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何」不是Geo 的音譯

周振鶴

許多人誤以為幾何學的「幾何」二字是拉丁文geometria 的字頭geo-的漢語音譯，甚而認為是上海話的音譯，因為《幾何原本》是上海人徐光啟與義大利人利瑪竇的譯作。這實在是一種想當然的誤解，我在《翻譯幾何原本的文化史意義》一文中，已經順便提到，在復旦大學的某次學術會議上也已經提及，但最近《徐光啟全集》出版，仍然有人重複誤說，所以覺得還有必要在這裡專門提一下。

利瑪竇想把《幾何原本》翻譯成中文是由來已久的想法，這是他科學傳教工作中的重要一環。因為他知道中國是一個有偉大文化傳統的國家，中國人尤其是中國士人不會輕易相信外來的宗教，必須拿點西方特有而中國所無的過硬東西，才能讓中國人信服西方也有高深文化，進而信服西方的宗教也自然會有其優長之處。於是他就想到了歐幾裡得的《原本》（EUCLIDIS ELEMENTORUM），因為這其中的幾何學內容是中國傳統學問所缺乏的。但是正因為中國文化中缺乏幾何學，所以翻譯起來十分困難，「三進三止」。到第三次與徐光啟合譯，才算成功。但也只翻譯了原著的前六卷而已，而這六卷的內容恰恰就是今天我們「平面幾何學」的內容。誤會由此產生。

歐幾裡得的原書的名稱是Elementorum，如果直譯只是「原本」即可。徐光啟譯做《幾何原本》，「幾何」兩字是加上去的。歐幾裡得《原本》有十三卷之多，討論的是數學方面所有的基本問題。所以徐光啟將中國人表示對「數」的設問之詞「幾何」加在「原本」前面，正是很好地體現了《原本》的精神所在。這裡的「幾何」代表的是所有的「度數之學」，亦即數量方面的算學與形體方面的形學，並不單是今天的「幾何學」的狹義。不巧的是徐光啟譯到《原本》前六卷時，利瑪竇就認為這些知識對中國人已經夠用，不再翻譯下去（或者說，利氏之目的已經達到，徐光啟因此而對西方文化有仰慕之感，我懷疑甚至因此成了徐入教的動因之一）。而這六卷恰好是今天平面幾何學的內容，後人因此就誤會《原本》所講的只是「幾何學」，而且更誤以為「幾何」二字是音義俱佳的譯語。

國人普遍還有一種誤會，以為中國一直存在有幾何學，因為中國人不是一直會計算面積體積嗎？但不知道計算面積體積並不等於有幾何學原理。用算學技巧就能計算面積體積，這不但在中國，在東方許多民族裡都是存在的。幾何學是一整套公理與定理的體系，不是專講致用的中國人的思維強項，倒是專心致志於做無用學問的希臘人的發明。所以晚清來華的基督教新教傳教士一度將geometry譯作形學，其實是更為上乘的翻譯。只是國人已經習慣於「幾何」一語了，「形學」流行不久就消弭於無形了。古代中國人在算學方面極為先進，這從出土的漢代《算數書》可見一斑。綿延至於宋元時代，依然處於世界前列。但在形學方面，卻是一個缺失，這也無可諱言。我們的文化不能樣樣獨領風騷，正像西方文化不能樣樣超越東方一樣。物之必然，理之所在。也因此才有東西方文化交流之必要。何況時至於今，文化虛無與文化自傲都已經越來越沒有市場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