宗杲禪師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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