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入魂 (散文)
這就是他們所說的無中生有嗎?肯定不是。但又讓人可以要山見山要水見水地與自己的迷夢相遇。
來自「一滴」,卻能「入魂」,生命的平靜狀態其實是難以看管而要被打破的。我時常被一些莫名漂浮而來的香氣所襲中,並有了短暫的迷醉狀態。當要意識清新地去辨別,如此美妙的氣體,它散發出來的源頭到底在哪一方?
並同時詫異,自己為什麼會有這種極為敏感的探究,是不是精神深處對於這種氣味早就有了某種期待。
我生活的這座城市,經常會在街頭或者一條小巷的拐彎處,飄出一道麗影而成為日常之魅,繼而便感到川流不息的生活只要稍不小心便會流出幾縷幽香。
這些本應由誰在私密的空間裡好好嚴密看管的東西,竟然如此大方的公之於眾,給人一份沒有由來的額外得益與陶醉,讓人身心意外地為之一陣激靈,心尖有了只有自己聽得見的小小的顫抖。
每當這個時候,我就會從自己隱秘的體會中去細細地品味什麼,從開頭一瞬間捕捉到的一陣具體的興奮,到漸漸散開的無比模糊。感到許多女性其實都是類似的香妃,她們謎一樣的身體天生就帶有各種類型的香氣而貫穿今古飄散在我們的嗅覺中,並帶有縷縷神跡般攝人心魂的芳蹤。
我們感到這就是生活的仁慈與寬宥,給你強烈地想用手摸出去的念頭,讓你回味在世界的另一頭,此刻有什麼已經很具體地無法捂住地流了出來。它們撲鼻而來,淡淡的氣味讓人飄升,讓人身心為之一震。仿佛是上天送來的恩許,再一次讓人確信,我們渴望的美,會時常情不自禁自己要跑出來的。
你還可以不被阻攔地去想,在這世界上,有許多東西終究是無法看住的,比如最好的美貌體態無論如何裝飾都無法阻止人們對它的種種羨慕與想像。比如這飄逸出來的人體之香,當這位美女路過大街,人們嗅到由她身上散發出來的氣息,便會輕輕的為之發出了讚嘆。甚至不分老幼,甚至不分男女。
想一想,空氣是永遠沒有私有權的,再私自的氣體,只要一旦交由空氣,它便會在氣流裡繼續公開自己,成為延時中蕩漾開來的漣漪,同時被分享,或刺激到被波及的嗅覺神經,讓人得到了神一般級別的待遇。仿佛不用謙卑地討好什麼也可以有額外的獎賞,仿佛從別人的浪費中才得到自己的富足。
我們這樣說出來的當中,無論是否含混著某種自以為是甚至是望梅止渴的意味,但那一頭難以收手的事實是,世界因為什么正處在裂開的流出中。
真像是一座天上的花房正在自我打開,供人想像,把我們對美的見識又提高到了只好緘口的沉默中。
這令人顛魂倒魄的香氣,在時光中不知從何時開始成就了一項興盛不衰的行業。
如果去找記載,最早可能正是緣於擁有眾多像我這樣心覺豐富的男人涉足於古埃及、中國,印度、羅馬、希臘、波斯等古國的城郭中,香水這項產業便不可阻擋地興起了。
這個詞起源於拉丁語Perfumum,即「透過煙霧」之意,和「香」或者「水」沒有一點兒的關係——它最早被收入相關文獻時,與作用於心靈的祭祀、宗教一類的人類活動有關。但是他們顯然忽視了還有千千萬萬個我這樣的人的存在,這「透過煙霧」四字,顯然就是讓人類內心起火的原由。
提起祭祀,應該與久遠的巫帶有沾染,而香水在具體的祭祀活動中起著什麼作用,卻沒有記載下具體的演繹方式。按我所猜想,既然涉及到了祭祀及巫術,香水所具有的蠱惑人心意志及呈現魔幻色彩的一面,必然會被淋漓盡致地發揮出來。而作為祭祀品的女體其所特有的體香,也當然是要被強調與奉獻的。
古代女子還愛用鮮花沐浴或將香料製成香包隨身佩帶。
最初的制香術都只是旁敲側擊或投石問路式的,人們隔靴搔癢而久久不得要領。當阿拉度伯人發明了蒸餾工藝,古代的香精油單一香型才始得以流傳。
讓火勢得以燎原的是到了法國人手裡,血液裡所流淌的浪漫基因激發了他們對香水這門迷魂術的研製激情。加上法國女人慣以引導世界時尚新潮流的那份風情,除了給出一個龐大不竭的香水業市場,還勢必激勵著各種門派的制香師,把對香水的研發手段推向幾近魔幻與發狂的程度。
調香師的手立刻像被神靈秘授過技藝般,為香水如何由液體轉化為氣體,繼而用氣味轉化走進人類的心靈與神經,開闢出了登峰造極的途徑。
他們用最拿手的工藝將香精油進行多層剝離調製,成功地改造出了與單一香性劃開歷史長河中楚漢界限的複合性香型。自此以後,香水長出了另外的面相,讓人聞到後立刻感到靈魂被顛覆,只要有一縷侵入,便瞬間看不住自己神智地走向迷情中,成為心靈突然被打開而自甘放任不羈的動物。
至今,全世界的女性依然迷戀著這些日久彌新地永駐人心的香型,它們的經典配方和傳統調香手段仍是當今市面上作為風向流行的引領者。香,在這裡又一次誕生,並曠日持久地成為令人類心旌搖蕩和誘發靈魂發狂的通天秘笈。
我曾經寫過一首題為《與某位夫人談香水》的詩歌,說到有些女人你永遠無法凌辱到她。她身體中散發出來的香氣總是顯得那般高貴不群,讓人夠不著,成為人群裡不可能被改變的另一個。仿佛她活出來的行為是漂浮的,你想限制她卻永遠缺乏手段。
你永遠不知如何去限制一個女人身上要飄散出來的氣味。你不能跟空氣中散開的香體較勁,在一座城市中,當你聞到這種香氣,你的生活也是暗暗為之鼓舞為之感奮的。在我個人的理解中,因為某些體息發散在空氣的作用,許多女人已變成了這座城市的某種地標。
一個女人的味道就是自己的好味道。它類似纏綿於個人心頭的夢境,沒法跟你說明白。它是一個女人身上最想要的「女人味」,正是有了這黃河水清般露出墊底的「女人味」三個字,香在每個女人心中才成了最後的壓艙石。
所以,處在時尚頂級的香奈兒品牌,至今一直將其創始人香奈兒女士當初研製香奈兒香水時無意說出的一句話,作為永世不變的廣告語:「我要女人味,不要香水味。」
此言對永世興盛不衰的香水業,無疑也是一句威嚴的天箴,一種品質與行業骨肉互抱又永遠劃開一條真偽與成敗的千秋分水線的界限。
「人無醜美,皮肉之下無非白骨」,如此打破砂鍋問到底的話當然可以照徹人心,但我們又要在無數遍的討教中生存下來,並時常要想方設法找到讓自己甜蜜墜入迷幻的那種感覺。香水其實就是為不安分的人心專門設制出來的迷局,這也應和了人心難以看守的致幻性及多重性。多少人為了這種氣體,在虛幻中一再尋找生命所要的那條活路,甚至還相對於人性及動物性,分化出了林林總總的旁門左道,活的分不清自己究竟是人還是動物。
據說有些行道高深的測命瞎子,只要一聞到路邊經過的女人飄出的體香,便立刻能一一道出這個女人的命局如何。
而在動物界,據說一隻雄獅距十公裡開外,通過聞到的氣味,可以判斷出另一隻雌獅子屬於什麼年齡,身體狀況好不好,以及是不是正處在發情期等一系列信息。它會根據自己接受到的這些信息立即向這隻雌性母獅發出求愛的叫吼聲,並不顧山高路遠為了這命中久違的氣味,一定要趕去交配。
一隻夜巡的狗突然對著天上的月亮狂吠,一定是月光裡有什麼氣味誘發了它。而大街上,當兩個用口哨同時吹著同一首曲子的人擦肩而過,細察之下,這兩人身上一定散發有相似的氣味。
凡此種種,已無法區分當中的人性或者動物性。這些神秘的現象與動物或人類自身的神經中樞構造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
德國作家聚斯金德的小說《香水》裡,講述了一個變態殺手將漂亮的女性殺死後,颳走皮膚上的脂油香及取下其頭髮,製成一種能蠱惑人心的香水,成為一代傳奇的故事。而由此拍攝而成的美國同名電影《香水》,則對這一故事演繹出了更極具感官刺激的銀幕效果。
一個名叫格雷諾耶的人是個天生身體上不帶任何體味的人。而正是這個沒有任何氣味的人,後來卻成了研製香水的大師。
這很有趣,就像上帝硬是很拽地要讓一個身無分文的人變成億萬富翁,他對香氣有著敏感超人的辨識、記儲,以及天才般調製的能力。追隨著自己的嗅覺,他可以在沒有地圖,沒有任何指南工具的輔導下,分開眾多的河流與岔路口,鬼使神差地找到這個身帶異樣香氣的女人所在的位置。
命運開頭給予他的是十八世紀巴黎街頭滿街瀰漫著的惡臭。出生在魚攤旁的格雷諾耶,矮小、醜陋,人類的大腦再怎麼聯想,也難以把他與天才的制香師安放在一起。
他出生後就被母親拋棄在垃圾堆裡,有人從小把他作價出賣,從此才得以在一間香水作坊裡依靠苦力而果腹。正像我們被教導過無數次的那句「是金子無論放在哪裡都會發光」的勸告那樣,格雷諾耶向香水製造商巴爾迪克展示了過人的調香天賦。
他逐步研製出來的香水拯救了作坊並使它顯赫一時。在這段日子裡,格雷諾耶發現,氣味是唯一能夠沁入人類心臟與意識的東西,也只有它能夠神奇地把人心中的愛與厭惡各自歸位並分隔開。而那個調製出人類公認香氣的人,一定是擁有迷魂術及能夠牽制人世紛亂之心的主。
為人唾棄的歲月裡,他夢想複製自己嗅覺內的所有氣味,使它們通過自己的調研得以再現。巴黎是全世界最好的尋香園,在塞納河邊,他邂逅了一種純美的少女香。為了佔有它,格雷諾耶掐死了這個賣水果的姑娘,把她泡製香料裡,並神奇地發現這爐蒸餾出來的香水具有奪人心魄的奇效。
那天夜裡,他隱約意識到自己命運的方向從此偏移而永劫不復。以此為發端,因殺人而獲得的神效香水使他得上了某種的癮而欲罷不能。
用殺人來獲取自己所要的香氣,捨本逐末般的故事經過一再上演,他走火入魔般先後殺死26個少女,一而再地提取她們屍身上殘存的體香,翻新研製蠱惑刺激人們嗅覺與心智的香水。最終敗露於對一個紅髮少女再三的追殺,可謂當事者樂此不疲,而銀幕下的觀眾無不毛孔悚然。
《香水》的上映讓人們期待了二十年。可以說導演伯恩德·艾欽格對原著是有著入木三分的剖析力的。
伯恩德·艾欽格當年這樣說:「我們用意象、聲響和音樂的力量,營造出氣味的氛圍。」所有發力處看來也收到了成效。他為了忠實於原著的場景,輾轉德國、西班牙、義大利、法國,有時竟用上17噸的魚和動物屍體淹沒外景地的街道,影片中還20多次音樂復調般使用了鼻部特寫和深呼吸鏡頭,可謂細節見精神及用心良苦。
電影的結局伯恩德·艾欽格還不厭其煩地應運了各種鏡頭相重疊交織的手法,來展現香水對蠱惑人心的重頭好戲,在慢鏡頭中調動近千名群眾演員在現香水魔力下集體縱慾狂歡的場面。
畫面中當格雷諾耶用沾染著他那迷魂水的布帶向廣場上的人群舞動時,所有在場的人都忘記了這是刑場,而集體為了這種仿佛來自天外的氣味跪下來。包括行刑人,包括宣布開刑的神父。
在香水迷醉中,人們集體痴迷相愛的裸體鏡頭與格雷諾耶舞動香飄帶的情景,對香水將人心中原始的愛欲神秘喚醒的作用,鋪排出了既相當不堪又十分唯美的場面。細細品味個中人性的原欲被點燃與釋放的手法與用心,終於知道什麼叫心旌搖蕩的身心衝動。
我還終於領會到什麼叫香消玉殞。死歷來是人生諸多問題中的一個境界,但一旦進入了「香消」這兩個字時,便意味著人的生命已經與難以自制的精神幻象相關聯。本來,我們一再的要自己好好地看管自己,但它又總是不聽話地被誰喚醒。橫生活生生的難以捉摸的衝動,讓人心甘情願地隨之進入如幻如夢之中。
如果不是越來越看不住自己,又哪能日久月深地在生活中聞到越來越意味深長的那一些香味。
我們也本來想當然地以為,人類對施用於自己身上的香型一般會沿用已有的定義與慣性拓展它們的地盤,像一棵樹哪怕分櫱出新的枝丫卻依然會遵循於母本。可讓我們同樣看不住的是,我們施用於自己的身體上的追求美的手段已變得越來越「壞」。
一個新新人類開門見山地告訴我:「你這些對香水的常識早就過時啦!」「那你告訴我,現在市面上流行哪一種香水?」「根本也沒有什麼市面,有的只有最要命的迷惑與最要命的爭奪。」「那屬於什麼味道?」「那也不叫女人味,它叫一滴入魂的「野男人汗水味」……」
我當然無語,不失為自己的認知被顛覆,而是得到的新認知幾乎不可能成為一種可行的認知。
而被違背的邏輯正是在這種悖論中成立的。香水作為實質上的「迷魂水」其作用於空氣裡的終極用途是什麼?當然是在刺激別人與自己的過程中達到愉悅自己及興奮自己的作用。那麼我們把邏輯稍稍顛倒一下,便明白這種被冠名為「野男人的汗水味」正是眾多「心術不正」的現代女性最想得到的。
用在身上,那種氣味上帶有燃燒性的感官刺激不但令自己立即「暈過去」,同時作用於別人也是全新的標新立異。如果身體對於現代的女性還是一個家的話,那麼「這個家」正處在當下時髦的心靈假裝出軌的狀態中。同時,用動物學的倫理來分析,還有比這種「野男人的汗水味」對現代都市女性更中下懷的嗎?
有人還特意小聲地告訴我:「不要說我們壞。眼下,這款香水最高貴與最端莊的女士都在偷偷用。」
無論是越活越明白,抑或越活越不明白,我們都要問:香水與人類的身體,到底是誰引領了誰一路走來?或者,誰比誰跑在更前面。
的確,這是最要命的,它一滴入魂,生命便立即起火,叫也叫不住。
2020-5-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