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韋奧
編輯 | 顧鴿
醜小鴨
24歲的宋婷婷對美有一種執念。一個顯著的原則是,她不和長得「醜」的人一起玩, 因為「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和「醜的人」呆久了,會和對方長得越來越像。
具化到生活中,出門前得化妝,粉底、眉毛、口紅是基本,耳釘也必不可少。妝容必須時刻保持完美,脫妝、眼線花了是大忌,即便是喝醉了,喝到吐,在走出廁所前,也要站在鏡子前確認自己的容態。
同樣的衣服不能出現在朋友圈兩次,因此,買衣服是一種剛需,她幾乎每天都會收到快遞。自己不夠好看的照片也不能出現在別人面前。有一次,她和一個很瘦的女孩一起出去玩,女孩把兩人的合照發在朋友圈,她覺得自己顯得很胖,「特別受不了」,於是讓女孩把照片刪掉。
「我永遠在意別人的目光,而且我自己會做比較」「我怕被別人否定」,她如此解釋自己對外貌的關注。
這種心理,今年23歲的袁媛也很熟悉。袁媛大學讀的是播音與主持專業,班上的女生大多外貌出眾,她覺得自己不夠漂亮,有點胖,在同學當中顯得「很(像)醜小鴨」,因此陷入了外貌和身材焦慮。
她不喜歡拍照,但又總是盯著鏡子裡自己的鼻子,越看越覺得鼻子又寬又塌,長得很醜;她格外在意自己的身材,當室友邀請她一起量體重時,她總是拒絕,卻又在早上室友還沒起床時,偷偷地站上體重秤。
班上的女生大多喜歡化妝,對外表不滿意的她卻總是素顏,這是她有意為之的「小心思」:「我是素顏,你是化了妝,所以我沒有你好看理所當然。」她想著,或許有人會因此誇她素顏也很好看,並不比同學差;她也害怕,自己化妝之後,別人會覺得其實沒有太大變化,並沒有變得更好看。「我很在乎別人看我的眼光,也很在乎別人說我什麼。」
然而,當她的閨蜜稱讚她的外表時,她又覺得,對方的誇獎只是出於友情的安慰。在她看來,或許在很多人眼裡,她就是不夠好看。
大學期間,校內外的很多文藝活動,都會邀請播音與主持專業的學生去當主持,相較於其他同學,邀請袁媛的活動明顯更少,她覺得,正是因為她不夠好看,不夠瘦,所以才接不到活。「我覺得校內校外的,反正什麼活兒我都願意接,但都不會有人找我。」這讓她陷入了更深的自我懷疑。
有過類似經歷的劉婧舒認為,焦慮、自我懷疑是一個不斷堆積的過程,在每一個沒有被選擇的瞬間,都會產生小的焦慮和不快樂,直到某一天,情緒如洪水般突然襲來。
今年23歲的劉婧舒畢業於中國傳媒大學,她形容那是一個美女如雲、評不出「校花」的學校,身處其中,她倍感壓力。大學期間,原本100斤出頭的她慢慢變胖,外界對她的關注也越來越低,學校裡需要露臉的活動基本上不會有人找她,她在一次次地被忽視中,變得越發失落與自卑。
與此同時,男朋友對她的情感和物質投入也越來越少,她每個月要花一萬多負擔兩人在一起的支出。儘管如此,她還是沒有和男朋友分手,她消極地想著,「如果我不跟他在一起,不這樣對他,那現在的我還能找到誰呢?」在她看來,她又醜又胖,不會再有男性看到她的價值了。
2017年秋天,還在讀大三的劉婧舒去了一家網際網路公司實習,同時做了另外兩份兼職,因為工作壓力大,她開始暴飲暴食,體重漲到140斤。一天早上,她去公司食堂排隊吃早餐,結果站在她前面的人一次性拿走了僅剩的三根油條,沒能吃到油條的她情緒突然崩潰,站在食堂嚎啕大哭。
後來,她被確診為重度抑鬱症,醫生讓她吃藥,配合心理諮詢。但她不敢吃藥,她害怕吃了藥之後會更胖,害怕繼續長胖會讓自己陷入更深的焦慮與痛苦。那時候,她的世界是脆弱而混亂的,一切都可能輕易失控與崩塌。
對於魏晴晴而言,情緒的崩塌也可能發生在一瞬間。對長相感到自卑的她,在大學入學前,坐在房間裡翻看班上女同學的朋友圈,發現她們有豐富的生活,有男朋友,會化妝,會修圖,長得也漂亮,還有人評價她們為「女神」,她突然情緒崩潰,對即將到來的大學生活充滿了恐懼,坐在房間裡哭了起來。
她回想起她以前照的照片因為不好看而被自己刪了,手機裡只有PPT;自己從未收到過「女神」的評價,得到的異性認可很少;也沒有豐富的社交和旅行生活......像是一個一無所有的廢物,和大家格格不入。
同學們都在班級群裡積極「水群」,爆照,總是沉默的她卻在此刻產生了不想去上學的想法,她不想接受新的群體對她的審視。
後來,當她遇到挫折時,她常常會回憶起自己坐在房間裡哭的這一天。她總向媽媽抱怨自己基因不好,長得很醜,覺得自己人生中的很多失敗,都是長相造成的,「我一般就是覺得自己沒有錯的時候,我下意識地就會認為可能就是自己太醜了。」
大學期間,魏晴晴和一個女生競爭獎學金名額,那個女生長得很漂亮,參加過很多社會活動,而魏晴晴曾發表過論文,她覺得自己在學術上更有優勢。競選需要公開演講,魏晴晴認為自己表現還不錯,對於結果,她抱有信心。
然而,她卻落選了。回到寢室後,她難以釋懷,她覺得自己的落選,和長相有很大的關係。她憎恨自己沒有那個女生的外形條件,在宿舍的走廊上哭了很久,哭到眼睛發痛。過往和長相有關的失落翻湧而來,她陷入了更深的自我否定:「我怎麼這麼失敗,一直都這麼失敗?」
「完美外表」
整容是消解外貌焦慮的捷徑。高三畢業時,宋婷婷的媽媽給了她一筆錢,於是她去拉了雙眼皮,把一單一內雙的眼睛整成了兩隻內雙。後來,她又覺得鼻子的山根太低,於是去做了假體隆鼻;臉也不夠瘦,於是去做了下巴填充,讓下巴變得更加圓潤勻稱。
今年10月,她做了第三次雙眼皮手術,徹底整成了扇形雙眼皮。她形容這是一個「總覺得差點意思」的過程,不斷地調整才能達到她審美中的好看。「第一次做完,當時覺得還行,時間長了我覺得不好看了,感覺還差點啥,就看別人做的更好看,我也想要做得再好看點。」
這幾年,她在整容上投入了十幾萬,基本上沒有留下存款。她覺得自己的面相有點兇,還想攢錢去做一次臉部脂肪填充,不過,現在最困擾她的是身材,她覺得自己太胖了。
身高1米68的她通過健身瘦了10斤,但她發現,瘦到120斤後,她怎麼也瘦不下去了。她陷入了間歇性的暴飲暴食,當她為身材感到焦慮和沮喪的時候,她總是無法克制自己對甜食的欲望。有時候,她能一次性吃五十根雪糕、五盒半熟芝士和很多高碳水的零食。「控制不住。想起來(就)吃,想起來(就)吃,總覺得我剛才都已經吃了那個了,再吃這個沒關係。」
但吃完之後,往往是更大的空虛和絕望。她會因此不敢睡覺,以自己還在消耗熱量為由獲得一些安慰;或者乾脆去廁所,把手伸到扁桃體的位置,讓自己吐出來。「我覺得自己怎麼那麼沒有自制力,我想要變好,但是我又做不到,我就很沮喪。」
深陷外貌焦慮的女孩們,往往會通過追求更瘦、更美來重建自信,但美是沒有盡頭的,她們不斷改造著自己的外表,卻始終無法達到理想的樣子。很多時候,她們反而會不斷受挫、不斷加深自我懷疑,並因此遭受著身體和心理的雙重傷害。
為了藝考,身高將近1米7的袁媛從高二開始減肥,有大半年的時間,她每天只吃三分之一碗米飯和水煮蔬菜,四肢因此變得虛浮無力,早起開嗓練聲的時候,甚至會頭腦發暈,走不了直線,到高三時,她的月經也停止了。好在藝考前,她終於瘦到了100斤,也成功考上了心儀的學校。
但減肥的成果輕易間就會開倒車。進入大學,身心放鬆下來,已經一年多沒有吃零食的她開始瘋狂吃甜點和零食,一下子胖到了120多斤。在自卑情緒和父母的催促下,她只好又開始健身和節食,每天只喝一頓粥,只吃水果和青菜。
那段時間,她的心情完全被體重秤上的數字所掌控,變得很容易生氣,也常常因為瑣碎的小事就躲起來哭一場。
參與了校內外很多活動的她,時不時需要聚餐,每當這個時候,她就無法停止進食,直到吃撐了,還停不下筷子。「控制不住,我會覺得好好吃,因為我自己回去絕對不會買這樣的東西,只有大家在聚餐時點這個菜我才會吃,所以我就會不停地吃,有一種停不下來那種慣性。」
但她無比厭惡和痛恨那個無法克制欲望的自己,她總在回學校之後,蹲在操場上哭。她也嘗試過催吐,回寢室後,她會偷偷跑到廁所,用手或者一次性筷子戳進自己喉嚨,這種感覺很不好受,但她覺得,「自己應該要這麼做。」然而,儘管她試了很多次,卻怎麼也吐不出來,她只能在第二天加大運動量來彌補自己的負罪感和沮喪。
有一次,她和同學去吃自助火鍋,平時不會見葷的她一下子吃了很多肉。深夜,她突然開始上吐下洩,不得不去醫院掛急診。當她躺在床上,胃部是劇烈的疼痛,內心卻一陣輕鬆:「我終於可以瘦了,我終於可以不運動也能瘦了。」她說自己恨不得能上吐下瀉,恨不得能就這樣瘦下來。
魏晴晴也經歷過這樣的減肥傷害。大三時,為了瘦下來,她用獎學金買了一個周期的減肥酵素,但因為難吃,沒能堅持下來。大四,她又開始了高強度的健身和節食,瘦了十多斤。她找回了一點自信,開始敢穿裙子了。
但這種減肥方式並不能持久,直到減到月經停止,她不得不停止節食,並服用孕酮類藥物調節激素。
體重很快回升,等到研究生開學時,幾乎已經回到減肥前的120斤。她感到一切努力都白費了,原本減肥成功時重建的自信,一下子徹底崩塌。在陌生而孤獨的環境裡,她感到無所適從,上大學之前的那種低落與恐懼一點點侵襲了她,暴食成了她發洩情緒的一個出口。
她總是一邊哭,一邊把慕斯蛋糕、芝士、麵包塞進嘴裡,幾乎沒有咀嚼,只是一直重複著攝入與吞咽的動作,像著魔了一樣。吃完之後,她會跑到廁所,強行讓自己吐出來。她喜歡吐過之後大腦的眩暈感,這讓她有一種暫時忘卻一切的錯覺。
「我就覺得失控了,沒有人幫得了我,就有一點破罐子破摔的(感覺),我就完全放棄,算了,讓自己墮落吧。」魏晴晴說。
刺
對於深陷外貌焦慮的人來說,很多時候,她們的壓力來自於外界。
劉婧舒身高一米七,眉目清秀,皮膚白皙,在沒有長胖之前,她一直覺得自己算是一個長得好看的人。自信的徹底崩塌,源自於外界對她的評價。
2017年夏天,劉婧舒在一個網絡視頻節目做實習編導,有時需要在節目中出鏡。有點胖的她引來了觀眾對她的嘲笑和攻擊,很多人在節目的微博下留言,為什麼要讓她出鏡,說她「臉大」「又胖又醜,還很作」。這讓她感到憤怒與痛苦,她不想再承受漫罵,只好減少了出鏡頻率。
但網絡暴力無處不在。擁有20萬微博粉絲的她曾發表過一條微博,討論應不應該和男朋友實行AA制,不少人在下面留言,「因為你長得醜,如果你不跟男朋友AA的話,他就不會跟你在一起」。
她決心瘦下來。2018年夏天,她開始減肥,瘦到了100斤,逐漸從身材焦慮中走出,變得更加自信,但她發現,自己永遠無法達到別人眼中的「美」。
瘦下來後,她在知乎上回答了某個關於身材的帖子,貼出了自己的照片,但評論區出現了很多對她的外貌羞辱,不少人說她「臉配不上身材」,還有人說她「臉太醜了」「臉沒有女人的那種性感甜美感」,甚至有人專門給她發私信說她醜,還沒等她回復,就把她拉黑了。
劉婧舒覺得,這些評論非常惡劣,自己並沒有做錯什麼,都是他們的問題。但來自網絡另一端的惡意還是讓她的自信心受挫,她想變得更瘦、更好看。「那我去整容吧,我整得更好看是不是你們就沒話說了。」現在,她正在努力說服現任男朋友和媽媽同意她去整形醫院調整眼睛。
更多的時候,壓力和傷害來自於青春期男生以「玩笑」口吻對她們的貶損。魏晴晴一直記得,初中的時候,有男同學說她長得像阿凡達。具體的語境已不可考,她當時也並沒有為這句話感到生氣,但這個評價卻像一根刺,永遠地扎在了她的心口。
「有時候慢慢去回憶起來,可能一下子還是很刺痛,尤其是不和集體在一起,當我一個人面對自己的時候,那些說過的話都向我撲面而來。」
這種刺痛,有時甚至是由最親近的人帶來的。高二時,宋婷婷談過一段戀愛,有一天,她看到男朋友和他姐姐的聊天記錄,發現男友把她介紹為「不好看的女孩」,這讓宋婷婷的自尊心受挫,直至今日,她依然會害怕在親密關係裡受到否定。
對於袁媛來說,她的焦慮和痛苦很大一部分是由父母帶來的。放假回家,爸媽第一時間永遠是觀察她的身體,如果她長胖了或臉上長痘了,爸媽就會指責她。晚上洗澡或者睡覺的時候,媽媽會突然伸出手掐她背上的肉,告訴她,你又胖了,我覺得你這裡還應該再減減。
大二時,袁媛瘦下來了很多,媽媽又對她提出了更多的要求,開始對她的臉挑毛病,老拿著她主持活動的照片,對她說你應該去打瘦臉針,你的鼻子太醜了,你應該去做鼻綜合整形手術。媽媽甚至幫她打聽好了醫院和價格,在袁媛堅定的拒絕下,最終才沒有去。
為此,每次回家前,袁媛都會感到很焦慮,也很排斥和父母的交流,常常會和他們吵起來。「我會說你到底有完沒完,你這樣真的很煩。人家的爸媽都關心人家在外面過得開不開心,你們就關心我胖不胖,就是我醜了,我就不配當你們的女兒,是這個意思嗎?」
繭
2019年春天的一個晚上,劉婧舒獨自走在路上,一個男生突然走過來和她搭訕,表示想要認識她。劉婧舒意識到,自己減肥成功了。她感到自己之前好像一直被困在一個巨大的繭裡,就在那個男生和她說話的那一刻,她從繭裡衝出來了。
現在回憶起那個春天,劉婧舒才發現,其實自己仍然被束縛在另一個繭裡:「(這)還是一種自我物化,還是需要別人的認可,你才能真正認可自己。」儘管她不再像從前那樣深陷自我懷疑之中,但他人的評價,還是能夠輕易牽動她的情緒。
在她看來,她因為網友對自己的外貌羞辱而要去整容的想法,也是一種自我物化,但她覺得,「思想上面的想法真的不如你活得開心重要」,人是沒有辦法脫離社會主流審美和他人的評價而存在的。「我希望沒有人可以對我的容貌有任何負面的評價,我希望成為一個大眾意義上的美女。」因此,她還是想要去整容,還是希望能變得更瘦、更美。
在追求美的不斷受挫,不斷自我否定中,魏晴晴也在重新建構自我價值。大三暑假,媽媽曾帶她去整形醫院面診。一開始,她滿懷期待,查了很多醫美相關的資料,憧憬著自己整容之後可能的職場形象和感情生活。「是不是這樣一場手術就能夠徹底地改變自己的形象,和過去完全告別,就能夠擁有自己以前沒有自信的那一部分呢?」
但去了醫院之後,越聽醫生介紹,她越產生了牴觸心理。「她就覺得我下巴後縮,鼻梁塌陷,眼睛又是內雙,什麼臉綜合,鼻綜合,顴骨要推,下巴要怎麼樣......反正就是太多了,而且非常複雜,聽起來越來越可怕,就覺得這個代價有點承受不起。」最終,她還是沒有整形。
現在回想起來,魏晴晴覺得,如果只是為了取悅他人,沒有必要花這麼大的代價,她需要接納真實的自己。
今年,她加入了學校的禪學社,從國學中獲得內心的平靜。她還參加了禪學社的傳習活動,去河南伊川縣的一個小學傳習《弟子規》和《三字經》,她發現,「只有通過向外培育,對他人有所幫助,才能讓我真的感受到自己的價值。問題如果不能直接解決,就應該超越,另闢蹊徑,另求他路。」
對於變美這件事,袁媛不再像之前那樣執著。按照她和家人的規劃,她應該在本科之後繼續讀播音與主持專業,畢業後去電視臺當一名主持人。但她覺得自己不夠好看、不夠瘦,達不到上臺的標準,大二時,她產生了放棄做主持人的想法,決定轉行幕後。
和家人抗爭了兩年多之後,她跨專業保研到了社會學。這之後,父母對她外貌的關注降低了,她的焦慮也減輕了很多。
但有時候,她還是會感到一陣失落。她想到自己當初是抱著當主持人的夢想學了這個專業,也很享受站在燈光下的樣子,但是因為「覺得自己不配」,突然放棄了一條自己原本還可以走下去的路,她內心抱有遺憾和不甘。
她一直記得,大學的時候她參加一個十佳主持人比賽,到決賽時,一個女孩把她手裡代表大眾評審票的貼紙給了她。女孩對她說:「我覺得你是這裡面最棒的,所以我想把這個票給你。」
她為此快樂了很久,那張貼紙一直保留至今。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人物皆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