燦爛的黃,落在菊的身上
黃色也安靜下來
變得自在清涼
其實之前的時候
菊並不認識自己
是五柳先生種它、採它
把它插入花瓶,將它曬乾泡酒
喝進不合時宜的肚子裡
然後才長出東籬,生出南山
這片土地才適合埋葬親人
——海桑《菊》
01
秋天開始清涼的時候,我的身體裡早已落葉紛飛。
上面的那首《菊》是詩人海桑寫的,季節、花、顏色、人,與土地、與死亡完全交融,這是四十六歲的海桑對生命的體驗。
讀海桑的詩,腦海中可以清晰地浮現出一個上了些年紀的人,滄桑、清白、淡然、誠懇,而不自戀。他之前有兩本詩集《我是你流浪過的一個地方》《不如讓每天發生一些小事情》也是得益於詩裡散發出的這種氣質。
海桑自承不擅表達,社交能力很差,談及詩人的身份,他總會說自己缺乏才華和詩藝,作品也很普通,只是心裡有太多的話要說,嘴笨說不出來,不得已,只能寫成詩。他的詩很少有驚豔的感覺,都是一些很細小、瑣屑的感悟。但其中有一種深深紮根的日常感,像一杯涼白開,無論什麼時候翻開,都能讓人覺出一種安心。
而海桑的特別在於,他有一種莫名的坦然和自知,把單調日子裡的褶皺一點點鋪展,細細撫摸,然後就躺在時間的褶皺裡,安身立命。就像他一首詩的標題:「我有足夠的時間來吃一隻蘋果」。
這是海桑的有趣之處:一個人如何能夠安於自己的平庸,並在平凡中發現一種可以安頓生命的意味。這當然不是一種天賦,而是要交付給時間一些代價,慢慢磨鍊出來。
02
1986年,十四歲的王海桑考上河南新鄉當地最好的輝縣一中,背負了農民父母的全部希望。十七歲時,他考入湖南湘潭機電專科學校,父親在村子裡連演三天電影。海桑自己蒙著被一個人在哭。他想上的,是北京的清華和北大。他似乎忘了,三年前考上中學的那個假期,父母曾帶他去過一次北京見世面。兩天不到,他就煩透了,鬧絕食提前回去了。
最不穩定的年齡,少年人的心性通常都很大。未經世事的人最容易想像自己滄桑閱盡,或者刻意想像出一些傳奇式的體驗。自從在大學圖書館裡開始讀詩,詩歌就成了他滿足自我的一種方式。
他採用了一種很誇張的方式寫詩。每天半夜做夢,他都會夢到一首自己覺得特美的詩,驚醒的時候不敢睜眼,怕意識一清醒就忘了,所以趕緊從枕頭下面拿出來紙和筆,盲寫完才敢睜眼。現實中衣冠不整、目光茫然的他,深陷於這種自我崇拜中。身邊的人完全不知道他在寫詩,而他也完全不關係外面的世界,1992年大學畢業的時候,每天執著於寫詩的他,竟還不知海子,也不曾讀過他的詩。
那時他最喜歡美國女詩人狄金森的詩風,她體弱多病、離群索居的人生,和平實細膩的詩風,大概帶給同樣體弱的海桑很多同感。同時他又無比羨慕像拜倫這樣英年早逝的人,希望二三十歲的時候,就把最好的東西寫出來,然後離開這個世界。
他著迷於這種充滿儀式感的生活,覺得詩歌就是這個世界的一切。與此相應的,是他越來越不能忍受瑣屑的現實,他說:「二十歲的時候我只在心裡生活,一切人和事無對我來說是不存在的,那是不正常的。」學習成績一落千丈,最後通過補考才得以畢業,被分配到安陽一家公司當了一名技術員,似乎可以開始安穩的人生。
但只過了一年,海桑就辭職了,那是1993年。後來回憶,海桑說自己是一個對生命過敏的人,他對生命有一種極端偏執的熱愛、珍惜,與此相對應的,就是他在生活裡無所適從。他被巨大的不安包裹,不知道該拿自己怎麼辦,下決心一定要改變,又不知道怎麼變。這種過敏症狀讓他非常武斷地辭了職,幾乎是逃荒般地離開家鄉,前往北京。
他執著於為自己製造這種緊張感、戲劇感。在北京,他沒有固定工作和收入,整日遊蕩、寫詩。他為自己制定了一個計劃,三年內寫出全國一流的詩歌。他還養成了一個習慣,十年的時間裡,每年都會去獻血三四次。他想像自己是在為詩歌獻祭。與此同時,他基本的生活無法支撐,為了省錢,點半碗面會要兩碗湯,還想著怎麼把餐館桌上的調味品都多吃點。
他曾說自己是這樣一種人,只有想清楚以後,才能去生活。很詩意的想法,然而這永遠是個悖論,活在這個世界上,不去最俗的人間,如何去想清楚,什麼是想清楚。
想像中巨大的張力被現實輕輕一繃,啪嗒,斷了。1995年3月,走投無路的海桑回到安陽,沒有關係的父親四處找人幫他找工作。一年後,父母雙雙去世。女朋友也離他而去。
在這個世界上,海桑第一次變得如此渺小。所有具有誘惑力的東西,似乎最後總會失控、崩潰。
03
海桑似乎越來越承認,自己是個很普通很普通的人,生活本身也就是如此單調和令人失望的。他的人生開始走上循規蹈矩的路,上班,結婚、生子。2000年前後,海桑結識了一個女孩,並與她走入婚姻的殿堂。
結婚以後,海桑蓋著妻子做的被子。過去蓋慣了潮陰的被子,也沒什麼感覺。這才第一次發現,這才是真正的被子啊,暖和、乾淨、舒服。
日子就這樣過下去。海桑是那種普通的人,過普通的生活,寫簡單的字。過去他在靈感中尋找意義,遍尋不得。最後,他就簡簡單單地寫最平常不過的日子,卻終於寫出了想要的詩。
海桑說:「我的物質生活要求很低,很少在外面吃飯,沒事就回家。一個人要知道自己適合做什麼,然後去做。很多事情需要不同的人來做,甚至有些事情需要一些笨人來做。你知道自己不夠聰明的話,就不會被聰明所累。」
在新詩集《我的身體裡早已落葉紛飛》中,海桑寫了一首給妻子的詩:
田壟之間,一看見野菜
妻子就忘掉了桃花
她奔過去,她蹲下來
這是麵條,那是薺菜
這個是會飛的蒲公英
正等著開出小黃花
妻子的春天是可以吃的
是讓人口齒生香的
是她讓日子生出日子
讓孩子一天天長大
——海桑《妻子的春天》
原來,世俗裡蘊藏的力量最為深厚。海桑婚後的生活,變得非常地安穩和緩慢。2004年,女兒出生,面對剛來到世界的透明娃娃,海桑手足無措,也欣喜萬分,寫到:「你漫無目的的手和腳和眼神告訴我說,這世界是新鮮的,於是我洗淨一個蘋果,放進清晨的陽光裡。」
那時海桑身體不好,做不了什麼工作,就在家中伴隨著女兒度過了童年,一天一天,女兒的成長似乎拯救了他,讓他覺得自己還是有點用處。在前兩本詩集裡,他寫了許多給女兒的詩,但實際上卻是寫給自己的。事實上,今年已經十四歲的女兒幾乎沒有讀過海桑的詩,海桑也很少跟她談起關於詩的話題,而在他的詩裡,女兒似乎一直停留在了三四歲的年紀。
海桑詩裡那種幸福感,來自這樣一種慢慢沉澱的坦然。就是你接受了很多的空白,也真正接受了很多的無意義,很多的天道不仁。於是遇見或想起美好的時候就偷笑,無聊的時候,就發呆。重要的是,他開始越來越信任真實的生活本身,而不是其他別的什麼東西,不是精神,也不是偶像。
而幫助他更好地接受和理解這一切的,是病痛。2012年到2016年這段時間,海桑的病情更加嚴重,常常需要住院。沒有辦法,他只能一臉苦笑,然後寫詩,病中把人生又再梳理一遍。給父母、給姐姐、給妻子、給女兒的一首首詩,都是誠懇踏實得要讓人落淚。
生病是一種奇怪的狀態,一方面,身體和心境都非常虛弱,但另一方面,又有無數種細微、模糊又複雜的感覺開始逸散出來,不是健康的時候能感覺到的。他發現當自己什麼都做不了時,反而離生活最為接近。
病重的時候
感覺離人間那麼遙遠
所有的聲音
都仿佛隔了水霧傳過來似的
好看又安靜的護士
她把脈的手指
有時候涼,有時候暖
每一次我都放慢了呼吸
——海桑《病中,把脈》
他曾經熱愛生命,厭惡生活,直到生命開始變得虛弱,海桑才感覺真正嘗道了生活的滋味,這時候再看到一隻蘋果,他寫到:「你和我一樣,看上去好好的,卻病在內裡,一直在疼。是蟲在啃咬你的心,但你依然是甜的,可以吃。」好像生活最重要的,是去學習該如何吃一個蘋果。學會之後,他的身體也奇妙地好轉了。
海桑無比熱愛的生命,曾讓他歇斯底裡、筋疲力竭,而他厭惡的生活,卻最終使他變得從容。年輕的時候必須半夜寫,現在不必半夜寫,他便放下了筆,只是在感受來的時候,隨時把它記錄下來。沒有刻意的強調,他的詩反而才開始成熟。
04
但生活的從容,並沒有海桑的詩變成歲月靜好的樣子,雖然這是許多人對於海桑的第一印象。四十六歲的海桑在新詩集《我的身體裡早已落葉紛飛》裡,記錄了一些莫名而惘然的時刻,你會發覺,他仍然是年輕時那個脆弱、不安的少年。
無聊的時候
隨便搭上一輛公交車
一路坐到終點去
可悲的是,除了返回
我永遠不會突然消失
那天晚上就著月光
寫了封沒頭沒腦的信
第二天的鏡子裡
自己總有點怪怪的
我疑心不是同一個人
——海桑《落寞》
談起這些有些奇怪、更帶著少年氣的小詩,海桑說他的青春期仿佛很長很長,年齡不斷增長,但這些莫名的情緒、莫名的感傷,越始終殘存著,甚至不斷地在回返和洶湧,回到那段無論如何無法安於生活、卻不知該前往何處的少年時光。
多麼有趣,當時真正處在少年時期的海桑,寫的詩大都帶著很宏大的願景,希望用詩去表達一個終極的命題和結論,諸如在網絡上流傳很廣的那幾句詩:
你呀你
別再關心靈魂了
那是神明的事
你所能做的
是些小事情
諸如熱愛時間
思念母親
靜悄悄地做人
像早晨一樣清白
——海桑《你自己來吧》
言語之間儘是蒼老的坦然。可是等到他真的變老了,他卻又開始寫少年的惘然。直到多年之後,海桑才終於理解和表達那個年輕時的自己。
得以如此,仍是要感激時間。新詩集裡,有幾句詩非常打動人:「寂寞是可以吃的/小口小口地吃/寂寞就有了性感的樣子。」就這樣吧,慢慢地咬下你手裡的那顆蘋果。
很多讀過他詩的人,都說他的詩適合睡前,靜悄悄地、清清白白地讀。
海桑從未混跡任何的詩歌圈、文學圈,只是安靜地過自己的生活,並用詩來記錄。他像寫日記一樣寫詩,有時候過分直白,有時候過分抒情,似乎都不太像現代詩了。但他非常不現代的活法就是能在不經意間打動你,讓心上泛起層層漣漪。提醒我們每天瑣碎的日常裡,隱藏著多少司空見慣又驚為天人的秘密,如此,活著足夠歡喜。
正如海桑自己所說:「我一直在用散文的語言來寫詩,甚至寫著寫著就不像詩了。我是想做一個正常人。寫詩的,種地的,拉車的,賣菜的,這樣的並在一起說,就有點可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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