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姐弟三人是曾祖母帶大的。曾祖母是父親的祖母,父親出世不久就先後喪父失母,是曾祖母把他一手帶大。她辛辛苦苦帶大了我們兩代人。在動亂年代裡,我們又失去了父親,姐弟三人與老人相依為命,熬過了那一個個寒來暑往。靠著她四個兒女的接濟,我們得以殘留生存中的最後一點尊嚴。一年中,那珍貴的一些經濟來源,除去供三人讀書,剩下的要潤開在365個日子的柴米油鹽中,拮据和艱難也是可想而知的。
姐弟三人與曾祖母及父母(後排)
為了讓我們夏有單衣冬有棉,她終日裡縫補漿洗忙個不停。夜晚的燈下常常是一邊針線活在手,一邊伴我們讀書。除偶爾讓我們幫著穿針,總是默默無語,靜的都能聽到她的呼吸聲。有時候看書厭倦了,可當看到她從老花鏡上抬起的目光,又堅持去完成那些有限和無限的任務。回想起來,在那個年代自己沒有學到什麼東西,但我的讀書習慣就是那時養成的。我常常想,如果沒有這個習慣,如果不是她在文革那艱難歲月裡力排眾議,堅決不讓我們輟學謀生,而是讓我們三個都堅持把高中讀完,就不會有我們的今天,也就不會有我的大學,不會有我後來的職業和工作。
為了讓我們能吃飽飯,她除了自己省吃儉用,就是領我們在園子裡挖地種菜,以彌補糧食供應量的不足和我們日益增長的需求。我們的園子裡曾經有過一度的興旺:春有黃花菜,夏有瓜果香,秋來各種豆角綴滿枝藤上。後來,我們在恐慌和屈辱中,今天被佔東邊一塊,明天被奪南邊一塊,漸漸失去了那些菜地,直到失去整個園子。放學後,在好心的鄰居大媽指點下,拎著菜籃子走在了附近蔬菜隊的地頭,撿拾那些被丟棄的菜葉和洋蔥的莖。每當她看到我們沒有空手而歸時,總要接過我們手裡的籃子,高興得用手去翻上幾遍。她把它們洗淨晾乾,再放上鹽泡上幾天,就會變成飯桌上的菜餚,和著飯香養我們正在發育的身體。慶幸的是,雖然沒有好吃好喝的,但我們都長得很健康,我還依然能遺傳我父輩的體格和身高。
老人幾乎沒有什麼嗜好。要說有的話,那就是在忙碌了一天之後,逢上月色很好的晚上,端一把小竹椅,坐在園中,雙目凝視著那天上的月,樣子是十分的認真。周圍一片寂靜,只有夏蛙秋蟲的鳴叫。她常在那份靜謐中一坐就是半夜。起初,我們不明白她的獨坐,以為是生活太苦太累,我們讓她費神太多,才使得她如此沉重不堪。時間久了,按奈不住心頭的不安,半是安慰半是打探,問她怎麼啦?她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輕聲輕語告訴我們:「我在吸月華。月華是個好東西,眼睛看,嘴巴吸,可以清心明目。不用花錢的好受用啊。」她又仔細地向我們傳授吸月華的方法:雙目凝視著月亮,深深地吸氣,慢慢地吐氣。她還叮囑,吸月華時要十分的用心,心無雜念。不然是沒有效果的。說完又回到了那屬於她自己的世界裡。我們忐忑不安的心總算放下來。出於好奇,我們也端出小竹椅來,坐到園子裡,學著她的樣子,對著天上的月亮一吸一呼,煞有介事。可沒有一會,就失去了耐心和興味,不是打瞌睡,就是悄悄溜走。她也不勉強我們,做與不做隨我們自己。由於心不誠,我至今不得要領,但漸漸開始對月亮和月光有了一份特殊的感情。
姐弟三人與曾祖母
她就是這樣領著我們度過那些艱難的日子。後來,我們漸漸長大,生活也變得好了起來。讀書求學,工作就業,結婚生子,已不再為吃穿發愁了。她也不要那麼操心勞累了,可她的身體卻一天不如一天。先是耳朵有些聾,每當我回到她身邊,向她說著自己的事情時,總要提高嗓門。通過她的面部表情能知道她聽到沒有,高興時笑得讓你能看到她滿嘴的假牙。再後來,她雙眼患白內障,看人看東西都已模糊了。我女兒出世後沒多久,我們送回去給她看看。她拉著孩子的小手,歡喜得很,還給她起了個名字:鳳寶。聽姐姐說,在有月亮的晚上,偶爾還讓家人扶坐在屋簷下,面對著月亮,但坐不了一會就被扶回到床上。漸漸躺的時間多,坐的時間少了,最後在老屋的那張大床上永遠合上了眼睛,享年九十一歲。逝世的那一刻,我們都在她的身邊。
曾祖母經歷過宣統、民國、新中國。年輕時學過裁縫,做得一手好針線活。能背好多詩詞歌謠:「三更燈火五更雞,正是男兒發放時」「明日復明日,明日何其多。我生待明日,萬事成蹉跎」「千裡家書只為牆,讓人三尺又何妨。萬裡長城今猶在,不見當年秦始皇」,都是她教會我的。特別是在夏夜的星空下,她一邊用芭蕉扇為我們驅趕著蚊蟲,一邊給我們說著民間的故事和神仙的傳說,我在不知不覺中接受著文學的啟蒙。
文革前,她在北京生活過多年,古稀之年開始學文化,識得百十個字,但書寫不行。文革中,她被造反派拉回了老家,把一個家族的帳都算到她的頭上。聽老家的親戚說,她在那裡吃了很多苦。可她事後從來不說,沒聽她罵過誰,說恨過誰。但她的臨終遺言我們記下了,沒有讓她安葬回老家的山上。我曾想,她在老家的那段時光裡,一定沒有能見到明亮的月光。
聽家族裡長輩們說,曾祖母年輕時長得很清秀。看相算命的說,她有福相。可就我聽到看到的,是她忙碌勞累了一輩子,沒有享到什麼清福。要說有福,那就是把這份福氣讓我們受用了。她養育了我家幾代人,咬緊牙關,勒緊褲帶送他們出去讀書,成為對社會有用的人,這應該是她一生最滿意的事,她也把人世間的月華留在了我們心中。
每當明月當空,清輝滿地,眼前總浮現她靜坐園中吸月華的身影。記憶中的月光和眼前的月光匯成一體,分不出今昔何昔,很愜意,很舒心地把自己的身心沉浸其中,在思念中體味著月華的朗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