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場大門的兩側,各有一個帶玻璃櫥窗的房間。
右邊一間乾淨無塵,裡面貼滿了白瓷磚,這裡是是賣豆製品和豬肉的地方。
左邊一間雖黑漆麻烏但味道濃烈,裡面的貨架上擺滿了各種調料和香料,炸醬用的醬,就在這裡賣。
老爸總是先去右邊選肉,如果肉都買不到,那麼下飯醬也不用做了,少了葷腥的醬是沒人吃的。
雖然都知道瘦肉比肥肉好吃,但老爸還是會挑肥多瘦少的前夾肉來買。
在肚裡缺糧少油的窮困時代,肥肉是老百姓的恩物,便宜、實惠、能煉油,煉剩的油渣還可以用來炒個白菜或者做成香噴噴的蔥花油渣餅。
而瘦肉是最不划算的,炒上半斤也不夠家裡小孩塞牙縫。
買到了豬肉,老爸才會把搪瓷缸連同兩角錢一起塞給我:喏,去那邊打點醬來,要黃豆醬不要豆瓣醬,豆瓣醬你媽不愛吃。
老媽是北方人,喜歡齁鹹的黃豆醬,討厭辣辣的豆瓣醬。南方長大的老爸,因為北方妻子的喜好而調整了自己的口味。
調料區是我最喜歡的地方,因為在貨架的最顯眼處,擺著只有我生病時才能吃到的罐頭。
月牙般橙色的橘瓣和絨線球一樣的紫紅楊梅,浸潤在甜蜜的糖水裡,像歐洲貴婦般有著說不出高傲和嬌嫩。
它們的旁邊是長方形的梅林午餐肉,多少年來,午餐肉們一直保持著這種方正的體型。
午餐肉的隔壁是廣東產的肉罐頭,茶晶般半透明的肉凍裡,嵌著大塊大塊肥瘦相間的紅燒豬肉,每看一眼,都禁不住往肚子裡咽一口口水。
那時候人小心眼少,只知道詛咒自己趕快發個高燒,好讓我吃上這些人間美味,卻不知道這世上還有裝病這一招,
櫥窗口的大盆裡永遠只有兩種醬,一種是土褐色的黃豆醬,另一種是暗紅色的豆瓣醬。
它們滿堆在盆子裡,等著顧客來把它們八兩半斤的買走,幾隻蒼蠅一直在圍著它們打轉。
我踮著腳尖把搪瓷缸子連著錢一起遞進去:阿姨,我打兩毛錢的黃豆醬。
營業員會先把搪瓷杯子磅了,再按錢往裡添醬。
過去的調味料裡沒有酸梨酸鉀和苯甲酸鈉,保質期短得讓人不敢多買。
醬油一個月不吃完裡面就會長出蟲,豆醬放上十來天,醬面上就多了一層白毛黴。
所以我們日常用的油鹽醬醋都只能零敲碎打,吃多少買多少。
肉有了,醬有了,厚一點的豆腐乾再買上兩塊,最後再到蔬菜區看看能買到什麼菜。
其實能用來炸醬的菜就那麼幾種,三月的春筍,五月的茭白,六七月的毛豆和八九月的胡蘿蔔。
等到冬天什麼菜都買不到時,就發點香菇來炸醬。
但這幾樣時鮮蔬菜,在當年能賣到的概率為零,萬般無奈之下,只能把釘子戶土豆請回家。
好在土豆丁經過油炸醬熬之後,味道也是不差的。
老爸拎著菜籃,我捧著醬缸,一老一小往家走。
你看,我們忙活一上午,也只買到了豬肉、土豆和豆腐乾,在加上家裡現成的花生米,最多也只能湊合個四寶醬。
至於炸醬的過程,全國好像都一樣。
都是先切後炒再加醬,最後再加水燜透收汁,只是南方人炸醬一定會放糖,一定。
一碗下飯醬,最先被挑光的總是肉丁,其次是蔬菜丁和花生米,留在最後不被待見的總是豆腐乾。
但我帶到學校的下飯醬,肉丁總是比其他材料多很多,那是老爸對我那句「肉要多多的」所給予的特殊待遇。
鍋裡的水又少了一些,浮油也越來越厚,肉碎開始變得柔軟、油潤晶亮起來。
是時候放醬了。
海天黃豆醬兩勺,東北老字號的香其醬兩勺,白糖兩勺。
翻炒均勻後再略加點水,大火燒開,蓋上蓋子小火燜。
當醬與食材相遇,美妙的變化開始發生,肉碎經過醬與火洗禮,開始迸發出濃鬱的香氣。
你應該已經發現,下飯醬的做法在我這裡又改變了很多。
材料被大幅削減,曾經的八寶,現在只剩下了豬肉和花生。
好多次,我費力做好的下飯醬裡只有瘦肉丁會被吃光,剩下的七七八八連我自己都不吃,最後只能被倒掉。
在這個吃貨滿世界的時代,我們的口舌越來越刁,雞鴨魚肉都不待見,誰還會去吃一碗下飯醬裡的豆腐乾?
全部換成肉後果然受到了全家的歡迎,特別是小樹,常常是吃得舔碗底兒。
看來適當的革新是必要的。
炸醬的過程我也做了改動,多了一道水熬的過程,這是借鑑了雲南米線帽子的做法。
上次旅行,吃到了味道極好的雲南米線,特別是連同米線一同端上的那一小碟肉醬,鮮香味美,一品難忘。
老闆告訴我,這肉醬叫做「米線帽子」,它如帽子一般,要蓋在米線上面一起吃。
這讓我想起了正宗「八寶辣醬」裡的「蝦仁帽子」。
回來後特意上網找來米線帽子的做法,才知道跟我們家炸醬是差不多的,只是製作的過程中要加水熬,這樣做出來的肉碎才酥軟入味。
雖然下飯醬從選料到製作都變了許多,但在醬料上,我還是遵循著老爸的配方選用了黃豆醬。
材料可以完全不同,但味道卻不能相差太遠。
還是那句話:吃慣了的味道,不管日子怎麼變,仍會惦記這一口。
鍋裡的湯汁開始變得濃稠,醬色也變得紅潤誘人,廚房的木門早已關不住濃烈的醬香,整個客廳都充滿了下飯醬的味道。
舀一點出來嘗嘗味道,看看鮮度、甜度夠不夠,略作調整。
最後再將擀過的油炸花生碎倒入醬中,我的下飯醬可以出鍋了
不要問我熬多久才算好,家常菜從來不必那麼講究,餵一小口給你的家人,他覺得好吃就算是成了。
不需要苛求正宗與地道,只要是適合家人口味的,都算是正宗和地道。
灶邊的小樹早早就拿著小勺等著了,每次炸醬他都這樣,一心一意地等著吃第一口,既不怕燙也不怕鹹。
先拿只小碗盛上半碗遞給他,再拿個小飯盒裝半盒,這個是讓他明天帶到學校去的,正如他所要求的,裡面的肉……多多的。
最後把鍋裡剩餘的統統倒進一隻大碗裡,明天早上,它會準時出現在我家餐桌上。
若干年後,它可能還會以另外的模樣出現在小樹自己小家的餐桌上,所用的食材也會再次發生變化。
只是用的醬料,一定還是黃豆醬。
不管過去、現在、還是未來。
一鍋泡飯,兩根油條,一碗下飯醬,都會讓全家人吃的暖暖飽飽的出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