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領導要我來講講如何看待我們這個專業。我年紀大了,新知識新情況了解很少。孤陋寡聞,只能講點老話。
我是1955年進入北大哲學系的。那個時候全國高校只有一個有哲學系。院系調整把其它學校的所有哲學系都取消了,教師都集中在北大,請蘇聯專家上課,改造思想。1956年開始在幾所大學,如人大、武大、復旦、中大、東北人大(後來改名為吉林大學),好像還有南開,增設了哲學系。這種情況一直延續到1970年代末。
我考大學的時候,哲學還很少為人所知。我自己選擇也是非常盲目的,僅僅是因為色盲,許多專業不能考。看到招生指南上說,學哲學既要學自然科學,又要學社會科學,就報名了。鄰居聽說我去讀哲學,十分驚訝,問我媽:「這孩子怎麼會想去做算命先生啊?」那時南京路上,算命先生掛的幡上寫的就是「哲學家」三個字。可見當時做哲學的鳳毛麟角,社會上也不了解。
後來情況很快發生了變化,哲學一下子普及開了。這是藉助於意識形態批判得以實現的,從批判胡風、胡適開始,一直到批判彭德懷。主觀唯心主義哲學,是批判的重點之一。1960年代,合二而一與一分為二、思維與存在關係的大討論,都引起了社會的極大關注。還有,1958年有過一個群眾學哲學、用哲學的高潮,「把哲學從哲學家的書齋裡解放出來」。「文革」期間,全民批判先驗論,等等。總之,哲學很熱,處於意識形態衝突的前沿。哲學被大力普及,中學也開哲學課,我就參加過辯證唯物主義的中學教科書的編寫。
「文革」結束後,還有一陣餘熱。先是實踐標準大討論,由此引發了認識論熱、人道主義與異化問題的論辯,然後就轉向了文化熱。市場改革啟動之後,經濟繁榮,哲學貧困。經濟學帝國主義盛行(所謂經濟學帝國主義就是認為經濟學的基本原理可以解釋一切社會現象),哲學邊緣化。哲學逐步從意識形態衝突的中心淡出,開始邁向專業化。
專業化的哲學,近代以來就存在。馮契先生在《中國近代哲學的革命進程》一書中做過專門的梳理。1949年之後,這批專業哲學家,留在大陸的大都忙於重新學習,忙於思想改造。有的轉變為哲學史家,有的變為翻譯家。我的老師輩許多學人就是這樣。改革開放以後,他們大都垂垂老矣。但還有幾位努力恢復專業哲學家的身份,構建了自己獨到的哲學體系。改革開放之前,哲學專業化的工作主要集中在中外哲學史。儘管當時的工作受到日丹諾夫哲學史定義的嚴重束縛,但是在資料的積累、翻譯、編譯等方面,還是做了許多基礎性的工作,為後學創造了非常良好的條件。北大編的外國哲學的幾本資料就哺育了幾代學者。其中對德國古典哲學的研究,還是有不少成就的。那個時候奠定的二級學科分類,就是以馬中西為基幹。這好像是馮定同志提出來的,叫一體兩翼,一體是馬哲,兩翼是西哲和中哲。就西方哲學來說,就是從馬克思主義來源的角度,主要研究德謨克利特與柏拉圖的對立,以及法國唯物論和德國古典哲學。按照史達林時代意識形態權威日丹諾夫的哲學史觀,德國古典哲學是對法國唯物論的反動。史達林去世以後,蘇聯哲學界開始重視列寧的《哲學筆記》,發現其中對黑格爾哲學有很高的評價。於是黑格爾哲學的研究,就有了一定的空間,康德始終沒有多少地位。現當代西方哲學是被徹底否定的,只是作為反面材料,編譯了一部分資料。
改革開放以後哲學的專業研究,就是在這樣一個基地上起步的。第一步,就是破除日丹諾夫的哲學史定義。儘管1957年初在短暫的百家爭鳴時,賀麟、馮友蘭、陳修齋等勇敢地提出挑戰,但很快就被扣上了哲學史研究中的修正主義的帽子。1978年在實踐標準討論召開前夕,哲學界就在外國哲學史蕪湖會議上自己動手,打破了這個緊箍咒,並為主管部門所認可。後來又成立現代外國哲學研究會,開禁了對現代西方哲學的研究,包括西方馬克思主義,科學哲學的研究也得以展開。
專業化研究,就要學科分類,建立學位點。當時編制學位目錄比較倉促,一體兩翼的痕跡很深。仔細想來,其實缺乏邏輯性。40年了,始終沒有調整。所以,要求搞哲學的人學貫中西就很難了。
華東師大哲學專業,成立於1978-79年,與南京大學、廈門大學等同時設立,當時還歸屬於政治教育系。獨立成系,是在1986年,既可以說生逢其時也可以說生不逢時。生逢其時是因為過了這個時間,也許不知要過多少年才能成立哲學系。生不逢時是指,「經濟繁榮,哲學貧困」的時代已經來臨,所以舉步維艱。哲學系能夠堅持下來,發展到今天,在哲學界有一席之地,關鍵是有自己獨特的哲學傳統,有自己的堅持,至少我們沒有放棄哲學作為「時代精神的精華」這一取向。馮契先生圍繞「中國向何處去」這個問題,總結了古今中西之爭的經驗教訓,在此基礎上建立了智慧說——廣義認識論的哲學思想體系。這是我們系的鎮館之寶。現在哲學系有很多,但是有自己的獨特的哲學傳統和哲學體系的好像並不多。這是我們必須珍惜的家當。新康德主義者曾經說過,理解康德才能超過康德,同樣我們也可以說,理解馮契才能超越馮契。我們要回答當今時代遇到的新問題,使得哲學保持時代精神的精華這個可貴品質,而不至於在重視專業和技術的同時,不小心陷入專業主義和技術主義之中。
下面我談談專業和職業,即當前的專業學習和和未來的職業選擇之間的關係問題。這個問題,在我們上學的時候是不存在的,因為好好學習是學生的任務,將來的職業、工作,由組織上分配。我們要做的就是服從分配的準備,如此而已。這種情況延續了幾十年,一直到取消畢業分配,改為自由擇業為止。現在學生有了選擇的自由,但自由同時也是一種責任。自由至少是給自己出了難題,所以才會出現逃避自由的現象。
剛剛入學的時候,討論這個問題好像有點不合時宜,但是有些同學也許在填報志願的時候已經有所考慮。無論如何,這個問題會逐步浮現出來的。這裡有一個哲學問題。怎麼理解時間?一種向度是,過去、現在、將來。另一種向度是將來、現在、過去。後者強調人是開放的,是面向未來的動物。對未來的追求,決定了你現在做什麼,學什麼。薩特講的就是這種主觀意識中的時間。簡言之,將來選擇什麼職業,或者說,你的職業規劃,對你如何學習必有影響。當然,規劃也是可變的。
從以往的是的情況來看,哲學系畢業生以哲學為業的,做哲學教師或從事哲學研究的,佔比很小。因為社會沒有那麼大的需要。77屆有個校友告訴我,他在國內獲得博士學位以後,到哈佛大學又拿了一個博士。畢業時到美國一所很不起眼的州立大學去申請工作崗位,申請的人有200多,他好不容易才拿到了這個機會。這所學校我去過,很小。中國可能好一些,但是要到哲學系,謀一個職位也是不容易的。我們系友的職業分布的面很廣。不少學生畢業後改學了其他專業,如教育學、法學、社會學、經濟學,甚至地理學(河口海岸)和體育學。說到職業,我們的畢業生做律師,做新聞傳媒,出版社編輯的都有,還有做管理人員的,做企業家的等等。以後你們會聽到校友們講的各種各樣的故事。
如果不以哲學為職業,那麼,讀這個專業有什麼意思呢?對自己成才有何裨益呢?中國古人講成才,就強調「德識才學」四個字。蔡尚思先生強調「識」,認為見識是第一位的。沒有識,德也只能是愚忠愚德。學哲學可能是擴大眼界、提高見識的好辦法。真正的哲學家,都是非常大氣的,有大視野,按馬克思的說法,能把握時代精神的精華。說起來很怪,康德過著非常刻板的生活,講課、著述、散步,但是他對歐洲啟蒙運動的論述最到位。尼採獨來獨往,長期養病,但他對歐洲歷史的走向做出的預言,遠比那些風頭正盛的政治家準確。當時是一片太平盛世的輿論,他卻預言了戰爭和革命。做出這種預見的,除了恩格斯,只有他。馮契先生的書,也是非常大氣。我自己學習的體會是,了解馮契哲學,可以從《中國近代哲學的革命進程》這本書入手。它會告訴你,我們從哪裡來?現在處在什麼樣的一個歷史方位?哲學需要做哪些工作?真是高屋建瓴!有些預言今天已經被證實,如他所倡導的「世界性的百家爭鳴」。
就「學」字來說,培養嚴格的邏輯思維,學哲學是最有效的。哲學是要講究論證的,講究對各種觀點、學說的辨析和質疑。馮契先生總結中國近代哲學的一大不足,就是邏輯、方法論方面有缺陷。這個問題至今沒有解決。情緒化、不講道理、不會講道理,是網絡時代的一大弊病。表情包代替一切,情緒的發洩代替了真理的追求。而有些官員長期不重視邏輯,一度甚至想取消邏輯專業的學位點。後來,查到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規定的六大基礎學科中有邏輯,才扳了回來。現在看報紙,看電視,看微信,經常可以看到「邏輯」這個詞用得很多。比如喜歡講什麼「實踐的邏輯」?( 實踐和歷史都是必然性和偶然性的交互作用)。電影講一個故事,怎麼展開,叫做演繹。但是,真正的邏輯上講的演繹不見了。老人家(毛澤東)很重視邏輯,在「工作方法60條」裡就大段地論說邏輯的重要。他指出,概念要明確,判斷要恰當,推理要合乎邏輯。這可以說是最起碼的要求。現在有些文章,標題上的概念都隨隨便便,不講究,不推敲。也有很多文章,只是表達自己的看法,獨白,不做任何論證,對於不同的意見,也不加辨析,不予回答。現在人們太喜歡用比喻了,但比喻可不是邏輯,最惡劣的是民國時期的一個老古董——辜鴻銘為了論證一夫多妻制的合理性,就是拿茶壺和茶杯做比喻。社會上邏輯思維水平之低,令人扼腕。
做哲學的基本功就是要講邏輯,學會講道理,學會論證,不是說我認為怎麼怎麼就完了。最近讀到晉榮東教授的演講。他說,說理,簡單地說就是基於理由來支持或反對某個主張。argument,你要做論證,這個argument可以是支持一個觀點,也可以是反對一個觀點,但必須要有理由。不是宣稱我這個觀點是正確的就夠了,還必須要有理由去支持;也不是僅僅宣稱你的主張是錯誤的,我不能接受就完了,必須要有理由。一旦有了理由,我們就可以去評價你的說理的品質了。通過考察理由的品質,以及理由對結論、對主張的支持力度,我們可以來評價公民的說理水平。
哲學是最講究邏輯的,讀哲學書,就可以明白邏輯的論證是怎麼回事。邏輯是有說服力的。我上中學時歷史老師帶我們讀毛澤東的《論持久戰》,大家為其邏輯所折服。大學時讀《資本論》,也有這樣的感受。當然我說的是讀原著,讀一流思想家的書。而不是只讀教科書。教科書只是個拐棍,幫我們入門。但是教科書往往是無味的。讀多了,沒有什麼好處。入門的時候,比較好的是辦法讀點選本。國外有的教材就是readings。我老師輩的學者(如洪謙、王太慶、周輔成等),花了很大的力氣精心選編翻譯了幾套選本,是入門的很好的讀物。一流大學是讀經典的地方,如果教科書文化盛行,那就麻煩了。上幾年大學,讀了一大堆各種各樣的概論,能說是科班出身嗎?learning 與learn about不是一回事。
恩格斯強調,一個民族要站在時代的制高點上就不能沒有理論思維。而提高理論思維的辦法就是學習過往的哲學。而離開了邏輯思維,哪有什麼理論思維?當然,這是件費腦筋的事,學起來比較辛苦。不過,難的都學會了,其他的就比較順暢了。好些轉向其他專業的校友,都同我講過這種感受。再說,既然來了,就藉此機會,在邏輯思維的訓練上花點功夫,必有收穫。無論將來做什麼,都可以有點自己的特色。
關鍵是要培育興趣。興趣不是固定不變的,常常會有新的興趣產生。現在哲學已經是很大的學科,有許多分支。既有專業性非常強的分支,也有與其他的領域交叉的(如文學、歷史、社會、科學技術等等)分支,找到自己的興趣所在,就好辦了。1979年我在南京大學進修的時候,看到許多學生宿舍門貼著「書山有路勤為徑,學海無涯苦作舟」的對聯。心裡常常想,只講苦的一面,恐怕是片面的。讀書、做學問,興趣、樂趣是不可少的。孔子說「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胡適曾經說過,「沒有興趣的責任,如囚犯作苦工,決不能有真正的責任心,況且責任是死的,興趣是活的,興趣的發生,即是新能力發生的表示,即是新活動的起點」。「興趣並不是自私自利,不過是把我自己和所做的事認作我自己活動的一部分」。他還強調,興趣的培育也就是最好的道德修養。他說,「若是學校的生活能使學生天天發生新興趣,他自然就不想做不道德的事情了。這才是真正的道德教育」。「真正的道德教育在於使人對於正當生活發生興趣,對於養成對於所做的事發生興趣的習慣」。興趣這個東西,看起了不那麼高大上,其作用其實是非常大的。陳景潤埋頭破解哥德巴赫猜想,我看就是有興趣,樂此不疲。我的一位老同學,上學時就有興趣做自然科學的哲學問題。畢業後陰差陽錯被分到煤礦賣飯票二十年。年近半百考進北京市社科院,早早退休,但樂此不彼。寫的論文被德國學界看重,七十多歲還應邀去做訪問學者。如今已經八十過五還是每年一本書在出。
現在流行大話,動不動就是三觀。其實,價值觀、價值取向的具體體現,就在你的興趣指向何方。我這輩子讀馬克思恩格斯受教最大的,是恩格斯在費爾巴哈論結尾處論說的一段話,其要旨是「理論興趣」這四個字。這段話實在是太重要了,點出了我們作為學術工作者,作為想當馬克思恩格斯的學生的理論工作者安身立命的所在。它可以給人以力量勇氣,也可以給人以抵制各種壓力和誘惑的定力。
恩格斯說:「隨著1848年革命而來的是,『有教養的』德國拋棄了理論,轉入了實踐的領域。以手工勞動為基礎的小手工業和工場手工業已經為真正的大工業所代替;德國重新出現在世界市場上;新的小德意志帝國至少排除了由小邦割據、封建殘餘和官僚制度造成的阻礙這一發展的最顯著的弊病。但是,思辨(Spekulation,既有「思辨」的意思,也有「投機」的意思,編者注)在多大程度上離開哲學家的書房而在證券交易所築起自己的殿堂,有教養的德國也就在多大程度上失去了在德國最深沉的政治屈辱時代曾經是德國的光榮的偉大理論興趣——那種不管所得成果在實踐上是否能實現,不管它是否違反警章都照樣致力於純粹科學研究的興趣。誠然,德國的官方自然科學,特別是在專門研究的領域中仍然保持著時代的高度,但是,正如美國《科學》雜誌已經公正地指出的,在研究單個事實之間的重大聯繫方面的決定性進步,即把這些聯繫概括為規律,現在更多地是出在英國,而不像從前那樣出在德國。而在包括哲學在內的歷史科學的領域內,那種舊有的在理論上毫無顧忌的精神已隨著古典哲學完全消失了;起而代之的是沒有頭腦的折衷主義,是對職位和收入的擔憂,直到極其卑劣的向上爬的思想。這種科學的官方代表都變成毫無掩飾的資產階級的和現存國家的玄想家,但這已經是在資產階級和現存國家同工人階級公開敵對的時代了。
德國人的理論興趣,只是在工人階級中還沒有衰退,繼續存在著。在這裡,它是根除不了的。在這裡,沒有任何考慮。相反,科學越是毫無顧忌和大公無私,它就越符合工人的利益和願望。在勞動發展史中找到了理解全部社會史的鎖鑰的新派別,一開始就主要是面向工人階級的,並且從工人階級那裡得到了同情,這種同情,它在官方科學那裡是既沒有尋找也沒有期望過的。德國的工人運動是德國古典哲學的繼承者」。(《路德維希·費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四卷,第257-258頁。)
這段話的關鍵詞就是「理論興趣」。而所謂的理論興趣,就是那種不管所得成果在實踐上是否能實現,不管它是否違反警章都照樣致力於純粹科學研究的興趣,就是「在理論上毫無顧忌的精神」。與此對立的就是把思辨移到了交易所,也就是對於投機取利的興趣;還有就是「沒有頭腦的折衷主義,是對職位和收入的擔憂,直到極其卑劣的向上爬的思想。」
恩格斯這段話,還有兩層非常重要的意思,一個是德國古典哲學的精神也就是西方近代的人文精神,最核心的就是這種理論興趣;另一層就是,工人階級是人文精神的最有希望的繼承者,或者說馬克思主義者是這種精神的繼承者。不僅如此,由於「科學越是毫無顧忌和大公無私,它就越符合工人的利益和願望」。只有工人階級,只有馬克思主義者,才能真正地持久地保持和發揚這種偉大的「理論興趣」。也就是說,對於馬克思主義者來說,更加應該具有這種理論興趣。就這一意義來說,理論興趣是一種一脈相承的人文精神,是哲學社會科學的職業精神。
我把這段話送給諸位,作為今天講演的結束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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