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天文:與侯孝賢最好的時光都在談電影

2020-12-16 深焦DeepFocus

本文由2015年5月28日朱天文在La FEMIS(法國高等電影學院)講座整理所得,她在講座裡談到侯孝賢電影創作的大量細節,講座以問答討論形式進行。

整理與翻譯 | 肖穎、梁珊

「侯孝賢非常親近文字」

Q:能談一談您是如何與侯孝賢導演相識,並開始合作的嗎?

A:要講起來的話,這是段很久以前的往事了,應該是1982年,等於上個世紀的80年代初。自己有一部短篇小說叫《小畢的故事》,在臺灣的《聯合報》發表出來。當時我們那一代是不看國片的,所謂的國片就是臺灣自己生產的電影,我們從小看得最多的是好萊塢電影。到了高中、大學時候,文青嘛,都看歐洲電影。

《小畢的故事》1983 ,當時的豆導鈕承澤才17歲。

那個時候正好是香港的新浪潮,像徐克啦,許鞍華啦,我們是看他們的電影。所以所謂的臺灣國產片我們是不看的。在1982年我這麼一篇短短的故事在聯合報登出來的時候,當時就透過一個朋友,就是侯孝賢的攝影師陳坤厚,說要來買《小畢的故事》,我都不知道他們是誰。因為他們當時拍的是非常商業的片子,所謂的過年檔,賀歲片,類似現在的成龍演的片子。因為那時我們根本不看這種片子,所以不知道他們是誰。當時臺灣最大的獎項金馬獎,獲獎的全部作品都是港片,唯一一部臺灣獲獎片叫《在那河畔青草青》,唯一的臺灣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劇本吧,還有個童星吧之類的,只有這一部,其他全都是港片。

這樣我們一聽,啊,侯孝賢,我們大概知道,看到報紙上說今年唯一一部對抗港片的臺灣電影。因為他們要買這個版權,所以我就答應了。我們就約在當時臺灣非常有歷史的咖啡館,叫明星咖啡屋,是一個俄國人開的,當時這個俄國人一起和國民黨撤退到臺灣。

朱家三姐妹 左起:朱天衣、朱天心、朱天文

我們當時是把國片當做一個,怎麼講,娛樂圈的人,印象是非常不好的。娛樂圈和影視圈所有惡習的集大成者,所以印象非常不好。所以當我要和他們去談這個版權的時候,我身邊的朋友都對我感到很擔心。我的朋友就開始給我出主意,和他們約見的時候就故意把自己打扮很老,高跟鞋,穿著窄裙、線衫,頭髮整個盤起來,就是一副不會被人欺騙,精明幹練的樣子。

我在明星咖啡屋看到的就是兩個人,一個是侯孝賢,還有一個就是陳坤厚,其實就是兩個小鬼,非常年輕,不是我們印象裡頭那種電影圈的人。所以,一談下來就覺得有些一見如故。當時版權價錢談的是臺幣一萬塊買的,太少了哦,我記得當時侯孝賢還在旁邊說一萬塊太少了,要不要兩萬塊這樣。可是後來還是一萬買的這篇五千字的短篇故事。

《在那青青河畔草》1982

我也覺得沒有什麼問題,有差不多一個星期在明星咖啡屋討論這篇小說。那時也真的是年輕呀,然後候導就說那你就回去寫劇本,我那時候也沒有寫過電影的劇本,只寫過一個電視劇的劇本。沒寫過電影劇本,他就說那你就去寫吧。從劇本討論到寫出來大概就十天,不到兩個星期的時間。就做出來,看那個時候多年輕。在寫劇本之前,他就給了我兩張電影票,當時正在上演的《在那河畔青草青》,和當時的另一個編劇,我的少年朋友,叫丁亞明,我喊她阿丁,所以我們一起到戲院看了當時所有金馬獎入圍作品的放映。一看,發現原來他拍的東西是這樣的,我們也非常的驚訝。

這部片也在今年的布魯塞爾電影圖書館做了修復,前天我們又重新看了一次。就發覺,侯導很多的電影元素在這部裡面就都在了。寫實的,用真實場景,用非常不邏輯編劇的,其實這部電影都出現了。前兩天又看了下,只是覺得音樂放得很多,有點像寶萊塢。而且他們是商業片起家的,所以,這裡面用的男主角都是當時最紅的歌星。然後製片人是一個做流行音樂走紅的人,整個電影都在放歌,我們真的覺得很像寶萊塢,一有情感就開始唱歌了。所以不管他那時候的《就是溜溜的她》或者是《風兒踢踏踩》都是用當時最紅的歌星。雖然我們那個時候沒有看過這些電影,但是那個時候去大街小巷的麵店吃飯啦,都是放現在聽起來很愚蠢的歌。

《就是溜溜的她》1980 主演:鳳飛飛,鍾鎮濤

Q:侯孝賢見您的時候緊張嗎?因為您的父母也是知名作家。

A:我不知道他那時候緊不緊張,可是我覺得侯導演有個本事。我們中國叫做素麵相見,就是直面相見,不管你是總統還是知識分子,直接沒有隔閡的見面,我覺得是他很大的特點。所以相見之下,他好像也沒有什麼緊張。所以我們中國說非常的江湖,可以和各個社會階層的人直面相見,我覺得這是他電影的一個感覺能力,這是他一個很大的特點。所以後來我們都去補看他的那些商業片,很多的元素即便在他商業片裡面也有出現了,寫實,也有別於我們那個時候所謂的瓊瑤的「三廳」電影。他已經把那個拉到外頭去了,這些元素其實都在了。三廳呀,就是客廳、咖啡廳,什麼這樣子之類的。

所以,我們就是從《小畢的故事》那時候開始合作的,這部電影在當時非常的賣座,在那個時候的臺灣,覺得非要用卡司、用歌星的時候,他完全用非演員,所以沒有人想到會這麼賣座,我們才會合作下一部,所以就這樣一直合作下來是從這部開始的。

侯孝賢、朱天文一起接受採訪

Q:侯孝賢平時都看什麼書?

A:其實他是從小就什麼書都看,當然是從武俠小說看起,看遍所有的武俠小說,再看當時所謂的言情小說,到租書店去看,現在是沒有了。但是就是什麼黑社會小說看完,言情小說看完,沒有東西看了,就去他們小鎮圖書館,在那裡就看到了我父親那一代算是嚴肅小說吧。

所以他其實是非常近文字的,這也是我看到的導演中少數書看得非常快。因為導演常常是一個影像思考,或者用影像接觸這個世界的,有時對文字的吸收是比較慢的。但是我覺得侯導演從小一直在租書店看書,看書,更別說那些什麼《濟公傳》啦,《三國演義》這種,都是小時候看的。所以我覺得他是一個非常親近文字的人。

Q:您們現在還去明星咖啡館討論嗎?

A:現在是去離我家比較近,比較適合的地方,很不幸是一個叫做星巴克。或者捷運站出來有個7&11,一般都是在我家附近。現在我是爭取時間寫自己的長篇小說,常常是在電話裡頭討論的。侯導每次想到些覺得過癮的東西,就會打電話來講。所以我們電話費累積起來就很高了。到了實際要開始操作,分場什麼的,就去星巴克或是7&11,電話講到一個程度覺得應該要有一個書面的,就會有一個碰面。和以前天天去客中坐討論的工作方式已經很不一樣了。因為年紀大了,覺得上帝的時間一直在偷工減料,不夠,所以常常用電話講。講得差不多了,再碰面。

Q:《小畢的故事》之後是?

A:是《東東的假期》。其實侯導演非常特別,他的故事幾乎都是從工作人員中找到的。比如《戀戀風塵》就是吳念真初戀及失戀的故事,比方說《千禧曼波》當時他認識了一群年輕朋友,這些朋友是做髮型的認識的,就拍他們的故事。像《咖啡時光》就是他常年的日本翻譯的故事。所以《東東的假期》也真的去我外公家拍的,這太難得了,因為現在外公家沒有了,五十年塊木蓋的房子損壞得很厲害,但是全部都留在電影了。

《東東的假期》劇照圖

Q:《東東的假期》的故事是?

A:用了我妹妹寫的一個故事,跟另外一個故事合起來。因為開始寫小說本來就是從熟悉的東西開始寫起,所以我們等於從過往很多故事細節都會用進去,用到電影裡頭。這是我妹妹一個比較具體的故事。其他部分都是分散在我們過往的小說、散文裡的。

其實在臺灣,受日本教育,所以家庭看起來也像是父親大男人的這種,但是真正家庭支撐力量和家庭氣氛,背後的東西其實是媽媽。後背的支撐是女性,但是都被日本這種大男人教育給掩蓋了。尤其現在老齡化越來越嚴重,就越能感覺是這樣,我覺得是因為男人大半輩子都是在職場,等到他們一退休,他們的人際關係和生活的大半輩子關係就沒有了,一下子就變得非常衰弱。但是相對的女性卻一直在現實裡頭,她的人際關係、平常所接觸的始終都不會斷。所以到了男人60歲退休後,家庭中女性的全部力量都出來,而父親因為以前都在職場,不常在家,但現在突然那麼一直呆在家裡頭,就會顯得很多餘,這在高齡化社會的家庭中也是一個很常見的現象。

電影的三次復活

Q:侯孝賢電影和劇本之間是個什麼樣關係?

A:其實是個大概劇本,到了現場之後,會有幾次大的不同,一次是紙上作業,一次是現場拍攝,還有非常重要最後的剪接,所以有這三次大的轉變。我記得一個已經去世的法國導演叫布列松,他曾經講過自己的拍攝經驗:電影在腦中想時是活的,死於劇本的作業,在拍攝時復活,又死於底片,在剪接時又復活了。侯導常常引用他的話,講多了,我都以為是他自己講的話了。其實就是他的拍片狀況。

布列松講的在腦中想時是活的,其實就是我和侯導對劇本的討論過程,因為在討論時,就像是牛在耕田,犁田的工作就是形成了一種磁場,這就是導演腦中想要的東西。所以在討論的過程,導演要的那些東西已經在他心裡和腦子裡了。我們怎麼去想像、去把有趣的東西相結合,這個時候是活的。到了差不多的時候,就讓我把這些東西寫出白紙黑字,這個階段,是布列松說的死於劇本的紙上作業,這時候,導演就是看景,最重要的工作就是找場景,這時候,所以在劇本發展的時候,常常是因為一個人,演員也好,一個很過癮的人也好,是根據他們在發展的,這時候導演就自己去進行了。「死於劇本的作業」,這句話不是假的,我常常說我是在做一個秘書工作,就把討論過程寫成大家都可以看得懂得文字。

侯導用他女兒小學時的作業本寫來寫去,這個本子沒有人看的懂,可是我們在一起討論,所以我肯定看的懂,他就把這個本子上的草稿也好,所有你想的軌跡也好,就扔給我,我就根據它一條條整理出來,變成文字而已。所以劇本寫出來,導演是不看的,他早就去看景了,這個劇本主要是列印出來,發給工作人員,有個依據去執行拍攝的任務。到了拍攝現場,導演是不看劇本的,因為經常用的是非演員,也不要求他們去看劇本,背臺詞。他看好了場景氣氛,就叫演員進來。他不看劇本,憑藉的是我們之前討論一個月、半月累積起來的那個磁場,他可以判準這個就是我要的。雖然現場很亂,但是他心中已經操練、犁田過這麼久,所以他在現場的眼光是很銳利的。現場常常是直覺的判斷,什麼是他覺得好的、是他要的,這就是在拍攝當下復活的意思,把劇本丟開,盯著演員看,這時候攝影機就會捕捉些無法設計出來的東西,他全心全意的注意著拍攝的客體。侯導是根據現場,不畫分鏡頭,攝影師沒有分鏡表這種東西。不是一個蘿蔔一個坑做分鏡這件事。所以,最後底片拍出來什麼東西是不知道的,這就是死於底片。然後到了剪接機上開始看這些底片,剪輯片子,會發現很多攝影機捕捉的好東西,可能拍攝現場都不知道,侯導就把覺得ok的東西都挑出來重新組合,那些覺得不好的,管你是在劇本裡頭他期待的訊息、期待的轉折,他都一概不要。所以說在剪接當中再次復活。

《南國,再見南國》1996 劇照圖

我記得1996年《南國,再見南國》在坎城的時候,是弗朗西斯·科波拉擔任那屆的評審團主席,他也是白羊座,個性非常的衝動。他太喜歡這個片子了,和評審團看了一次,在放映時又看了一次,看完後,看到臺灣的媒體記者,於是就直接到臺灣記者前面說:我知道你們一定很想知道我對這部片子的看法,雖然我的同事們(評審團)不大知道它在說什麼,但是我喜歡它,我想這部片或許會有人因為看不懂而討厭它,但是我理解它,他拍攝臺灣的現狀生活非常有趣,我昨晚睡覺時還夢見這部片子,它像一個夢一樣。別人就問那他喜歡這部片子什麼,他說我喜歡它的攝影,非常簡單。大致就是這樣一段對話。當時我就想,攝影不是很技術嗎,可是就像我剛剛講的,在拍片現場又復活了。攝影不是複製,如果是複製的話就是抓嘛,或者一個演員的表演。而在侯導那裡攝影機就像一支筆,不是複製,而是創作,這就是科波拉說喜歡他攝影的原因。但是劇本討論階段是很重要的,是磁場和土壤,沒有它也就沒有後面的東西了。

其實早年侯導是希望讓我寫一個小說或故事,而不是劇本。因為他也知道我們是寫文字,比較擅長文字寫出來整體的一個氣氛,劇本的話,真的是一個執行的硬性工作了。

弗朗西斯·福特·科波拉與女兒索菲亞·科波拉

因為侯導自己是編劇出身的,他非常清楚編劇事情,他早年拍的是商業片在哪裡要笑一下,編劇上的那些技巧他是很知道的。所以有時候他希望寫個故事,一個短篇小說,他需要一個整體的東西。其實那時候我用十天寫出來《小畢的故事》,他大概只用了一句對白吧。因為當時拍的很趕,劇本要現場改再印出來,就像出爐的麵包。所以劇本改到這種地步,真的差不多只用了一句。於是我就說這樣又何必我們來編呢,你自己編不就很好,他說因為自己也編了很多劇本,差不多都公式化了,已經能夠把每場要拍多久的時間都打出來了。但是我們沒有寫過電影劇本,就好像吹來了一陣清新的空氣。他就是要這個清新的空氣,很奇怪。

Q:您會去拍攝現場嗎?

A:從《東東的假期》後就沒有去拍攝現場了,因為一開始會很好奇。但是如果不是現場的工作人員或是演員,那麼拍攝現場是很無聊的,永遠在等等等,等燈光、演員的化妝、等天氣(雲來啦,太陽出來啦),永遠在等的狀態,除非你變成植物或是爬蟲,要不然很難受。就是再浪費光陰,所以後來都沒有去現場了。

Q:您和侯導在劇本創作時有衝突怎麼辦?

A:沒有什麼辦法啦,就是一直討論,討論到最後把最好的留下,所以沒有誰一直堅持。我說劇本討論時候是活的,為什麼呢?因為你在思考在討論的時候,其實很像一個人吸一口氣,潛入到無意識的大海裡頭找東西,這比較像創作的狀態。若是兩個想法不同,頻率不同的人,是很難在這個無意識的大海裡一起去對話的。

爭執更像是一個自問,是這樣的嗎,還是不是這樣的?這樣好嗎?所以我可能是自答吧,他是自問。因為無意識的大海裡是非常幽暗模糊的,你還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遠遠的看到有一個蚌盒打開,裡面有珍珠的光,你就要往那個方向找。所以,一定要頻率相同,不然的話沒有辦法在這裡頭自問自答的。因此常常可能是十天、半個月徒勞無功,只是在那裡一直找,但是突然在某個時刻就抓到那個珍珠了。

候導拍電影時哼的歌最適合做配樂

Q:在與侯導的合作中,您只是進行劇本創作,還是也參與了電影的剪輯等工作?

A:早年也是會去剪接室的。因為我當時其實是一個不了解電影的人,所以從頭到尾參與了大概三部電影:從劇本,到電影拍攝,再到剪接,最後到放映。親自參與電影實作的整個過程,對於我來說算是啟蒙教育吧。可能人家需要去電影學校學習,而我是通過編劇的身份參與到電影中。而且我十分震撼地發現,劇本和實作之間的差距是如此之大!關於這個過程我寫過一本書叫《戀戀風塵——一部電影的開始到完成》。在書裡,我把自己的各種大驚小怪都寫出來了。這本書在臺灣還引起一些反響,因為第一次有人把電影從劇本到放映整個製作過程都一一展現出來。

我的另一個工作是推薦書給侯孝賢導演。我會把我覺得好的書推薦給他。

寫作中的朱天文

Q:能具體談談電影《海上花》嗎?

A:侯導在籌備一部關於鄭成功的電影時,需要拍一段在妓院裡的戲。雖然跟那個時代離得有點遠,但是我還是把大學時看的小說《海上花》推薦給他,結果鄭成功的片子沒拍成,倒是拍了《海上花》。

《海上花》這本書最初是用蘇州方言寫的,張愛玲因為非常痴迷,所以將其翻譯成書面語。它的人物比《紅樓夢》的還要龐雜。而且後者裡面起碼還有表哥表妹的愛情故事,但是《海上花》的故事雖然發生在妓院,寫的卻是非常家常的生活,沒有很強的戲劇性。所以寫劇本時,我們首先費了很多工夫,在原先龐雜的人物結構裡選出了三組個性不同的主要人物。然後試著用三組完全不同的類型,搭出一個想要表達的東西。

《海上花》劇照圖

Q:最近這一部電影《刺客聶隱娘》的主角是個歷史人物。您作為編劇,是如何著手準備的?跟以往其它電影有什麼不同?

A:最大的不同是,做劇本的時候,花了大量的時間收集資料。因為聶隱娘生活在7-9世紀的唐朝,而我們改編的這個唐傳奇,故事很短,只有一千字。於是侯導先花了一年的時間讀各種歷史資料,我是後來加入的。比如,聶隱娘這個人,她的父親聶鋒是魏國節度使,於是我們在節度使裡找到這個人再去讀相關歷史。像是在夾縫之中,挑出一些歷史的東西......所以我們是花了很長時間在造一座冰山,最後它卻只露出一點點。

為什麼要花那麼多時間造一座冰山,最後卻只露出很少的部分呢?其實就像我的一個畫家朋友打的一個比方:他要畫一個叢林裡的花豹,會先畫一個完整的花豹,然後再把灌木叢整個加上去。樹木蓋上去之後,花豹可能就只露出一隻耳朵,一截尾巴,或者腳的斑紋。不過當你把整個灌木叢拿走之後,花豹能夠很完整的呈現出來。反之,如果你沒有做這個造冰山的工作,當你把這些遮蓋物拿掉的話,就會露出一個面目全非的東西。所以要先把豹畫出來,再做「遮」的工作。

侯導是想拍一部有地心引力的武俠片,而不是大家在裡面飛來飛去的那種。其實武俠片在中國是一個類型片,不過侯導的這部很另類。如果抱著看武俠片的心情去看,那一定會失望的!

《刺客聶隱娘》主創坎城合影,中間是導演侯孝賢,最右是編劇朱天文。

Q:在侯孝賢導演的片子裡,經常會重複出現一些明星。你們在創作劇本前已經選好演員了,還是你們會為某一個特定演員專門寫一個角色?

A:《刺客聶隱娘》這部電影是在寫劇本時就確定了由舒淇擔任女主角。我們跟舒淇是從2000年的《千禧曼波》開始合作的。那時侯導要拍他身邊新認識的一幫年輕朋友的故事,就找到了那時也很年輕的舒淇。於是一直合作到現在。

Q:出演《悲情城市》的梁朝偉,是一個不會講臺語的香港演員。要讓他融入整個片子,似乎不太合理。

A:因為這部片子的投資費用比較高,所以投資商就要求由香港的明星出演。而梁朝偉是一個很知名的演員,並且有票房保證。但是梁朝偉是廣東人,不會講臺語,所以只好把他的角色設定成一個啞巴。

可能這樣講會讓大家覺得洩氣。但其實這個啞巴的角色在之後的影評中經常被討論。因為他就像臺灣當時的命運,是無法講話的,就像啞巴,不僅自己的命運不能掌握,連自己的語言都不能掌握。所以拍電影時,侯導有時使用的長鏡頭或者深焦,常常是出於解決現實問題的需要。因此而產生出來的美學,不僅僅是電影的美學。同時也體現著他的奮鬥和力量。

《悲情城市》劇照圖 ,梁朝偉與辛樹芬。

Q:朱女士是寫小說出身的,跟侯導合作寫劇本後,寫作風格有沒有什麼改變?或者汲取什麼新的靈感?

A:我想,即使有改變,應該也是一種我不知道的改變吧。起碼遇到的人不同吧。比如他的整個工作團隊,工作範圍的不一樣。這些是比較明顯的改變。至於在寫作方面,即使有,可能也是我自己沒有感覺到的。

Q:您和侯導經常通過電話溝通。能具體談一下你們的工作方式嗎?

A:通常,他有一個想法,就會打電話給我。我更多扮演的是一個聆聽或者叫陣的角色。有時他自己覺得很過癮的事情,但是旁人就覺得沒什麼。於是潑潑冷水,幫他打消了念頭。

通常我們打電話,就是在交流各種大大小小的素材和想法。就像要燒一個大灶來冶煉什麼東西,於是把所有木柴丟到裡面燒,我們常常就是把所有的材料放在一起,也不知道最後會變成什麼樣,也不清楚最後會冶煉出什麼。

Q:當你們在創作一個人物的時候,他如何跟您溝通他想要的人物?比如在電影《南國再見,南國》裡。

A:拍這部片子的前一年,侯導攜《好男好女》參加坎城電影節。當時幾個主要演員:林強,高捷和伊能靜,都住在同一個公寓。有一天,他們每人買了副綠色的眼鏡,侯導看到他們戴著眼鏡進進出出,就有了靈感。林強的頭很扁,像得了小腦症,再加上一個高個子,一個女孩子,這樣的組合看起來很有故事。這其實也像小說創作,有時就是因為一句話,一個影像,或者一股氣味,勾動你去寫一個長篇。好像所有的東西都是由這一個引發的。就像拉丁美洲作家加西亞·馬爾克斯,在他小的時候,每個周四在窗前總會看到一個全身穿黑衣服的媽媽帶著小孩,走過他家門前的大路,就是憑著這個印象,他後來創作了一篇小說叫《格蘭德大媽的葬禮》。

《好男好女》1995

Q:在《南國再見》這部電影裡,你們是怎麼想到這個土地徵收的素材?

A:其實在臺灣報紙上經常能看到這樣的新聞。臺灣有規定:如果政府要徵用私人的土地,不管用於蓋公共設施還是其它方面,都要按價賠償。比如一棵樹值多少錢,就要做相應的賠償。於是有些人就趕緊在自己土地上種很多樹,然後收購的時候,就可以獲得更多的賠償。其實他們拍聶隱娘在湖北一個地方出外景的時候,也看到一樣的情況:政府要把那塊地方變成觀光區,就需要徵用很多民宅。於是當地人在那裡蓋了很多旅館。其實裡面不通水不通電,當然也沒有顧客。但是這可以讓他們的地換一個更好的價錢。

Q:侯導的電影在初期經常使用雙編劇的形式:即您和吳念真共同編寫劇本。不過《戲夢人生》之後都是您單獨做編劇。直到聶隱娘,我們發現有一個新人謝海盟跟您共同擔任編劇工作。請問,在這部電影裡,你們是如何分工與合作的? 之後她還會擔任侯導的編劇工作嗎?

A:其實跟吳念真合作是因為我不會講臺語,我父親是49年後來臺灣的。因此在《戲夢人生》等三部片子裡面,臺語部分都是由吳念真寫的。他主要是寫一些對白。

謝海盟是我的侄女。最初找她的原因是,我不用電腦。寫聶隱娘的劇本時,我找她來做我的編劇助理,幫我打字,打完之後,可以發給劇組。她有亞斯伯格症,即高智商的自閉症。基本上是過目不忘,而且對她感興趣的東西就會一頭栽進去。恰好她非常喜歡唐朝,也喜歡馬。本來只是讓她來當助理的,沒想到在討論過程中她提供了不少專業的意見:對唐朝的各種制度還有馬等等。在現場,她從第一場戲跟到最後一場戲,從來沒有缺勤過。所以她現在記了一部15萬字的聶隱娘拍攝手記。記得在湖北的拍片現場,曬了很多玉米,她告訴工作人員唐朝還沒有玉米,因為它是大航海時代以後才從南美洲傳過來的。於是他們就把玉米全都收掉了。所以最終她從打字員變成了劇組的歷史顧問。

《戲夢人生》1993

Q:在坎城的新聞發布會上,侯導在談到接下來的拍片計劃時說,如果能找得到投資的話,會繼續拍武俠片。請問這個武俠片是唐代武俠還是中國武俠?(比如,提到唐代武俠,我們會想到聶隱娘傳,虯髯客傳等。如果是中國武俠,會想到遊俠列傳,範圍會比較廣一些。)請問侯導有大概的方向嗎?

A:因為為了拍攝這部片子,我們做了很多唐朝的東西,包括場景,服裝等,而且好不容易把唐朝摸出一點門道,所以如果拍武俠片的話,會先資源再利用,優先拍關於唐朝的。但是我想這個計劃不會那麼快,因為預算會比較高。一般如果拍了一個成功的片子,比如說比較賣座的,就會獲得一些配額,就可以自由地拍一些小預算的片子。因為預算低的話,自由度就高。他應該會先拍幾個小預算的,然後再考慮規模比較大的。

Q:在《刺客聶隱娘》中有一個打鬥的場景,那應該算是全片最激烈的部分。緊接著那個場景後面,我們看到片中的人物變得很小,並且融入一片山水中。感覺整個畫面的重點變成了自然山水,而不是人物。您在寫劇本的時候,已經有這樣的安排嗎?

A:我們在劇本上並沒有做這樣的安排。完全是看景的時候,臨時決定的。

Q:寫劇本時會考慮音樂方面的問題嗎?

A:寫作的時候不會有音樂的考量。不過,常常在討論劇本的時候,侯導自己會運鏡,他會隨著鏡頭的推移,哼著歌。很多次我在旁邊聽著,感覺他哼的歌是最適合不過的配樂了,好想把它錄下來,可是就好像晴空落下陣雨,你想要去追,就渺無蹤跡了。這個經驗是常常有的,所以多少會覺得遺憾!

Q:在一次訪談中,您提到您和侯導在一起最美好的時候都是在談論將要拍攝的電影;而且你總是對上映的電影因為一些無法克服的技術問題而感到失望;另外,您也很遺憾沒有把你們的對話錄下來。總而言之,對於您,最美好的是你們在一起聊天的時光。

A:在劇本討論時那種很充沛的東西,就好像百分之百的果汁。然後接下來所有的拍攝過程,在我看來其實是打折再打折。往往,從編劇的立場來看,出來的片子,都是稀釋到百分之一的加味水。這是我非常個人的想法,而且是從編劇的立場來看的。所以每次都會失望。不過,從劇本創作到電影完成,這是另外一個東西,你必須接受它。影像的東西,跟文字的思考確實是非常不一樣的!

原文首發《外灘畫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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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請輸入標題 bcdef文 | 柴路得(西雅圖)編 | Dzolan(西安)請輸入標題 abcdefg無論從什麼角度、用什麼理論、以怎樣的姿態或者方式,談論或者書寫侯孝賢,大概都是種冒險。
  • 每個人心中都有一部侯孝賢,《南國再見南國》一定是他最好的作品
    《南國,再見南國》是侯孝賢近年來描寫臺灣的電影中最出色的一部,反映了臺灣人要衝出困局的渴望,也對臺灣人自身進行了深刻的反省。電影誕生於1996年,當時臺灣經濟正處於走下坡的階段,半紅不黑。臺灣人處於這種不安穩的環境自然想尋求出路,有些留在故土積極發展,有更多的往內地發展以逃離困局。看《南國,再見南國》的主題,也不難發現它圍繞「離開」兩個字。
  • 豆瓣日曆 2020年10月28 日《最好的時光》
    今日主題影片:《最好的時光》。 《最好的時光》(英語:Three Times)為中國臺灣導演侯孝賢執導的電影,於2005年上映。故事內容則是三段於不同時代(1966年、1911年與2005年)的愛情故事,皆由張震與舒淇主演。
  • 侯孝賢電影《薔薇的名字》將角逐坎城影展
    侯孝賢電影《薔薇的名字》將角逐坎城影展2001年03月15日11:14:38 網易社區   侯孝賢執導的電影新作「千禧曼波」系列《薔薇的名字》,日前前往日本拍攝,場景遍及東京、那溫等地,日本場景拍完後,電影也就完成了一大半,電影預計3月底殺青,5月送法國角逐坎城影展。
  • 電影音樂人林強:要是侯孝賢沒找我,我可能會回去賣豬腳
    這都不是主流的工作,所以我完全不是一進音樂公司就做音樂,一進電影公司就做電影。澎湃新聞:你和侯孝賢是怎麼結緣的?和侯孝賢認識後,有機會泡茶聊天,我就跟他說當初看他的電影有多感動,什麼都敢講了。《戲夢人生》之後,我又演了《好男好女》《南國,再見南國》,順便幫他做了電影配樂。我後來的機遇和發展,完全是因為侯孝賢一手提拔的。澎湃新聞:你演了好幾部電影,早年的形象也挺好的,後來為什麼沒有走演員這條路?
  • 聽黃熙談起偶像侯孝賢,是枝裕和一臉羨慕|東京電影節
    是枝裕和個人十分欣賞這部作品,其緩慢而又富有生活氣息的節奏讓他懷念起臺北的時光,覺得它頗有楊德昌電影的風格。他認為黃熙對於美學的感受,生活細節的捕捉,是一種自身的「電影基因」,也離不開侯孝賢導演的影響。
  • 《最好的時光》:有愛的日子即是最好
    這是一個最好的時代,這是一個最壞的時代。——狄更斯初看侯孝賢的《最好的時光》,你可能看不下去。忍到片尾結束的時候,都想感慨一句,這部電影居然是有編劇的。關於電影的敘事結構,堪稱是「最慢鏡頭的敘事詩」,只有簡單的三段式。三段故事除了兩位主演相同之外,毫無關聯。三段故事的來源均是真人真事,所以,影片天然地有紀錄片的味道,即是說,沒有那麼濃烈的戲劇衝突。戀愛夢:少年朦朧的依賴這是我個人很喜歡的部分。
  • 朱天文:我從卡爾維諾那裡得到了書寫的巫術與魔法
    朱天文,中國臺灣女作家,1956年8月生於高雄,祖籍山東臨朐。
  • 侯孝賢73歲生日:與大師相遇的三種方法
    文 | 柴路得(西雅圖)編 | Dzolan(西安)請輸入標題 abcdefg無論從什麼角度、用什麼理論、以怎樣的姿態或者方式,談論或者書寫侯孝賢,大概都是種冒險。
  • 為何金馬是最好華語電影獎?前初審評委:全因侯孝賢改良
    香港電影金像獎,自廢武功。與金馬獎相似的電影獎項,根本不需要做對比,已勝負分明。更可怕的一點,即便眾多一致同意市場在大陸,但大陸像樣的電影獎項,似乎不超過三個,不成氣候。  第45屆金馬獎把最佳影片和最佳導演都頒給《投名狀》以後,它也標誌著華語合拍片大事件的終結。金馬獎很快形成了新的階段特色,也就是以褒獎小片、文藝片和藝術電影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