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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讀點故事APP獨家籤約作者:陸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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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沒打算敲門,門卻開了。
一個六十來歲的大媽瞪著我說:「你找誰?」
她手裡提著破塑膠袋,應該正要出門倒垃圾。
我把手中的紙盒一抬,笑道:「快遞,陸長貴住這兒嗎?」
「陸長貴?不認識。」大媽把垃圾袋往門口一扔,又道,「找錯了吧?」
我抬頭看看門牌,佯裝恍然大悟道:「這是十樓?啊,我要去九樓。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門「砰」地關上了。我溜進了樓梯間,兩階一步地往下跳著,紙盒裡的雜物哐啷作響。
我手裡拿的根本不是什麼快遞,陸長貴也不可能住這兒。
「陸長貴」是我爸的名字。我爸正在八百公裡以外的縣城修皮鞋,他兒子我則在城裡闖空門偷東西。
作為專業人士,我從來不撬門。撬門的聲音大,時間長,容易留下痕跡。我喜歡挨家挨戶地找沒關好的門窗,如果家裡正好沒人,我就能得手。
你可能想說:「得了吧,誰會不關門呢?」
可真別小看這個疏忽,每找上一百道門,總有那麼幾扇是沒關嚴的。尤其是老小區裡常見的那種木門,鎖舌很容易滑脫。
加裝鐵門也沒用。很多人離家時把鐵門往背後一甩,根本不看鎖扣搭上了沒。
而且有了鐵門,大家往往就不鎖裡面的木門了,一擰就開。我愛鐵門。
「那如果家裡有人呢?」你又問。
這就要靠我手裡的「快遞」了,誰說快遞小哥不能走錯門的呢?
我剛下了兩層,又聽走廊裡有關門的聲音,我猛地停下腳步,興奮勁兒直往上湧——我聽出來了,這扇門又沒有關好。
都說祖師爺賞飯,我們這行的祖師爺不知道是誰,但他老人家賞給我的寶貝就是一雙好耳朵。
我只要聽一聽就知道門鎖的彈簧扣上沒有。哪怕隔著幾道牆,我也能準確地說出門是什麼樣的門,鎖是什麼樣的鎖,鎖舌搭上沒搭上。
當然,為了練成這一門神功,我特意拜了一個修鎖的老頭當師傅,拆裝了不下四五百套鎖具。有時候,我會故意閉上眼睛,像欣賞音樂那樣聽鎖舌的動靜。
普通的鐵門撞上之後,鎖舌會「咔」的一聲滑進凹槽,再「噠」的一聲扣上鎖鏈。但是剛才那聲門響,只有「咔」,沒有「噠」,說明鎖舌還留在凹槽裡。
從門震動的聲音來看,應該是那種單薄的鐵架子門,附近小區很常見。
倘若鎖舌沒有到位,鐵門表面上看已經關嚴,實則留了一條大約兩毫米的細縫,用指甲一撥就能打開。
電梯從八樓下到一樓。我從走廊窗戶探頭出去,正好看見一個穿著灰色呢子大衣的男人推著自行車從單元門口走出去,他應該就是這扇門的主人。
既然推著自行車,他多半不會很快回來。我摸到這扇寫著801的鐵門前,敲了敲,等了片刻再用拇指指甲摳住門縫一扳,鐵門果然開了。
我伸頭進去,試探道:「快遞!有人在家嗎?」
無人回答。
我溜進屋裡,長出了一口氣,趕緊打電話把大李叫上來。
大李見了我,憨憨道:「哥,我給你把門兒。」
我把他往門裡一拽,低聲道:「沒事,一會兒就完,沒那麼快回來。」
我打開快遞盒,拿出手套和鞋套跟大李一塊兒穿上,我找客廳,他去臥室找衣櫃床頭櫃。
這個家可真乾淨啊,所有的平面,不管是桌子還是地板都泛著白光。家裡家具極少,除了靠牆有一壁書櫃外,就剩一張木椅對著電視機,連沙發都沒有。木椅旁有架立式鋼琴,油漆黑亮,琴蓋上沒有一個指紋。
我小心翼翼地掀開琴蓋,象牙色的琴鍵有些微微泛黃,看來有些年頭了。
我小時候也摸過鋼琴,不過是我們中學的破鋼琴,外殼被熊孩子們颳得到處是傷。高音破,中音歪,低音悶,有幾個黑鍵還是松的。
我摸了摸這臺鋼琴的琴鍵,跟牛奶一樣。
「哥,什麼也沒有哇。」大李說。
我說:「不會吧……」然後跟他來到臥室。
臥室裡有一張我見過的鋪得最平整的大床,冷灰色的床單沒有一絲褶皺,床上也沒有枕頭和被子,想來是被收起來了。
床底下是空的,沒有床頭櫃。衣櫃打開,裡面依次掛著三件大衣,三件毛衣,三件襯衣,都是灰色的,沒有抽屜。
「不會吧,什麼都沒有?」我心道,一面緩緩合上衣櫃。
推拉門在軌道裡滑行,發出極輕的摩擦聲。我靈機一動,蹲下身在衣櫃底板上敲了敲,果然是空的。
我從快遞盒裡拿出一柄螺絲刀,在左邊的底板縫隙上一撬,我和大李頓時心花怒放:底板下面整齊排列著一大組純金紀念幣,黃澄澄的,是銀行發行的貴金屬產品,十排十行,一共一百個。
我和大李對看一眼,他臉上滿是崇拜的神情,我心中得意,又去撬右邊的底板。底板下只有一個木盒,我打開一看,螺絲刀險些脫手,大李更是坐到了地上——
盒裡裝滿牙齒,人的牙齒。
牙齒有大有小,有的是槽牙,有的是門牙。我拿螺絲刀在盒裡撥了一撥,有些已經發黑開裂,有些還是新的,閃爍著瓷片的光澤。
我有些噁心,把螺絲刀遞給大李,說:「把金幣起出來吧。」
大李身體一縮,竟不敢來接。我硬把螺絲刀塞在他手裡,催道:「趕緊的!」
金幣雖然不大,卻嵌在一整塊塑鋼平板裡。我們把東西帶出門,全靠手裡的快遞盒,比盒子大的我們都拿不了。
大李找了半天才找到平板的縫隙,他力氣雖大,要撬開這麼大一塊塑鋼也不容易,轉眼額頭就蒙上了汗。
便在這時,我聽見電梯「叮」的一聲停在了八樓。
都是被這盒牙齒嚇的,我們竟然忘記了時間。
那腳步聲越來越近。我心臟狂跳,連忙把底板安上,又把衣櫃門關好,一把抓起大李,藏在門後。
幸好,那腳步走到隔壁便停下了,我聽見鐵門開了又關,回來的是別家的主人。
饒是如此,我的背心也已溼透。金幣雖然誘人,但我倆已成驚弓之鳥,趁著走廊沒人趕緊奔下樓去。在這圈子裡混了三四年,今天可別玩兒完了。
2
第二天在路邊攤見到大李,他手裡端著兩碗炒河粉,張牙舞爪地跟我說著什麼。
我取下耳機,聽他道:「哥!吃飯了,我幫你買了一碗。」
我倆在一條街上長大,小學起他就跟在我身邊。他腦子不太好使,初中便已念不下去,等我高中輟學出來討生活,他已在街上混了幾年,但是因為人笨,什麼也沒混出來。我進城打工,他便跟著我來了,五大三粗,跟在身後倒顯得我挺威風。
「哥,你聽什麼呢?」大李問。
「李斯特。」
家裡雖窮,我竟然學過幾年鋼琴,在少年宮,音樂老師推薦我去的。
後來我媽拉板車賣菜的時候,連人帶車翻到橋下摔死了,我的鋼琴課就停了。
「啊,跟我一樣,也姓李。」大李道。
我一愣,只得點點頭。
「我明天跟菲菲見面,你說我送她點什麼?」大李道。
菲菲是大李新認識的女朋友,染著滿頭黃髮,額上粗粗兩條韓式半永久眉毛,大李卻喜歡得不行。
「送什麼東西,吃個飯,看個電影不就得了?」我說。
「那不行啊,她還送了我這個呢。」
大李放下河粉,從脖子裡拽出條紅繩,繩上系了塊玉觀音。
「她說是翡翠的。」大李說。
「假的。」我瞟了一眼說。剛進城時我擺地攤賣了好一陣假古董,這種人造翡翠我見得太多了,批發價十元三個都嫌貴。
「不會吧!」大李道,張開的嘴裡都是河粉,「她跟我說挺貴的呢。」
我埋頭吃飯不理他,大李摸著玉觀音,自言自語道:「沒事沒事,禮輕情意重,她特別從廟裡給我求來的呢,保平安。」
大李小心翼翼地把玉觀音戴回脖子裡,又道:「我想送她iPhone。」
「那不得七八千嗎?」我說,「你媽不是還生著病嗎,你有錢嗎?」
大李嘆道:「我媽的病是好不了了,我要是能娶個媳婦兒,她也就放心了。」
我們埋頭吃了一會兒,大李忽道:「上次那家的金幣,賣了能買iPhone嗎?」
我說:「那家就別想了,我肯定不去。」
「為什麼不去?」
「那家太怪了,瘮得慌。再說也不一定能趕上人家沒鎖門。」
一提到那間詭異的屋子,我原本應該想著那盒閃閃發亮的牙齒,可眼前浮現的卻總是那架鋼琴。
我好久沒有看見過鋼琴了,更別提摸一摸。那琴鍵,牛奶一樣的。
「幹嗎非要等不鎖門,我們撬開不就進去了嗎?」大李道。
「沒出息,就知道來硬的,」我說,「有點技術含量好嗎?再說也不安全。」
大李嘿嘿一笑,道:「對,對,安全第一。附近修車的小胡,你知道吧?好久都沒看見他了,肯定給抓了,也不知道有人去撈他沒有。」
「修車」就是偷車,大家都說慣了,就像我們每次「工作」,就說去「送快遞」一樣。
小胡跟大李差不多大,下巴上長著一叢小鬍子,我們都叫他小胡。
我點頭道:「對,還是小心一點,不然哪天你也沒了。」
也真奇怪,那天我說了這話,大李就真的沒了,一聲不吭地消失了。我開始還以為他跑回老家,直到一個禮拜後他媽打電話來。
「我的老毛病又犯了,你看見大李讓他早回來呀!」他媽說,電話那頭傳來呼哧呼哧的咳痰聲。
他媽本來在住院,錢花光了,只能回家躺著。阿姨從小待我不錯,尤其我親媽死後,記憶中難得的幾頓熱乎飯都是阿姨做給我吃的。
聽著她的咳嗽聲,我又想起了那盒金幣。當然,還有那架鋼琴,像塊黑得發亮的吸鐵石,召喚我回到那個房間。
第二天我抱著快遞盒藏在八樓樓道時,本沒指望能再進那間屋子,但鬼使神差地,我聽見大門又沒有關嚴。
我還以為自己聽錯了,但是用手一摳,門居然真的開了。
我再一次站在那間無比整潔的屋子裡,鋼琴靠在牆邊靜悄悄地等著我。
我忍不住坐了下來,把雙手輕輕放在琴鍵上。
「手指抬高,手腕要平穩,別跳。」
這是少年宮老師告訴我的。
當年她偶然發現我聽力過人,不但耳朵靈,而且能準確辨出不同的音高,立刻拉著我的手到我媽面前說讓我學音樂。
我媽雖然不懂,還是決定去賣菜掙錢讓我學鋼琴。後來她沒了,家裡連熱飯都吃不上,更別提學琴了。
從學校裡出來,我不是沒有想過好好工作,奈何沒人照料,不知從哪裡感染了B肝。雖然只是病毒攜帶者,卻很難找到正經工作,每逢體檢,總給刷下來。一來二去,灰了心,開始「送快遞」。
然而多年後,我仍然記得我媽聽我彈琴時的表情。不管我彈什麼曲子,她總是以一樣的節奏晃著腦袋,笑眯眯地,只是看著我。
開始學琴時,我年紀已經不小,卻是班上進步最快的。老師說,我的耳朵好,手指也長,還很靈活。
但現在,我的手戴著髒兮兮的棉線手套,放在琴鍵上好像兩坨抹布。
我嘆了口氣,從鋼琴前站了起來。沒有小偷到別人家彈鋼琴的,太不務正業了。
我走到臥室,輕車熟路地託起衣櫃底板,卻吃了一驚——金幣沒有了,旁邊那盒牙齒還在,而且裡面多了兩顆新牙。
人類的牙齒分為三種:切牙、尖牙和磨牙。盒裡的是兩枚尖牙,也就是人們常說的虎牙。
牙齒拔下來不久,長長的牙根上還掛著血痕。牙齒的主人應當年紀不大,牙釉質的顏色是雪白的。
我看著那兩顆虎牙,忽然有種牙根發酸的感覺,頭皮一陣陣地發緊。
便在這時,我聽見了大門打開的聲音。
那聲音極輕,顯然是開門的人刻意放慢了速度。
我深吸一口氣,放下蓋板,抱起快遞盒側身滾進床底下。
那人進屋了。
他走路的聲音比開門時更輕,我心跳的聲音都比他的腳步聲要大。
他不急不徐地走過客廳,不時停下片刻,不知道在觀察什麼。
等他終於走進了臥室,我才見到這個房間的主人,準確地說,見到了房間主人穿著鞋的腳。
他穿一雙黑色的軟皮皮鞋。鞋面跟房間一樣一塵不染,甚至連鞋幫的縫線都沒有落上一絲灰塵。
我的目光跟著他的腳步在床前緩緩移動,他在衣櫃前稍稍停留,便轉身向床鋪走來。那雙軟皮皮鞋在離我眼睛不到三十公分的地方停下了。
我屏住了呼吸,想去摸快遞盒裡的螺絲刀,但雙手卻動彈不得。
「砰砰砰……」
門被敲響了,我嚇得幾乎要叫出聲來。
緊接著就聽到門外一個大媽的聲音喊道:「馬老師,馬文馬老師!」
皮鞋迅速調轉方向,朝大門走去。
門開了。大媽又道:「馬老師啊,還好你在家,有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說。」
然後我聽見了一個年輕的男聲,說:「你好,你好。」聲音親切而動聽。
「馬老師,最近小區裡進賊了,好些住戶都被盜了,你可一定要小心。居委會讓我通知大家,出門一定關好門窗,貴重物品,妥善保管。」
那男人「嗯」了一聲,說:「沒問題,多謝您了。」語音裡帶著笑意。
大媽絮絮叨叨,男人的耐心甚好,不時附和著。
我著急脫身,又是盼著他們聊完,又是怕他們聊完。
「聽說啊,最近來的都是老手,是慣犯,狡猾著呢,」大媽說,「一定要提高警惕。」
「嗯,你放心,我知道,我都知道。」男人說。
他到底知道什麼呢?是知道小區來賊了?還是知道來的賊都是慣犯?他怎麼知道有賊呢?
我正琢磨著,忽然瞥見床底下的一個小東西,全身的血液仿佛一下子集中到了頭頂——那是一枚玉觀音,成色很差,做工粗糙,原本掛在大李的脖子上。
門關上了。
軟皮皮鞋沒有再走進臥室來。我聽見客廳裡「咯咯」響了兩聲,好像有什麼門戶開合,然後就再也沒有聲音了。
我手裡握著玉觀音,心臟越跳越快,終於忍不住從床底下爬了出來。
客廳竟然沒人。
我顧不上思考那男人到底去了哪裡,只想趕緊離開這個鬼地方,可是我那雙鬼耳朵,偏偏在這個時候聽見了奇怪的聲音。
那是一種極細極高的聲音,像是電鑽,又像是某種尖叫。
那聲音像蛛絲一樣牽絆著我的手腳,一層一層地把我纏繞起來。我的大腦裡想的都是逃跑,身體卻被這「蛛絲」硬生生拉到客廳書櫃前面。
書櫃很高,從天花板俯看著我,那聲音就是從書櫃後面傳出來的。
書櫃後邊有個隱藏的房間,我沒有勇氣扳開看看後面到底是什麼景象,只得顫著脖子把耳朵貼在擋板上。
電鑽的聲音持續著,伴隨著低沉的、含混的呻吟。
親切而動聽的男聲又響了起來,「長了蛀牙,要把壞掉的牙齒拔掉。有些人,就跟蛀牙一樣,也應該……」
他的聲音停了,電鑽的聲音和呻吟聲大了起來。過了片刻,我才聽到他緩緩道:「也應該被拔掉。」
他頓了頓,像是知道我在偷聽似的,問道:「嗯?你說是不是呢?」
我再也受不了,用盡全部的力量控制自己發抖的身體,安靜地離開了那個房間。
等我到了樓下,全身像洗過一個冷水澡,頭也痛得厲害,電鑽的聲音就像是耳鳴一樣跟隨著我。
一走出小區,我就開始跑,恨不能一口氣跑回老家去,跑回我那間只放了張破鐵床的房間,再把門反鎖上。
但剛跑出去兩條街,我就跑不動了。我發現手心裡還捏著大李的玉觀音。
我蹲在街邊,用手猛搓著自己的臉。
我真想揪著那小子的胸口,正正反反打他二十個耳光,再拖著他的衣領把他摔在他媽跟前。
讓你回去那屋子!讓你不小心!看我不打死你!
我抓著自己的頭髮,像被關在籠裡的野狼一樣,在街角兩個垃圾桶之間狂躁地走來走去。
終於,我做了一件我的同行們歷朝歷代都沒有做過的事情——我報了警。
第一次撥打110,電話那頭傳來的是個溫柔的女聲,跟10086的客服沒什麼兩樣,我卻心虛得不行,總覺得那個女孩子會隨時變成霹靂女警從電話裡跳出來把我銬上。
我說明了地址,謊稱是房屋的主人,舉報有人入室盜竊。我一面說,一面覺得有些荒唐,又有些好笑——哪有人自己舉報自己入室盜竊的。
人民警察的效率比我想像的高多了,打完電話不到十分鐘,我就看見警車開進了小區。
大概是有警察壯膽,我又溜進了小區,藏在樓下報刊欄背後。
警察停好車,很快上去了。他們一共有三個人,都是男的,其中有一個還挺壯,至少有一米八五,如果搏鬥起來,肯定不能吃虧。何況他們還有武器,我沒有看見槍,但是他們腰間都鼓鼓囊囊的,不是警棍就是電擊棒。
等他們把那個變態押下來,我真想上去踹他一腳。不過現在還是先想著怎麼把大李營救出來吧。
萬一警察沒有發現那個密室呢?我應該去指認出來嗎?如果警察問我怎麼知道的,我要怎麼解釋呢?就說我是送快遞時不小心發現的?哪有送快遞把人家家裡搜得這麼仔細的?
我還是假裝上樓送快遞,然後無意間經過犯罪現場。先去探一探再說,不行就說我聽見了什麼,然後弄出點動靜,讓警察自己搜吧。
我正計劃著,警察已經下樓了,既沒有抓什麼變態,也沒有救出大李。
他們三個就這麼有說有笑地上了車,其中那個最高大的還踢足球似的踢了一下地上的垃圾罐頭盒,心情好得跟春遊一樣,我簡直懷疑他們是不是我報警叫來的人。
我像個傻子似的呆站在警車揚起的塵土中,抬頭看看八樓的方向,又看看警察離去的方向。
「對不住啊大李,兄弟我真的盡力了。」我想。
玉觀音還在掌心裡。掛件被我的髒手一捏,刻痕裡都是汙泥,輪廓反而清晰了起來,指頭大小的觀音像腳下能看出有片樹葉狀的雕刻。
我倒騰過假古董,知道這刻的是一葉觀音,是三十三觀音相之一,講的是觀音大士乘坐一片蓮花,止風浪,降洪水,拯救百姓的故事。
我搓著觀音像,想要把上面的泥垢抹去,黑痕卻越來越多了,觀音的面目也因為汙漬顯出陰晴不定的樣子。
古人繪一葉觀音,講求的是憑虛御風,乘蓮渡海的神韻,觀音的面貌應該目澄如水,靜觀大千,才能有普度眾生的威儀。
而這枚觀音,卻是五短身材,虎背熊腰,眼鼻的線條又粗又硬,倒有點像大李那副憨樣。
大李雖然跟著我混,我卻沒有給他帶來什麼實際的好處。「送快遞」掙的錢還不夠給他的女朋友買個手機,反倒是他,從小到大幫我擋了不少架,挨了不少拳頭。
更重要的是,自我染上B肝,連親爹都不願和我同桌吃飯,但大李和他母親卻從不避諱,我在他家吃的飯比在自己家都多。
我也曾問過大李,他從飯碗裡抬起頭來,呆呆道:「你不是說攜帶者不傳染嗎?」
你可以說他傻,他也的確不聰明。但是,他嘴裡包著飯粒說這句話的時候,我還是有些感動。
自我媽死後,我就很少被感動了。
我把玉觀音放進貼胸的兜裡。我要去敲801的房門。
3
「誰啊?」門裡的男人問。
「快遞!」我說。
門裡沉默了片刻,男人說:「我沒有快遞,我不在網上買東西。」
我急了,忽然靈光一現,說道:「您是馬文馬老師嗎?這就是您的快遞,可能是贈品什麼的。」
門裡又沉默了,忽然,門鎖跳開,鐵門打開一條縫。
幾年來我聽到過無數次門鎖跳開的聲音,沒有哪一次像今天這樣驚心動魄,好像地獄之門在我面前裂開了一道縫,而我還要親手推門進去。
門背後並沒有人,男人大概開了門就進屋去了。我一手捧著快遞盒,一手握著螺絲刀背在身後,慢慢地往屋裡挪動。
玄關很長,那架黑鋼琴就在盡頭,琴蓋已被打開。我忽然不記得是不是我剛才打開了忘記關好。
捏著螺絲刀的手裡都是汗水。我決定一見到那男人先把他放倒,至於什麼後果,已顧不得了。
哪知我剛走出玄關,脖子上一陣劇痛,跟著全身一麻,就倒在了地上。
在暈過去的前一秒,我模模糊糊地看見了那個男人的正臉,五官看不清楚,戴著眼鏡。
醒來的時候,我蜷縮在一個很小的空間裡。
頭很痛。花了很大功夫,我才看清面前的鐵欄杆是椅子腿。
我頭頂是一張巨大的椅子,像牙科診所裡常見的那種,不過很舊了,到處都是鏽跡,刺眼的白光從椅子上方的電燈射下來,把我掩埋在椅子的陰影裡。
椅上坐著一個男人,身材高大,頭垂到胸口。
「大李!」我想叫出聲來,但嘴裡已不知給什麼塞得滿滿的,手腳也都給綁得緊緊的,渾身酸痛。
我拼了命地去撞那椅子,想把大李搖醒,但剛一偏頭就看見他胸口的血,由胸至腹,染得通紅,衣服邊緣的血漬已經變成黑色。
我的全身猛地一緊,膝蓋撞在了椅子腿上,原本掛在椅背上的什麼東西摔在我眼前。
那是一隻用來開牙髓的車針,鋼筆粗細,針頭帶血,我之前聽到的電鑽聲應該就是它發出來的。
我打了個寒戰,本能地想離它遠一些,可腳卻碰到了它拖著的電線。
車針就像毒蛇般扭動起來了,似乎要向我追來,我嚇得魂飛魄散,但空間太小,我只能把後背緊緊地貼在牆上,終於哭出了聲。
就在這時,一陣鋼琴聲穿牆而來,是李斯特的《鍾》。
這首曲子作於1834年,用鋼琴模仿不斷敲打的鐘聲,以超難的技巧著稱,朗朗彈過,李雲迪也彈過,沒想到,這個房間的主人也會彈,而且彈得絲毫不差,精確至極。
我那點可憐的鋼琴基礎,遠遠沒到能彈這首曲子的水平,卻聽了無數次。
不用送快遞的時候,我常常歪在路邊,塞著耳機,幻想自己的雙手在琴鍵上翻花一樣地飛舞,我媽沒死,還坐我身邊晃著頭。
五分鐘,是這首曲子的長度。幻想的時間可以用循環播放來延長,但是現在,五分鐘之後那男人是不是就要過來了?我的一切是不是就要結束了?我忽然發現,自己還沒有好好活過呢!
我多想有安穩的日子,可生活攜著我的手一步一步走到這間小屋子裡來了。
琴聲像急雨一樣敲打著我的耳膜,我蜷縮在牆角,眼淚和鼻涕一起流了下來。
忽然,敲門聲打斷了音樂。
我的耳朵捕捉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大聲道:「快遞!」
「是大李?」我幾乎要跳了起來。
我趕緊偏過頭去看椅子上的男人,他的臉在強光燈下顯得很黑,但我再湊近一些,立馬發現了他下巴上的一撮小鬍子。他是小胡!
門外大李仍在敲門,一面敲一面大聲道:「快遞!快遞來了!」
我想大喊,又想拿頭撞牆,隔壁忽然傳來了一聲悶響,接著就是乒桌球乓的打鬥聲,不知道什麼東西被推倒了,不知道什麼東西被摔碎了。
我心急如焚,拼命向牆壁撞去。
隔壁的響聲越來越大,夾雜著兩個男人沉悶的吼聲。不知道誰的身子倒在了鋼琴上,幾個悽厲的高音被砸響了,緊接著是一串雜亂的低音。
瘋狂的琴音中,我瘋狂地撞著牆,血從額頭上緩緩地淌了下來。終於,「轟隆」一聲,隔斷空間的書櫃倒下了。
我看見大李蓬頭垢面地舉著琴凳。地上伏著那個男人。
百忙當中,我看了看那男人的頭和臉,他的聲音那樣年輕,兩鬢卻有些白髮。
「哥!你怎麼在這兒?」大李把我從地上撈起來,摳出我嘴裡的棉紗布。
「你才是!你怎麼在這兒?」我問。
「我的玉觀音落在這兒了,我回來找,不然菲菲要生氣的。」他說。
原以為是兄弟的友誼救了我,沒想到,我是被愛情拯救了。
我的額頭縫了七針,肩胛骨因為撞擊導致骨裂,養了半年才痊癒。
房間的主人被警察帶走,他的密室被發現後成為了轟動一時的大案,但具體什麼下場我不清楚。我和大李也因為入室盜竊被判了四年,但是因為有自首情節,且舉報有功,兩年多就出來了。
我繼承了我爹的修鞋鋪,雖然以前我老看不起他的活計,但總歸是有了合法收入。大李幫我進貨,我們合夥把修鞋鋪擴張成了皮鞋店。
金幣是大李偷走的,那男人知道家裡來了賊,故意不把門關嚴,我算是撞在了槍口上。
玉觀音雖然拿回來了,但韓式半永久還是跑了。大李常後悔不該給那女孩兒買iPhone,他消失的那個禮拜就是帶著女友去外地玩兒了一趟。
但我們都沒有什麼可抱怨的,至少我們都活下來了,沒有像小胡一樣遭了毒手。
我買了一臺電鋼琴,閒下來的時候從拜厄、車爾尼的入門曲目重新練起。不太敢聽李斯特,總有牙酸的感覺。
修鞋又髒又累,顧客的各種破事兒很多,但再過幾年,我就能買架真正的鋼琴了。
從小到大,我一直惦記著呢,黑色的烤漆,那琴鍵,牛奶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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