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奶奶相遇時,她已經七十歲了。她笑著介紹自己,我是奶奶。
瘦瘦小小的,腦後梳一個髻,穿深色斜襟大褂。眼睛沒那麼清澈,頭髮也沒有全白,聲音裡全是熱情。最是普通的鄉下老太太。
時間長了,我習慣去她住的房子玩。因為鄉村裡,我誰都不認識。
她的房子看上去大約已有四五十年。三大間。兩間相通,算客廳,擺著條幾、方桌和靠背的木頭椅子,條几上有老一輩照片。
斜對面是一對小小的沙髮夾著一張玻璃桌,據奶奶說,這是家中某個孩子不要了,她撿過來的。她嘮嘮叨叨地說,扔了可惜啊。
我常常坐這對沙發。沙發上有兩個手工圓墊,針腳細密有序。
牆的另一側是一張大床,鋪著樸素的床單,但沒人在上面睡。牆面灰暗,說不出是用什麼材料塗抹的。
牆上貼一些日曆明星,仔細看,都是上世紀九十年代的演員,紙發黃,甚至卷邊缺角。
窗子小,門也小。冬天,門上裝風門子。風門子是木頭做的,上半截一個小格挨著一個小格,糊著棉紙,我因此總有捅破的衝動。
因為北方愛颳大風,所以常關著門,屋裡就黑。但奶奶總要很晚才開燈,度數是幾瓦的。
奶奶和過來找她聊天的老姊妹置身其中,仿佛置身在昏黃的霧裡,又像是從遠古走來的敘事詩。他們說著話,和著一點風聲,飯熟的咕嘟咕嘟聲,有種別樣幸福。
另一間是臥室。窗子,白天打開,瓦藍的天,一棵枝幹剛硬的棗樹,像一幅乾淨油畫,又襯得屋子很淺,不真實得像在電影裡。
我承認,我對奶奶的印象都是冬天裡的印象(只有春節才回老家)。
奶奶聽說我們要回去,總替我們打掃房子——長年不住的落滿了灰塵的空屋子。
她掃胡同、掃院子、掃地板、掃床鋪,直到這座房子裡的角角落落都變得清清爽爽、乾乾淨淨才罷休。
她會在某個地方忽然跑出來,把手在衣襟上擦一下,然後從我手裡奪過一點什麼東西,提著,口裡問著,冷不冷,累不累,纏過足又放開了的小腳急促得挪動著,率先奔向我們的房子。
她歡天喜地的樣子,叫我慚愧,我什麼時候這麼熱烈地想念過她?
事實上,我們能和她相處多久呢?不過是春節的幾天假期而已啊!
她一直和大孫女住在一起,後來大孫女結婚了,又把二孫女叫過來。
十五六歲的二孫女和懂事的大孫女不一樣,「有點瘋」,愛打扮,喜歡跟男孩子玩,晚上八九點不回家,奶奶就滿村裡找,找得時候氣急敗壞,一副找到了非要結實地罵一頓才解恨的樣子。
不過,我這個二妹妹一回家,奶奶好像就忘了這回事。
她給二孫女下掛麵吃,以為這是好東西。她在東廂房裡有個籃子,籃子掛在房梁上,裡面放著掛麵和其他她認為珍貴的吃食。
一碗掛麵熱乎乎的,但二妹妹偷偷和我說,誰喜歡吃那玩意兒。
奶奶有一個兒子(我其中一位叔叔),不太務正業,早早死了媳婦,女兒遠嫁,兒子在外地若干年不回家,所以這位叔叔常跟奶奶吃飯。有時衝奶奶發脾氣。奶奶也委屈。她背過身子擦過淚,就又笑了。
不知怎麼,我看奶奶難受,我也跟著奶奶難受。
她跟我說,你不知道,咱們家,你爺爺之前是支書,管整個村子。
哦,我的爺爺!看來那個已在相框裡的男人,是她回憶裡的驕傲。
奶奶說,某年有人賣房子,就是和咱們家斜對門的那座宅子,那時你爺爺得病不幹了,買藥治病,花了不少錢,別人都以為咱們家垮了,買不起,誰知你叔叔——別看他現在這個樣子,好像不行了,他那個時候可神氣了,在外面做買賣,賺了錢,那天,一群人圍著,有幾個想買的,都沒那麼多錢,不敢伸頭,你叔叔拿著個黑皮包,喊,我買了——咱們家的人都能幹著呢。
哦,我的叔叔!已敗落的不成樣子的男人,也是她回憶裡的驕傲。
我其實是不太了解她的。我無法穿越到她的童年時代和少女時代裡,看不到她黑衣白裙、明眸皓齒的樣子;我不了解她的少婦時光和中年生涯:她的愛情是不是一個仰望姿態,她的慈愛裡可以包裹多少煎熬?
我看不到她的一生。我只從她的隻言片語裡,看到一條從時光裡淌出來的河,蘊蓄著看不見的巨大能量。
我想,她也是不了解我的。但她喜歡握著我的手說話,從籃子裡向外拿吃的東西:一塊糖或一袋花生,一個癟的蘋果或一塊並不怎麼美味的餅乾。
我給她買洗頭膏、牙刷及其他日用品,買棉襖、帽子、鞋,生日的時候買盒蛋糕(她的生日離春節很近)。
後來,我發現,只要我和老公回老家,最想待的地方就是她待的地方。我們互相不了解,卻有種最樸素的情感把我們緊密相連。
當聽說奶奶從嫁到這個村就沒出去過,連附近小鎮也沒去過,我有點震驚。難怪奶奶怎麼也不肯搬離這個其實已經破舊了的宅子。
一個生命一輩子困在一個地方,這個事實讓我在很長時間裡困惑。
我不是可憐奶奶,奶奶自有她大地般的厚重;我也不是替奶奶可悲,不遊覽和遊覽過名山大川,生命的底色其實沒有區別。
我只是好奇,一個女人,她全部的情感都寄托在家庭兒女身上,在這之外,有沒有哪怕是一剎那,或夢中,嚮往過外界的斑斕?
後來,姑奶奶回娘家來。這位姑奶奶年輕時離了村子,跟丈夫走南闖北。八十歲了,想回娘家住一陣。很自然地,她住到了奶奶家。
姑奶奶面色紅潤,皮膚白膩,落落大方,舉手投足之間有一種貴氣。奶奶看起來更瘦小了,更乾枯了,而且眼睛裡總像含著淚,穿著也鄉氣。
可奶奶事事以姑奶奶為先,撿姑奶奶愛吃的飯做,撿姑奶奶愛聽的話說,兩個人在小街上和四鄰八舍閒說話,奶奶更願意襯託姑奶奶,顯出姑奶奶的好,姑奶奶的有福氣。
她自己則樂呵呵的,以主人的身份站著。那一瞬間,我明白了奶奶,我也明白了一個一輩子守在自己故事裡的生命。
有人是以走四方而驕傲自足的,有人是以給親人帶去安好而驕傲自足的。
走四方,在紅塵裡見識更多的風景,固然是種精彩的生活方式,但把自己站成一棵樹、寫成一本有味道的書、成為時代洪流中家庭的「定海神針」,生命的充盈和厚重一點不比前者少。
遇到奶奶時,她已經七十歲了。可我今年再也聽不到她笑著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