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記事起,父親就用那把刮鬍刀,現在我的孩子都已記事,父親仍然用那把刮鬍刀。
時光靜默不語,鑲嵌在父親的鬍鬚裡,寧靜而憂愁的歲月,颳走了一茬又一茬;鬍鬚似乎沒變,刮鬍刀也沒變,可父親卻從而立幾近花甲。或許是持續重體力的辛勞,或許是親人生離死別的打擊,或許曾為全家衣食住行憂愁,父親早已滿首青絲變白髮,隱疾暗病悄悄加於身。
那把刮鬍刀雖是工廠流水線產品,但設計巧妙,做工精緻,不輸於匠者純手工打造。刮鬍刀是鋁合金材質,渾身有螺紋雕刻,手指所及儘是毛糙的感覺;這種設計不僅美觀,而且增強了手持刮鬍刀時的摩擦力。刮鬍刀的頂端有凹型設計,方便刀頭像上螺絲似的轉進去,平整鋒利的刀片夾在兩片弧形合金鋁片裡,轉動刀頭使刀片慢慢受力至彎曲產生弧度,固定刀片與臉部產生夾角,方便安全、高效、舒服地刮鬍子。
我記得父親喜歡犀牛牌刀片,鋒利又皮實!
刮鬍刀閒置時靜靜呆在配套的盒子裡,盒內空間有限卻布局科學精巧,因此刮鬍刀的所有零部件都能合理佔用狹窄空間,各歸其位,擺放得井井有條。其實盒子裡還有個夾層,夾層背面有凹槽,鑲嵌閒置的刀片,打開夾層可以看到一面精緻的小鏡子,方便隨時隨地刮鬍子,不至於刮鬍子手忙腳亂找鏡子,或者「盲刮」劃破臉。
真是天才的設計,這個小細節既溫馨,又貼心,還不失實用。
刮鬍刀盒子是未知的金屬,質輕卻結實,泛著淡淡「土豪金」色,我一直猜測它是黃銅與鋁的合金。盒口有個暗扣,用完關閉要響一聲,用時手輕輕按機關,盒蓋在內置彈簧驅動下彈開,實在有趣!盒子表面從左側看是回首驚慌逃竄的白骨精,緩緩轉動盒子,白骨精清晰的身影漸漸模糊,直至手握金箍棒的孫悟空慢慢清晰。我小時候經常晃動盒子,讓白骨精和孫悟空的身影在我眼裡快速交替重複閃過,他們便在我眼前不停鏖戰,我的腦海也呈現出豐富的動態畫面。
小小的物件,隱藏著大大的精緻和趣味,我幼時曾對它痴迷不已。這種現在顯得老土的物件,在三十年前卻站在潮流前線。
我給父親買過電動刮鬍刀,也買過簡約時髦的刮鬍刀,它們更方便、更舒適、更省時省力。父親很愛這把老式刮鬍刀,固執地把它當作老夥計,覺得還是老物件用起來稱心順手,值得信賴託付。
其實,物何嘗不像人?於人於物都是一種習慣和依賴,當習慣並依賴一種感覺、一種方式,就很難改變,或者懶得去改變,又或者不想改變。我們都熱衷懷念曾經的一切,何嘗不是情懷作祟?我想起自己曾經用廢的諾基亞按鍵手機一直沉睡在抽屜裡,雖然早已無用,卻沒扔掉或換臉盆。因此我和父親的行為,並無本質差別,只不是手機裝著我的情懷,而父親的情懷在刮鬍刀裡,我是五十步笑百步罷了!
中國最值錢的字恐怕就是「拆」字!所謂「拆」字一噴,喜提大奔。偶然機會看到一個視頻,面對老屋拆遷,年輕人癲狂歡舞,甩起凳子砸向窗戶玻璃,嘻嘻哈哈走老屋的大門,從老百姓變成暴發戶的囂張氣焰暴露無遺;鏡頭一轉,同是拆遷戶,卻有一對中老年夫妻跪在老屋前不斷磕頭,眼神依依不捨卻無奈又無助,那神態似乎悲愴地向老屋道歉:「對不起,你曾給我遮風避雨,我卻沒能保住你。」同樣的老建築,在有情懷的人眼裡是團圓的家、是親人的溫暖、是相濡以沫的場所、承載著滿滿的歲月和回憶;在沒情懷的人眼裡,是房子,是冰磚冷瓦,是可以致富的工具。
是的,比起經歷過苦日子的父輩們,我們這代人不缺文化知識、不缺激情四射、不缺思維活躍、不缺充裕的物質……我們似乎什麼都不缺,但恰恰缺失了最不能缺失的信仰和情懷!
金錢總能帶給人短暫的愉悅感,比如好看的衣服、寬敞的房子、豪華的汽車、噴香的美食、甚至「買」到夢寐以求的女神,這種「幸福模式」在人年輕的時候非常奏效,讓許多人迷失在「買買買」和「扔扔扔」的死胡同裡樂此不疲地原地打轉。這是能讓人上癮的致命刺激,就像思想海洛因,為了獲取更高的刺激,年輕人必須承受巨大的身心壓力去賺更多的錢獲取刺激物維持這種快感,一旦不能維持,便是內心巨大的空洞浮躁、不知所從,悵然若失。
人生在世,短短暫暫,忙忙碌碌,轟轟烈烈,平平淡淡,絕大多數人都邁不過百歲大關,付出了多少,又收穫幾許。房子再大,無非圖個廚房有煙火氣息,碗筷間有歡聲笑語;愛人再優秀,無非圖個有情有愛,有理解和包容;兒女再優秀,無非圖個健健康康,平平安安,有益於社會。心中有愛,不去攀比,廣結善緣,多栽善因和陰德,用賺到有限的錢把生活過成無限的小幸福,這是大情懷、大追求,需要大智慧和大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