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臺灣土生土長的侯孝賢,對臺灣的人與事懷著深厚的情感,鏡頭下的臺灣顯得沉重而具人情味。
如《悲情城市》帶出臺灣人在政治、歷史陰影下的沉重生活;《童年往事》在記述自己的成長經過的同時亦拍出了臺灣人濃厚的人情味。
在《南國再見,南國》的階段,侯孝賢已經把那些彷徨於整個時代的人間萬象,醞釀得更加豐滿。
《南國,再見南國》是侯孝賢近年來描寫臺灣的電影中最出色的一部,反映了臺灣人要衝出困局的渴望,也對臺灣人自身進行了深刻的反省。
電影誕生於1996年,當時臺灣經濟正處於走下坡的階段,半紅不黑。臺灣人處於這種不安穩的環境自然想尋求出路,有些留在故土積極發展,有更多的往內地發展以逃離困局。
看《南國,再見南國》的主題,也不難發現它圍繞「離開」兩個字。
一段是現代的臺灣「金融政治」、「黑道治國」的社會暗流,與男女情愛和金錢權利之間的複雜關係。
候導是在用一種比較洶湧的狀態,來剖析並且批判現實社會中人們的糜爛與墮落。
電影通過發生在幾個小人物身上一連串的事件,揭露了黑社會對社會的危害性和嚴重性。影片刻畫了不良少年人群所面臨的人生壓力、青春煩惱以及無法解決的矛盾與難題。
電影中的人物都似乎有「離開」的願望。
在一片萬籟俱寂中,火車聲從虛無縹緲處悠悠傳來,仿如仙樂,聲音漸響,融入了節奏蒼勁有力的現代音樂。這是九十年代的臺灣。時代的列車轟轟向前,車上的乘客卻蒙然無知,一片混沌。
男主角小高常與女友小麻花說要到內地發展,尤其對上海紙醉金迷的生活最為嚮往,常夢想要在上海開餐館,當朋友有門路去瀋陽做生意時,他亦想參與其中;小麻花為了女兒有較好的讀書環境,考慮移民美國,幫已經移民美國的姐姐做地產生意;小高的一個兄弟四出尋找買家,預備賣掉房子,到加拿大與正在「坐移民監」的妻兒團聚。
這些其實都是緬懷「離開」的渴望。
候導不但把這些情緒表現在電影人物身上,在許多場景中也體現了這種思想。
影片還夾雜著一種現代工業與原始氣息相交融的氛圍,一種由之而生的,灰暗又沉悶的基調貫穿始末。
影片中不斷出現火車,汽車,機車沿路的風景,有破敗,粗鄙的農村;有迷亂,惡俗的臺北的霓虹燈;還有原始,自然的亞熱帶森林……
《南國,再見南國》像許多侯到之前作品一樣,許多場景都運用了長鏡頭,尤其是拍攝一直往前駛的車的長鏡頭,出現得最頻繁,這些長鏡頭大都從車內拍攝,觀眾從主觀鏡頭下看見車一直往前開,景物從兩邊匆匆經過,其實這正暗喻了人物慾逃離、衝出困境的渴望。
不過,導演對這種逃離的心理提出了一個疑問:離開真的是解決問題的方法嗎?
小高是個半紅不黑的黑幫人物,它並不像古惑仔的黑社會頭子,他沒有錢,也沒有勢力,身邊只有一個跟班阿扁,他同時亦是別人(喜哥)的跟班,對於到上海開餐館、與女朋友結婚的夢想,他根本只能紙上談兵,並無能力實現。
甚至發生在他身邊的問題,他都解決不了,例如小麻花籤帳後自殺,小高事後需要替她還債,阿扁被堂兄毒打,他又要替他出頭,但顯然小高在這些事上是束手無策的。
當他酒後向多年的女友哭訴,大男人變回了小男孩,也只有侯孝賢才可以將這份男性的脆弱與挫敗感拍攝得如此真摯動人。
對於這個困局,他既無能力打破,也沒能力逃離,而所有代表逃離的思想都只不過是空想而已。身邊的事都解決不了,更不用談到離開赴外地發展。
候導在電影最後一場也用了一個具有象徵意義的場景:小高所駕駛的車撞向路邊停下來。這可謂代表了他那逃離的願望已成為泡影。
其實侯孝賢在電影內亦同時表達了對照「離開」的另一種思想感情,就是眷戀。
之前說《南國,再見南國》內運用了許多長鏡頭,其實除了汽車的長鏡頭外,火車及摩託車的長鏡頭在電影也是很重要的。
日本學者蓮實重彥如此強調:侯孝賢電影中,汽車出現,就沒好事。
這句話套用在《南國再見,南國》實在恰當,整部片的架構很特殊,是藉由交通工具的放置而結構出來:火車牽引出北部前段、汽車引出圍事的中段、摩託車預示末段三人無法改變的宿命。電影當中不做直接的批判,而是用黑色幽默及荒誕的劇情來包裝底層社會的悲哀。或許,最後小高的離開,對於他來說,是一種解脫。
火車代表了舊時代、對過去的回憶,小高是個懷舊的人,他喜歡坐火車,他連匯合兄弟「分贓」也是坐火車去的,兄弟都說他浪漫,以為這個年代已經再沒人這麼念舊,喜歡坐火車的了,其實小高的這種念舊也代表了一種對舊事物的眷戀、對故土的眷戀。
另外,騎摩託車的一場戲也很重要。小高和阿扁、小麻花三人各駕兩部摩託車,穿梭在一片樹林裡,看似自由自在,十分快樂,其實這種快樂代表了他們(想離開的人)在故土仍可尋求歡樂,仍可滿足的。
這些都表現了對「離開」的眷戀之情,同時亦表達了當時臺灣人的矛盾——想離開但眷戀。
除此之外,更值得一提的是,侯孝賢用了另一種角度去描寫黑幫人物。
黑幫人物在許多電影中,尤其是港產片,一向有英雄化的形象,他們往往擁有很大的力量去制衡反對力量,但電影裡的小高卻是個沒權沒勢亦沒錢的黑幫人物。
他有他家常便飯的生活、會為生活煩惱(為小麻花還債),甚至會為家庭擔心(為爸媽搬屋的事而煩)。
他的理想並不是做什麼古惑仔,而是開餐館、儲蓄和女朋友結婚。
他也比港產片裡的黑人物更講禮貌(罵小麻花上廁所不關門)。
這種描述角度令人物更真實化生活化,更令拍黑人物的電影提供了多一個拍攝角度。
這些「另類」的拍攝角度也成就了屋內走到屋外的運鏡,這在曝光上是不好掌控的,畢竟屋外屋內光線亮度差別很大,如果要平衡就必須等天光或者加強屋內光線。
但在這部影片看起來,攝影沒有強制要讓屋內和屋外的曝光過度平衡,反而是屋內都是曝光不足,以屋外曝光為主的狀態,使得整片呈現昏暗的氛圍,也是符合片中底層陰暗的角色背景氛圍。
所以看《南國再見,南國》仿佛再見了一次《旺角卡門》。
截然不相同個性的兩位導演,都在描述一個島嶼上發生的一群小人物的愛恨情仇的故事。神似的是都有一位重情重義挺兄弟情的黑幫大哥、神似的是都有一位恨鐵不成鋼的小弟。
而或許,這是一個可以發生在任何年代任何環境裡的生存方式,所以他們既相似卻又不完全相似。
《南國再見,南國》裡的扁頭血氣方剛、意氣用事,總從深紅色的墨鏡裡呈現出一片紅色的世界;有一個小麻花任性嬌縱的完全摸不著頭緒;再有一個大哥小高,用儘自己全部的力氣保全小弟扁頭,重情重義像是一個從舊時代走出來卻活在新時代的人。
時不我與的不是憂愁,是一片無聲的吶喊和抗議,懊惱及悔恨鋪天蓋地襲卷而來,就像是那臺逃亡的車輛不慎衝下田間後,無論扁頭如何聲嘶力竭的喊著大哥,都是悄然無息的回應。
小麻花大部分的時間都不說話,最長的對白是字字清晰地唱著《夜上海》, 像是歌詞寫著的「酒不醉人,人自醉,胡天胡地,蹉跎了青春……」
不用兩分半的歌曲,已經把小麻花敘述得徹徹底底。
其實誰也沒有真正和南國說了再見,那些一直心繫著離開這裡會有更好更多發展願景的人們,至終都仍只是在這裡,也許心中已經說了千百次的再見,可無論是在臺北或是別地,他們依舊未曾離去……
在扁頭騎著車要前往嘉義討一筆多年前的遺產時,在那迂迴的山路裡,小高騎著臺帥氣的摩託車,一路都只跟在扁頭後面,看著前面的情侶小倆口打情罵俏。
這時候的小高想必是開心的,雖然戴著墨鏡,風聲呼嘯;只有當山路轉成上坡時,小高才加緊馬力衝向前頭,為扁頭開路。
扁頭騎速克達載著小麻花,小高駕高檔重機跟隨在後,長達3分鐘的鏡頭,沿著山路蜿蜒,一會兒攀升一會兒落下。3個漂流青年,在賭博、黑幫的險惡叢林浪流連,仿佛在山間獲得自由喘息的片刻。
這是風一般的自由,可能也是這部電影裡最好的鏡頭。
時至今日,侯孝賢的電影一向給予人難明艱深的感覺,我想是因為他的電影喜歡表現「現實」的關係。
而現實總是複雜而又多義性的,電影所表現得越真,意義就更複雜。
其實我想,用任何方法去解釋電影(尤其是現實主義電影)都不能說是錯的,因為在解釋別人的作品的同時,我們其實正進行了另一種創作,文學如是,電影如是。
候導也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