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撰稿人 | 書崎
要麼一切,要麼全無。
今年,電影最治癒我的瞬間,來自金馬獎。
73歲的侯孝賢獲得金馬終身成就獎,日本導演是枝裕和提前隔離十四天,專程來到現場為他致辭。
這位侯孝賢迷弟,當晚主動更新了自己的身份:
「當然我們兩個沒有血緣關係,但我始終認為,我就是他其中一位兒子」。
認「父「現場,引得滿堂彩。
眉目越發慈祥的侯孝賢「wo~」得一聲,少年心性猶在。
後續為侯孝賢上臺頒獎的「福祿壽」——攝影李屏賓、剪輯廖慶松、聲效杜篤之,醋意大發:
「侯導不是只有一個兒子,我們都是你的孩子。」
這些臺灣電影工業的執牛耳者,可以稱為侯孝賢的徒子徒孫。
與之共事的時間,像李屏賓說的,「加起來都幾百年了」。
從領軍「臺灣新電影運動」,千金散盡只為拍好電影,再到接手金馬行政事務,創辦「金馬電影學院」,不遺餘力推新人。
侯孝賢對中國臺灣乃至華語電影事業的發展,居功至偉。
據說,最初接到獲獎通知時,侯孝賢的第一反應是要把獎金,反向捐給金馬獎。
工作人員十分感動然後提醒他,終身成就獎是沒有獎金的。
臺上的和樂融融,之所以能那麼動人。
因其不是對位高權重者的虛詞吹捧,而是對鞠躬盡瘁的大家長和精神之父的由衷愛戴。
人們對他的愛,除了他藝術上的成就、做出的貢獻,我想,更多的來自於侯孝賢個人魅力。
正因他是如此可愛的一個人,才能拍出如此有生命力的電影。
茬架男孩
侯孝賢來自江湖。
從小在鳳山的城隍廟長大,打架是他們那代孩子的社交方式。
內部打完,再去跟外面打。
想要建立自己的名聲,那就「打一次大的」,比如砸士官俱樂部。
侯孝賢個子小,但是架打得又猛又勇。
慢慢地,他發現別人看自己的眼光不一樣了,多少會帶點尊敬。
朋友受欺負,跑回來找他撐腰,說報他的名字不頂用。
侯孝賢衝過去找到那人就打,發現對方並不還手,「不知道為什麼,原來你已經有(名聲)累積了。」
《童年往事》
暴力的直接有效,一度被他帶到電影片場。
那個年代,片場也是一個魚龍混雜的江湖。
出了狀況,直接開打,「幾乎每個片子都打。」
彼時還在當編劇的侯孝賢,有次開工遲到了,被同一個公司的導演和副導,聯手給難堪。
侯孝賢不廢話,挑起架頭:「好,到外面來。」
這一招屢試不爽,對方再不敢吭聲。
還有一次在《就是溜溜的她》——侯孝賢執導第一部片子的片場,製片和攝影助理突然打起來了。
兩人一前一後地追著,侯孝賢也不自覺地跟著跑。
跑到一半,他突然想,「不行,今天我開始當導演,不能打了。」
果然說到做到,當導演以後,再沒打過人。
但後果是,侯孝賢的手經常骨折受傷。
因為脾氣上來的時候,他只能用拳砸門,砸牆,或者砸其他任何面前的物件。
到了片場,若看到侯孝賢手上突然纏繃帶打石膏,所有人都會識趣地乖乖閉嘴。
當然,市民侯孝賢可以不管這些。
有天侯孝賢拍完戲,深夜坐計程車回家。
結果在車上和年齡相仿的司機聊起了政治,話不投機、爭執激烈。
兩個五十幾歲的人,居然把車停在路邊,扭打起來。
打完後,兩個人整了整衣服上車,當作無事發生,繼續往前開。
三個眼神
少年侯孝賢,是個「無惡不作的小混混」。
打架、偷錢、賭博。
家裡用來維持生計的存摺,都被他偷去賭博,而且只玩賭賠比率最大的。
在家人眼裡,侯孝賢就是個無可救藥的壞小子。
後來拍攝自傳電影《童年往事》,侯孝賢稱自己拍的其實是童年時代忘不了的三個眼神。
第一個眼神來自母親。
當時母親得了喉癌,剛從臺北看病回來,晚上她正在整理東西,侯孝賢問「你在幹嗎」。
他忘了母親說過什麼,只記得她看了自己一眼。
眼神裡滿是責備——你怎麼可以亂家裡的花錢?
第二個眼神是在母親去世的時候。
因為母親是基督徒,葬禮上大家都唱聖歌送別她。
侯孝賢站在哥哥後面,一邊唱歌一邊哭。
結果哥哥回頭看了他一眼,仿佛在問「原來你也會哭啊?」
最後一個眼神是在祖母去世的時候。
當時87歲的祖母已經器官衰竭、大小便失禁,終日躺在榻榻米上。
爸媽病逝,哥姐又都在外地教書,家裡只有侯孝賢和弟弟負責照顧祖母。
直到有一天發現螞蟻爬到了她的身上,他們才知道一直昏睡的祖母,已經去世了。
殮屍人掀過祖母的身體,發現身下已經流出了血水。
他回頭狠狠看了他們一眼,眼神明顯在罵「不孝子孫」。
這三個眼神都跟死亡有關。
在這些瞬間,侯孝賢正慢慢形成看待世界的方法。
一個熱情的白羊座導演,為什麼拍出來的電影總有股蒼涼的味道?
侯孝賢后來才明白:
我們在童年已經對這個世界有了一個眼光,是逃不掉的,不自覺的。
當兵後,侯孝賢不自覺地與過去的生活一刀兩斷。
他走上了文藝創作的道路,而沒有成為一個幫派分子。
這是從小生活的環境,無形之中決定的。
他的父親曾是廣東梅縣的教育局長,母親是小學老師。
侯孝賢的少年也不光只是打架,同時還看了很多武俠小說、言情小說,還有戲曲和電影。
其中有一件事情對侯孝賢觸動很大。
他那個說提他名字沒用的朋友,再度闖禍,讓他去幫忙。
打完架後去朋友家玩,朋友母親是當地小學的校長,問起了侯孝賢的父親,表現出非常大的尊敬。
年少的侯孝賢因此受到了強烈的衝擊。
「我當時就明白其實我不可能變壞,家裡父母加上從小看過的這些書,一定會在無形之中帶給你影響。
就像我每次去打架都是被別人拉去幫忙,我沒有辦法無緣無故打人一樣。」
生命的經驗
侯孝賢的電影,是生命經驗的勝利。
真實平淡,同時意味悠長。
就像他最喜歡的男演員,布袋戲大師李天祿。
大致的戲講給他聽後,他在鏡頭裡就可以即興表演,用的完全是自己的語言。
圍觀的人看他的戲,直接哭出來,說像看到自己阿公。
李天祿在《戀戀風塵》裡演主角阿公
談創作時說,侯孝賢說,「照理論拍就完蛋了」。
他不喜歡提前框死的東西。
是枝裕和攜處女作《幻之光》去威尼斯時,曾向他取經。
原本期待被表揚的新人導演,結果等來了侯孝賢的批評,「為什麼要提前畫好分鏡?」
在他眼裡,怎麼擺鏡頭,當然要到現場看環境和演員的狀態,才能決定的。
在那之後,是枝裕和拍電影再也不敢畫分鏡。
侯孝賢有很多劇本都是聊出來的。
比如《冬冬的假期》是朱天文的故事,《戀戀風塵》是吳念真的故事。
吳念真
《戀戀風塵》上映後,很多人跑去吳念真家裡追問他的初戀往事。
現任太太一開始還泡茶接客,最後終於忍不住,在丈夫面前哭了起來。
吳念真很愧疚。
「作為一個創作者的太太,某些部分是很可憐的。」
「因為那時候是身家性命掏出來給別人看嘛。」
《南國,再見南國》則加入了演員高捷的人生經歷。
電影中有句經典臺詞:
「X他媽的,我就想開個餐廳而已,還要過五關斬六將。」
當演員之前,高捷是一個飯店大廚。
《南國》裡不僅是真手藝上陣,包括後來的《海上花》,滿桌子的美味珍饈其實都是高捷親自做的。
《好男好女》去坎城參展期間,高捷、伊能靜、林強三個人租了個公寓,整天玩在一起。
侯孝賢看到三個人的狀態,後來才有了《南國,再見南國》的故事。
這些個體的生命經驗,經過攝影機投放後,在全世界範圍內釋放著經久不衰的魅力。
就像賈樟柯當初看到《風櫃來的人》,感到分明在拍自己山西老家的那群朋友。
赤子歸心
創作是一個人最好的名片。
侯孝賢的電影有多真實,他的人就有多真實。
反之亦然。
上世紀90年代,侯孝賢曾擔任張藝謀的電影《大紅燈籠高高掛》的監製。
按侯孝賢的意思,這電影應該拍成《紅樓夢》那樣密密實實的大家族生活長卷。
當時年輕氣盛的張藝謀一句都沒聽進去。
他將故事背景搬到山西的喬家大院,利用構圖和色彩的符號學,去展現一個封建女性生存的壓抑空間。
以自己的路徑,得到了國際影壇的認可。
十幾年後,張藝謀帶著商業大片《英雄》,來到臺灣與侯孝賢碰面。
他沒有評價電影好壞,而是說,這是一部中國需要的主流電影。
再到後來被問及對《千裡走單騎》的看法,他直言「張藝謀的筆禿了,想回也回不來了。」
兩個人,還有田壯壯,在八九十年代曾經是相談甚歡的好朋友。
但無論是創作還是生活態度上的分歧,兩個人註定要漸行漸遠。
他形容後來的張藝謀,像一個政治局常委。
「其實我曾經勸他,只有政治人物才會在乎毀譽,但是你要純歸心,這個就很難......你有這樣的一個理想方向的時候,最後你就不會在乎所謂的『是非功過於春秋,取經造反同一人。』」
與大陸提供給張藝謀的權力場域不同,侯孝賢始終在輕盈地生活著。
早年,楊德昌找不到投資,他抵押自己的房子,幫他投拍《青梅竹馬》並親自出演男主角。
《悲情城市》意外賣座,他把自己的分紅拿出來,讓杜篤之和廖慶松升級設備。
老婆永遠在罵他賺不到錢,因為賺一點都分光了。
侯孝賢認為千金散儘是種氣魄,「你捨不得放怎麼會空,不空又怎麼去裝?」
幾十年來,榮譽和地位並沒有改變他的行事方式。
金馬執委會主席五年就任期間,侯孝賢的一大創舉就是金馬影人夜市趴。
大咖名流穿著西裝,在帳篷裡的夜市大排檔豪放開吃,抽菸喝酒聊電影。
麥霸侯孝賢則會登臺獻唱《黃昏的故鄉》和《悲情城市》,作為宴賓保留節目。
1997年,法國導演奧利維耶·阿薩亞斯拍了一部紀錄片——《侯孝賢的畫像》。
早已蜚聲國際的侯導,帶著外賓去參觀自己的出生地。
路上遇到了以前的鄰居,他熱絡地跟對方攀談,80歲的老爺子這才認出他來。
他是誰,他經歷過什麼,侯孝賢都能一一細數給法國人聽。
見到兒時玩伴,還跟他們一起玩了會兒玻璃彈珠。
彈珠比他們小時候玩的那種,大了許多。
你看。
不論過了多久,去過多遠的地方,他始終是奶奶口中挨家挨戶尋找呼喊的「啊哈」。
童年的他,站在芒果樹上。
感受著風、蟬鳴,樹的搖晃,那一刻也許已經是他生命永恆的凝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