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愛寫詩,也愛讀詩。長期讀詩的人,不鳴則已,一開口就讓人驚豔。長期讀詩的人,讓人久處不厭,閒談不煩。在楊雨看來:詩不是胭脂,卻會使女人心顏常駐;詩不是羽毛,卻會使女人展翅飛翔;詩不是萬能的,卻會使女人千變萬化。今天請一起跟楊雨老師品讀古詩詞吧!
茅簷低小,溪上青青草。醉裡吳音相媚好,白髮誰家翁媼。半羞還半喜 欲去又依依 覺來知是夢 不勝悲今天我們要分享的詞,依然是有關親情的主題。也許在所有的情感類型中,只有親情是最缺乏那種盪氣迴腸的大起大落的情感波浪的,因為愛情和友情往往都會帶有一些偶然性,因為偶然所以容易造就傳奇;而親情卻是一種天性,是與生俱來並且日日陪伴在我們身邊的,反而平淡瑣碎得容易讓我們忽略。但是在情感豐沛的大詩人大詞人筆下,親情卻是可以平凡、但絕不可以平庸。這首詞就能讓我們看到一個偉大的英雄詞人,在他內心最柔軟的地方藏著的最柔軟的舐犢之情。這就是辛棄疾的《清平樂 村居》
茅簷低小,溪上青青草。醉裡吳音相媚好,白髮誰家翁媼。
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雞籠。最喜小兒亡賴,溪頭臥剝蓮蓬。
說實話,唐宋詞是愛情題材的主要領地,親情主題在詞當中出現的概率比友情還要少,可以說簡直是非常罕見,描寫幼兒幼女童趣的作品又更加罕見了!正因為罕見,才尤其顯得珍貴。辛棄疾的《清平樂》就是這樣一首罕見而珍貴的親情詞。
淳熙八年(1181),辛棄疾從隆興知府兼江南西路安撫使任上被罷職,才四十二歲的辛棄疾,正當年富力強的時候,卻因為他一貫的抗金主戰立場受到朝廷主和派的排擠,不得不投閒置散,這一閒下來就是十年。正是這一段漫長的閒居生活,讓我們看到了一個被迫轉型的辛棄疾——他完成了從朝廷高官到「山野農夫」的身份轉型,以往眾人眼中縱橫馳騁的「辛大帥」,從此變成了無官一身輕的「辛稼軒」。
要是換了一般人,這樣的身份落差一時之間還真是難以適應,但身處政治漩渦之中的辛棄疾,早就有了退隱田園的心理準備。就在前一年,也就是淳熙七年,他就已經在上饒縣城靈山門外,買了地,建了房子,並且在長沙寫下了《新居上梁文》,文章末尾以稼軒居士自稱,這也是辛棄疾第一次使用「稼軒」這個稱號。
正像烏臺詩案之後的蘇軾,被貶黃州,從而成就了歷史上偉大的「蘇東坡」一樣;辛棄疾的被罷官,也成就了歷史上偉大的「辛稼軒」。「稼」的本義是種植穀物,指農業勞動,這說明,辛棄疾的閒居雖然是被迫的,但他在思想上,早就有了對于田園生活的嚮往。
那麼,歸隱田園的辛稼軒,生活狀態究竟是不是他預想的那樣恬然自適呢?這首《清平樂 村居》就是這個問題的答案。
這首詞從三個角度為我們勾勒了一幅山村家庭生活圖。首先是家庭周邊的自然環境;其次是家庭周圍的鄰裡環境;最後是家庭成員的親情環境。
「茅簷低小,溪上青青草」,這兩句描繪的是清新爽潔的自然環境:顯然,這裡不是豪門雲集的高檔別墅區,放眼望去,最常見的是那種屋簷低矮的茅草房,雖然很樸素甚至可以說得上是粗糙,可是就是這樣簡陋的茅草房,恰恰和「溪上青青草」的自然環境「無縫對接」了。潺潺繞過的清澈小溪,盛夏時期一片郁郁青青的草地,看來茅草房的建築材料還真是就地取材,絕無汙染,十足環保。「茅簷低小,溪上青青草」,寥寥兩句,辛棄疾就為我們呈現了一幅青山綠水的原生態生活環境。
當然了,辛棄疾的詞可不是像我們一眼看上去的那麼簡單,就是這兩句看上去幾乎純粹白描的詞,居然也蘊含著一個很容易被人忽略掉的典故。原來,杜甫住在成都草堂的時候寫過這樣的詩句:「熟知茅齋絕低小,江上燕子故來頻。」(《絕句漫興九首》)杜甫的意思是說,連江上的燕子都知道我家的茅屋比別家的更矮更小,所以燕子都愛來我家築巢。
這首《清平樂》一開始就化用杜甫的詩句,是不是辛棄疾也有以杜甫作為人生榜樣的含義呢?我覺得應該是有的。儘管辛棄疾的經濟條件比杜甫不知好了多少倍,他住的也不是像杜甫草堂那樣的簡陋茅屋,但詩詞中的意象往往都有著含蓄的象徵意義:「茅簷低小,溪上青青草。」看似白描的簡單詞句,也許恰恰蘊含著無比深厚的蘊意,那就是辛棄疾和杜甫一樣,轟轟烈烈也好,平平淡淡也好,生活總是難免起起伏伏,擁有一種知足常樂甚至可以說是安貧樂道的心態,才是最可貴的。
寫完了自然環境,接下來就該寫鄰裡環境了。那麼,像辛棄疾這樣退隱下來的朝廷高官,又會怎麼看待他身邊那些平民百姓甚至是山野村夫的鄰居呢?
「醉裡吳音相媚好,白髮誰家翁媼。」吳音,就是吳語,是江南一帶普遍使用的方言。上饒這個地方在宋代的時候屬於江南東路,現在的上饒,也是在浙江、江西、安徽三省交界的地方,屬於吳語方言區,因此辛棄疾才會說「醉裡吳音相媚好」。
順便提醒大家別忘了,辛棄疾可是山東人,生在山東長在山東,山東當時已經淪陷成為金國的蜀地,可是辛棄疾始終心向南宋朝廷,在他二十多歲的時候率領起義軍排除萬難才終於回歸南宋,南宋都城臨安也就是杭州就在吳語區內。辛棄疾未必能完全聽懂地道的吳語,但吳語依然會讓他倍感親切。吳語的特點是清柔軟媚,用他們當地話來說就是「嗲嗲的」。尤其在醉意朦朧中,傳來那麼一兩聲細細柔柔的吳儂軟語,又聽不清他們到底在說什麼,連辛棄疾這個北方漢子都要被「融化」了。他原本還以為是哪家的青年小夥和姑娘在悄悄說著情話呢,睜眼一看,卻發現原來不知道是誰家的白髮老頭老太在聊著天兒。
生活在這樣的鄰裡環境中,真可以說是辛棄疾的幸運了。在朝廷上見慣了或是劍拔弩張、或是冷淡漠然的同事關係,回到農村,置身於簡單親切、輕鬆和諧的鄰居氛圍之中,也許辛棄疾覺得這才是他真正想要的生活氛圍吧?
「茅簷低小,溪上青青草。醉裡吳音相媚好,白髮誰家翁媼。」詞的上片簡簡單單四句,從生活的自然環境寫到了鄰裡環境,辛棄疾這一路走過來,接下來映入眼帘的就該是詞人自己的家庭了吧?
不錯,下片辛家的主角終於隆重登場了。
辛棄疾一家可是個大家庭,他先後生了九個兒子兩個女兒,據上饒的學者考證(汲軍、應子康《辛棄疾信州詞與信州生活》),他最小的兒子是在他65歲時候生的。有意思的是,辛棄疾的兒子名字都是禾旁,意思都和農作物有關,也都是為了呼應「稼軒」這個名號,由此也可看出辛棄疾的田園情懷。不過在他四十二歲退居上饒的時候,身邊還只有四個兒子,也就是辛稹、辛秬、辛?和辛稏。
那麼,在這首《清平樂》中,閃亮登場的是哪三個兒子呢?答案還要在詞裡面去找。我們還是先來看看這三個兒子分別都在做什麼?
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雞籠。最喜小兒亡賴,溪頭臥剝蓮蓬。
看來,三個兒子中最勤勞、最負責的是長子,他在溪東頭的豆田裡鋤草,這是最耗體力的活兒,看來長子已經開始承擔一家人的生計了。次子正在編織雞籠,這大概不算是太艱苦的體力活兒,但這是一個技術活兒,肯定需要一些耐心和細心,可見二兒子的性格是比較踏實沉穩的。
可是,最勤勞的長子和最踏實的次子,都不是辛棄疾要描寫的重點,他的重點全放在了小兒子身上:「最喜小兒亡賴,溪頭臥剝蓮蓬。」
就像大多數家庭一樣,小兒子往往最受父母偏愛、性格也往往是最調皮搗蛋的,大英雄辛棄疾家也不例外。小兒子正躺在溪邊剝蓮子呢。他剝蓮子可不是為了給家裡減輕負擔,而是當零食吃著玩兒。可偏偏就是這個「好吃懶做」的小兒子,最得辛棄疾的喜愛:「最喜小兒亡賴。」無賴本來是個貶義詞,指的是那種撒潑刁蠻的惡劣行為,但這裡顯然是表達一種親暱的意思,就好比我們愛憐地稱呼小孩子:你這個「小鬼頭」、你這個「小傻瓜」、「你這個調皮蛋」一樣。
辛棄疾的大兒子辛稹和二兒子辛秬都是出生在辛棄疾南渡之前,到辛棄疾歸隱上饒的時候,大兒子辛稹早就是二十大幾的小夥子了;二兒子辛秬也二十三歲了;三兒子辛?這個時候大約六歲;四兒子辛稏就出生在辛棄疾歸隱上饒的這一年。
我這麼一說,大家應該都明白了,如果這首《清平樂》是寫在辛棄疾歸隱之後的兩三年之內,那麼辛稹和辛秬都是二十多歲的成年人,詞當中的「大兒鋤豆溪東」和「中兒正織雞籠」正符合兩個成年兒子的身份。最小的四兒子辛稏還應該抱在懷裡或者是剛剛蹣跚學步的時候,還不可能自己獨立採蓮蓬剝蓮蓬吃。所以「最喜小兒亡賴」的小兒,極有可能是指三兒子辛?。
這個時候辛?大約六歲,說不定就是一個滿地撒野、「人見人厭」的「熊孩子」,既不用像大哥哥那樣老老實實幹力氣活兒,也不用像二哥哥那樣仔仔細細幹技術活兒,「溪頭臥剝蓮蓬」實在是太符合一個六歲男孩子的行為習慣了,有幾分淘氣,更有幾分可愛。這樣一個萌萌噠的熊孩子,誰還忍心去責備他好玩懶做呢?
其實,在辛棄疾的眾多子女中,他最偏疼的確實是三兒子辛?。這並不是做父親的偏心,他之所以偏疼辛?是有原因的。原因至少有三個,第一個原因是在辛稹、辛秬之後,時隔十六年,辛棄疾才又添了辛?這個兒子,中年得子當然更加寶貝了;第二個原因,辛稹辛秬是辛棄疾在南渡之前的原配夫人趙氏所生,可是趙夫人在跟隨辛棄疾南歸之後不久就去世了。辛棄疾後來續娶了範夫人,辛?就是他和範夫人生的第一個孩子。第三個原因,辛?從小就顯得特別聰明,但恰恰是這個聰明的孩子,體質偏偏最虛弱,成天三病兩痛的,沒少讓父母操心。
正因為辛?從小身體不是很強壯,辛棄疾對他比對其他兒子更為縱容一些就可以理解了。他還給這個瘦弱的兒子取了個乳名叫「鐵柱」,希望這個小名能給兒子帶來硬朗建康的身體和好運氣,並且專門為鐵柱寫了另外一首詞,詞牌名也是《清平樂》:「靈皇醮罷,福祿都來也。試引鵷雛花樹下,斷了驚驚怕怕。 從今日日聰明。更宜潭妹嵩兄。看取辛家鐵柱,無災無難公卿。」
這首詞更加體現出了一個父親的舐犢情深:他祈求靈皇保佑兒子福祿雙全。而且看來鐵柱不僅身體弱,膽子還小,所以辛棄疾又虔誠地為兒子祈福,希望兒子能夠從此「斷了驚驚怕怕」,「日日聰明」,能夠無病無災一直到享受公卿的平安富貴。其中「無災無難公卿」還化用了蘇軾的《洗兒》詩:「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惟願孩兒愚且魯,無災無難到公卿。」
從這樣的詞句中,我們哪裡還能看到一個在戰場上縱橫馳騁、視死如歸的鋼鐵硬漢辛棄疾?分明是一個柔軟到極致的父親吧!
「最喜小兒亡賴,溪頭臥剝蓮蓬」,這樣看來,鐵柱其實並不是一個滿地撒野、到處闖禍、「人見人厭」的「熊孩子」,而是因為身體弱又極其聰慧,他才得到了全家人的一致照顧和偏愛。不幸的是,即便辛棄疾如此心疼鐵柱,鐵柱還是在淳熙十年左右,也就是八歲的時候因病夭折了。辛棄疾悲慟萬分,專門為鐵柱寫了《哭?十五章》詩,詩中有「淚盡眼欲哭,痛身腸已絕」的句子。一個父親的腸斷心碎,是如此毫不掩飾地傾瀉而出,令人為之淚下。
也有人認為詞中的大兒、中兒、小兒指的是別人家的孩子,可我還是認為這最有可能是寫辛棄疾自己的孩子們。儘管以辛棄疾的經濟條件,並不需要靠孩子們種地來維持生計,但做一些力所能及的農活兒還是極有可能的,「鋤豆溪東」、「正織雞籠」以及「臥剝蓮蓬」這三種活動形式,包括了種植、飼養和農村特有的娛樂,這些都是田園生活中最自然、最簡單的呈現狀態,與上片勾勒的田園氛圍完全融為一體。而「最喜小兒亡賴」這一句,一個「最喜」,簡直就是辛棄疾毫不掩飾的父愛流露。
寫風景,純任自然;寫父愛,情不自禁。辛棄疾的詞,就是這樣率性本色、毫不虛偽、絕無矯飾。只有率性之人,才能寫出這樣的有情之詞啊!其實不要說是詞了,即便是在傳統詩歌的領域,親情也多聚焦在對父母的感恩和兄弟的手足之情,寫舐犢之情的作品非常稀少。尤其是對於兒子來說,父母往往寄予了無限厚望,所以詩詞領域就算偶爾出現父親寫給兒子的詩,也大多是擺出一副長輩的姿態,對兒子進行諄諄教誨。例如陶淵明的《責子》詩,「雖有五男兒,總不好紙筆,」為五個兒子不好讀書操碎了心;再比如說陸遊,也會反覆告誡兒子要好好學習,好好去領悟人生真諦,「汝果欲學詩,工夫在詩外」(《示子遹》)。像辛棄疾這樣純粹地描寫童趣,一派天然純真,還真是不多見。
茅簷低小,溪上青青草。醉裡吳音相媚好,白髮誰家翁媼。
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雞籠。最喜小兒亡賴,溪頭臥剝蓮蓬。
原來,真正的父母之愛,並不是要求孩子一定要出人頭地、光宗耀祖,父母最盼望的,不過就是孩子的一生平安,「無災無難」,以他們自己喜歡的方式慢慢長大。所以,當辛棄疾寫下「最喜小兒亡賴,溪頭臥剝蓮蓬」的時候,我相信,他的臉上,一定也寫滿了對孩子的寵溺與慈愛,他此刻的身份,不是英雄詞人辛棄疾,他只是一個溫柔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