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12月21日)早上陸續收到朋友發來的消息,得知我在哈佛大學讀博士時的導師Ezra F. Vogel(傅高義教授)去世了。這個消息本不應該讓人意外,畢竟他已年近九旬,這個時刻終究會到來。但熟悉他的人都感到突然。我不能說別人的感受,但起碼在我的潛意識裡,以他那般的精神頭,他會永遠生機勃勃地活下去。於是我們覺得九十歲的他,還是走得太突然。
哈佛社會學系的中國學生,從來不叫他「傅高義教授」。中國新生剛入校時,大概會尊師重道地叫一聲Professor Vogel,但很快,所有學生,無論是當面還是背後,一律稱他Ezra。所以聽到人提起「傅高義教授」,我們這些學生的腦子還要反應一下,「哦,是Ezra。」那些稱他為「傅高義教授」的人多是哈佛大學的中國訪問學者、政府官員、媒體人等等,他們的目光會集中於「傅高義教授「事業中的宏大層面。作為他的學生,我只想寫寫我認識了二十多年的那個Ezra的一些片段。
哈佛大學社會學中國學生在傅高義家中聚會(2003)(一)Erza在1990年代後期從政府部門重返學術界並回到哈佛校園的時候,已經功成名就了。他的研究在中國和日本產生了巨大的社會影響,也直接影響了美國的亞洲政策。社會科學領域的學者,往往踩在學界與政界的重合之處。然而二者之間孰是孰非,孰優孰劣,卻並無定論。其內在張力永遠存在,在美國如此,在中國也如此。做為社會學系出身的博士及社會學系的教授,Ezra卻對美國主流社會學界流行的種種理論範式(包括基於中國或日本社會實踐總結出的理論)不關心,不在意。他的名聲在外(學術圈之外),也引起了美國社會學中一些學者對他的不認同,認為他沒有理論建樹。他的演講也是類似風格,引用很多材料,令人佩服他的功夫和記憶力,就像最近經常被提到的錢鍾書先生一樣,但他並不進行理論的總結或者抽象。對於不熟悉或不喜歡習慣這種風格的人,會感覺不太適應。
但Ezra並不在乎這些質疑。他在職業生涯中晚期去政府部門工作了兩年,切身感受到不同「世界」的巨大差異,也主動地融會貫通。他給本科生上大課時,專門講到他在政府工作生涯中的一個重要收穫,就是學會如何把一個學術觀點或者研究發現,用僅僅一頁紙寫出來,類似於他在政府工作時給上級部門寫的briefing(簡報)。所以他給學生留的作業大多是這種一頁紙的東西。看起來很短很容易,但對於動輒下筆千言的哈佛學子來說,卻很不好寫。但可以想見,能夠寫好這種briefing的學生,日後在學術圈以外會更加得心應手。
Ezra在中國和日本政界有很多聯繫,認識很多要人。中國官員去哈佛大學「朝聖」的一個固定動作,就是拜訪一下大名鼎鼎的傅高義教授。Ezra知道「他山之石」的價值和「外來和尚」的作用,也很樂意發揮這樣的作用。我記得某個部委的人來拜訪,我去幫忙翻譯。他們向Ezra請教中國如何更好地做慈善和公益方面的事情。Ezra於是介紹說,美國有一種現象叫「非政府組織」,很有效,云云。我聽了並沒有覺得有什麼特別之處。因為1995年在北京召開的第四次世界婦女大會,已經使NGO登上了中國的舞臺,但NGO在中國一直沒有得到很好的發展,很是無奈。沒想到那次訪問之後,很快看到原來附屬於政府的一些單位改制成為了NGO或者GNGO,然後這兩個詞在中國得到了廣泛的推廣應用。從新聞中可以看出,從上至下推動這個舉措的就是上次訪問Ezra的部門的人,他們在新聞中引用著傅高義教授的話。我則無意中成為這個節點的歷史見證人。回想此事,我看到當關鍵性人物能夠起到橋梁作用,那麼在某國司空見慣的事情,就有可能在他國激發出全新的改變。
這豈不是社會科學工作者們孜孜以求的學術對於社會的relevance(相關性)?
(二)
Ezra出身於美國俄亥俄州一個小鎮上的猶太人家庭。猶太人這個身份對於亞洲國家的學生來說並沒有特殊的意義。但說中國人是西方的猶太人,或者說猶太人是西方的中國人,則在暗指兩者之間有著文化上的相似之處。Ezra在向別人介紹自己的學生時,會連帶介紹此人的家庭背景,父母是做什麼的,家族裡有哪些名人等等。這個做法在美國的大學裡並不常見,甚至在中國的大學裡也不是那麼理所當然。年輕的學子都在拼命設法在家庭身份之外,證明自己的獨立的存在,建立基於個人成就的價值。我曾經不太習慣他這個做法,覺得這個方式對來自於普通或貧寒家庭的學生並不友好。後來看多了歷史,看到在中國歷代科舉考卷上,每個考生都必須寫出本人的列祖列宗三親四戚,看到阿拉伯民族的姓名是由一連串祖先名字所構成,慢慢對他的這個習慣有了同情的理解。
Ezra的書都是用多年積累的材料寫成的,誰也不清楚什麼時候算正式開始,什麼時候會完成。他緊鑼密鼓地為《鄧小平時代》做準備的時候,我正在哈佛。作為一個受益於改革開放的中國留學生,我當然很願意為他的研究做點事。具體做了什麼也不記清了,也不外乎找資料、做翻譯、梳理背景、講講我的想法之類。在我學成回國後若干年之後的2011年,得知這本書出版了,後來被譯為中文。間或有認識我的人讀了此書,來告訴我說我的名字出現在書中的訪談人物名單上。我對Ezra這個的舉動非常意外。我當年幫他做的事很小,小到連自己都記不清,絕對談不上重要。可能是當年我真心真意地希望幫他把此事做成,他多年之後還記得我的心意。回憶起來,這確實是他的風格。記得2000年在他退休慶祝會上,他發言時重點感謝了三個人,一個當然是相濡以沫的夫人,一個是誰我記不得了,還有一個是費正清研究中心當時的行政助理,一位來自臺灣地區的非常能幹的女士。在國人看來,幫中心老領導組織退休慶祝會,本來就是行政人員的分內之事。那位女士可能也沒想到自己會被退休儀式的主角鄭重其事地感謝。後來在我自己的職業生涯中,對自己的同事、學生、單位的行政和輔助人員,以及對每一個出於善意幫助過我的人,我心裡都懷著真誠的感謝。
(三)
Ezra人到中年時才開始學中文。他閱讀資料是可以的,但如果想用中文說出複雜的意思就比較困難。沒想到,為了做好中國的研究,Ezra年紀一大把了突然執著地要提升自己的中文水平。最開始他是請中國學生給他上中文課。我因為有一些經驗,也去教過他。我找了一些文學刊物,如《收穫》《當代》《小說月報》之類,讓他朗讀其中關於當下中國社會的小說。他逐字逐句地讀,遇到不認識的字、發音不對的字、不理解的詞、或者一語雙關,話裡有話的情況,我就給他糾正和解釋。一篇一篇讀下來,進步很大。記得有一篇關於中國縣鄉官場文化的小說特別有意思,裡面各種「說話聽音兒「、話裡有話、指桑罵槐、一字千言,只有對中國社會有透徹了解的人才能讀出其中的妙趣。我雖然不能肯定Ezra是否讀懂了,但他起碼沒有對小說的情節表示疑惑不解。我特別記得那次為了解釋文中「嗲」字的發音、含義和適用情境,真是費了好大的力氣。
我教他中文,雖自認為要求很嚴格,但潛意識裡仍然覺得Ezra作為一個外國人,中文學到這份上已經足夠了。再說他六七十了,也不會去考漢語水平考試,真沒必要給他雞蛋裡挑骨頭。後來我去做田野調查不能繼續教他,他居然聘了一個專業的「對外漢語」老師,大幅度地增加了學習中文的時間。那個老師是個很敬業很嚴格的女孩,對於不準確不規範的中文毫不留情。有一次她跟我談起Ezra學中文時常見的錯誤。比如110做為數字(而不是號碼)時,規範的漢語普通話讀法是「一百一十」,但母語是英語的人往往會讀成「一百十」。小老師幾次三番給Ezra糾正,但老頭不長記性,就是改不過來。有一次他又說成「一百十」,小老師生無可戀地一聲長嘆,表示認輸,老頭這次意識到了自己的錯誤,主動重新讀出「一百一十」。我因為很少聽他用中文講話,不知這個問題是否最終糾正過來了,但心裡忍不住想,如果他在110歲時,把自己年齡說成「一百十」,小老師會被氣死吧!
(四)
Ezra退休以後,並沒有「告老還鄉」。聚會時大家誇他:「你看起來很棒!」(You look great!)他則開玩笑地回應:「如果人家都在跟你說『你看起來很棒!』就說明你已經很老了。」話雖是這麼說,但他真的不覺得自己老。他好像沒有頤養天年的計劃。他每天很早起床,去查爾斯河跑步或騎車,冬夏無阻。每月一次的社會學系中國學生學者在他家的聚餐一直雷打不動地延續了二十年。他的書一本本出來,還有幾個研究是」正在進行時」。很多著名政治家在退休之後靠講座掙錢,並藉以保持與社會的聯繫,我猜想他也是其中之一(應該的!)。每逢國際大事發生,就會看到中國媒體對他的採訪。前幾年前他在媒體上提醒中國要以日本為戒,警惕極端民族主義的泛濫。作為日本研究專家,他深刻地知道不加控制的民族主義情緒會將國家引入何等的災難深淵。這是一個對中國有著深入了解和善意的老人的肺腑之言。而最新的採訪則是關於新冠疫情的。
他家住在哈佛校園旁邊,經常有哈佛的學生社團請他去講座。對於來自學生社團的邀請,他幾乎有求必應。雖然以他的閱歷和積累,這樣的演講不用做很多預先的準備,但還是要花費時間和精力。有的社團有一些活動經費,會主動提出給講者一些講課酬金(honorarium),以示謝意。對此Ezra從來都是拒絕的,並且他想當然地認為其他人也都跟他一樣是拒絕的。他有一次很驚訝、很不解、很生氣地對我說:」聽說有的教授給學生做講座還收錢?怎麼能收學生的錢呢?學生社團能有什麼錢呢?!」他雖然在校外活動的報酬很高,但服務於學生對他則完完全全是一個教授的份內之事。他始終保留了對於校園淨土的虔敬之心。
胡曉江在博士論文通過慶祝會上與傅高義合影,攝於蕭慶倫教授家中(2004)(五)我最後一次去哈佛是十年前。有一天晚上下大雪,我路過Ezra的家,想順便拐進去看他一眼。我沒有提前打招呼,他家裡也黑著燈沒有人。下大雪的晚上,80歲的他會去哪裡呢?估計又被哪個學生社團請去講座了吧。我站在房子外面,看到他的自行車依然停在房簷下那個熟悉的位置,還是那輛舊的公路自行車,細細的輪子和高高的車架上沾著不多不少的泥點,但是車把和車座上並沒有任何灰塵,顯然是一輛經常在路上的自行車。於是我知道Ezra一切都好。我安心地轉身離去,想當然認為他就會永遠這樣繼續下去,哪天一不小心就活到了「一百十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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