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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少數民族的分類,有東夷西戎南蠻北狄之說。但這個以方位為標準的分類,太過簡單。所以,認識党項人之前,需要對古代少數民族做一個更細緻的分類。
首先確定地理範圍,主要聚焦在中國北方的遊牧民族。其次仍舊以地理劃分,因為地理決定生產生活方式。
自東向西,從東北平原弧線至青藏高原邊緣,依次是東胡系、草原系和羌人系。
東胡系,主要生活在今天東北地區,兼具遊牧和農耕兩種生活方式,主要有東胡、鮮卑、契丹以及女真等。
草原系,主要生活在今天蒙古高原,徹底的遊牧生活方式,主要有匈奴、柔然、回鶻、突厥和蒙古等。
羌人系,主要生活在今天青甘一帶,農耕、遊牧、狩獵等各種生活方式兼而有之,主要是各種誰也分不清楚的各種羌。
東胡系、草原系和羌人系,都沒能演化到農業文明階段,或者只是演化到半農業文明階段。原因是地理氣候限制,主要分布在400毫米等降水線以外,不具備發展農業生產的基礎。
這不是主觀上不努力,而是客觀上不允許。東胡系所在的東北地區擁有大量的農耕土地,但大規模發展農業也只是現代的事情。因為緯度太高、氣候寒冷,所以在古代的開發難度極大。因此,東胡系仍然以遊牧、狩獵為主,未能發展出大規模的農業生產。即便偶一發展,也會被變化的氣候或強勢的中原打斷。
既然沒有發展出農耕文明,那麼無論是東胡系、草原系還是羌人系,就一定要發展副業。沒有副業,就不能活。一股寒流、一季大旱、一場瘟疫,對於這些遊牧民族而言,就是滅族之災。
草原系的副業,是徹底的搶劫,所以武力值最高。由於蒙古草原幅員廣闊,所以最容易形成堪與中原爭霸的草原帝國。東胡系的副業,也是搶劫,但因為經濟方式更多樣,而且能夠發展小規模的農耕。因此,東胡系雖然在武力上不如草原系,但韌性更強,往往能夠建立兼具兩種生活方式的王朝或帝國。
今天重點要說的就是羌人系。
羌人系既能遊牧又能農耕還能漁獵。但是,羌人系卻一直沒能建立強勢王朝。五胡十六國的前秦和後秦,只是曇花一現,且把大本營移到了關中地區。南北朝以來的吐谷渾,嚴格來說,這是一夥來自東北的鮮卑人。
羌人係為什麼不能建立強勢王朝呢?
還是因為地理限制。羌人主要生活在今天的甘肅西南和青海東部。地理特點是山川阻隔、谷地縱橫。地圖上看著很近,而現實中卻要跋山涉水。羌人廣布於高山環繞的河谷之中。河谷之間雖然距離不遠,但因為高山阻隔,所以往來交通的成本極高。搞戰爭兼併,輸出暴力之後只能實施搶劫;搞攻守同盟,盟書籤訂之後卻老死不相往來。地理特點導致的結果是:內部自組織的成本極高,甚至幾乎不能開展內部自組織。
草原系可以形成萬裡草原萬裡帝國,秦漢有匈奴、隋唐有突厥、宋明有蒙古。東胡系也可以依託東北平原建立一個千裡王朝,比如隋唐的高句麗、兩宋的契丹和女真。但羌人系就悲劇了。無論戰爭兼併還是和平同盟,羌人系都無法實現內部自組織,自然告別了強勢王朝的可能。
因為都沒有進化到農業文明,所以大家都要搞副業。那麼,羌人系會怎麼搞副業呢?羌人系往往自己搶自己。所以,羌人的內部競爭,要比外部競爭更激烈。
東漢與羌人累年交戰,最後羌人要投降。但是,羌人並不是派出一兩個代表就能完成投降的,而是各個羌人部落都要派出代表。最後,羌人居然來了355個部族領袖或代表。原因就是羌人始終沒能實現內部自組織,內部無法產生代表所有羌人的可汗或單于。
這是羌人系的特點。
党項人屬於羌人系,最早居住在青海湖一帶。如果歷史沒有發生意外,党項人將會是一個普通的羌人部落,歷史上最多留下一個党項羌的名字。
第一個意外,是一個你讓我離開、我就離你萬裡之遙的悲情故事。
公元3世紀到4世紀,東胡系的鮮卑部,迎來了一波基因大爆炸。核心慕容家族一連幾代,全是英雄輩出。雄主慕容廆成為鮮卑領袖後,猜忌庶長兄慕容吐谷渾。後借二部馬鬥,對長兄惡言相向:先公分建有別,奈何不相遠離,而令馬鬥!慕容吐谷渾則言:當去汝於萬裡之外矣。
慕容吐谷渾說到做到,帶著所部族人繞了大半個中國,從東北大興安嶺來到了西北青海湖畔。於是,一支來自東北的鮮卑人,開始與羌人生活在一起。而此時的鮮卑慕容氏全是英雄,這就是一個精華薈萃的民族。慕容吐谷渾及其後世子孫,帶領這夥鮮卑人,硬是在羌人的地盤上,建立了一個東西四千裡、南北兩千裡的吐谷渾王國。
然後,党項人就要面臨抉擇了,要麼臣服於吐谷渾而失去自我、要麼離開青海湖畔、尋找家園。
一部分党項人留下了,後來成為了吐谷渾;一部分党項人離開了,他們來到了河曲之地。
河曲之地,位於今天甘肅、青海和四川交界的黃河地區。這裡雖然位置偏僻,但水草豐美,非常適宜遊牧生活。在遷徙的過程中,拓跋部成為了党項人的中堅力量。党項人雖然背井離鄉,但這個民族卻在遷徙中逐漸凝聚。
如果只是這麼一個意外,還是改變不了党項羌的命運。因為党項人沒有吐谷渾彪悍、能離你萬裡,仍舊留在羌人系的地域範圍中。打破一種趨勢,是極為困難的。但接下來又發生了一個意外事件。
這個意外事件就是吐蕃崛起。比東胡系、草原系和羌人系更特殊的,是高原系。在青藏高原這個地方,吐蕃人硬是建立了一個強大的帝國。可以說,吐蕃人打破了所有解釋框架。要建立帝國你首先要有經濟,但青藏高原土地貧瘠;其次你要有人口,但青藏高原,即便現在,仍舊地廣人稀;第三你要有文明,但文明是費錢的,不僅要有村落而且要有城市;第四你要有制度和執行制度的貴族和官僚,但錢從哪來。
然而,吐蕃人就是非常「不講理」地崛起了。而且,他們還走下高原,問候這個遠比自己更富饒的世界。這時候的党項人又要面臨選擇:到底是臣服吐蕃,成為高原帝國的一部分,還是繼續離開家園、背井離鄉。
其故地陷於吐蕃,其處者為其役屬,吐蕃謂之弭藥。
但是,党項人在這個時候卻迎來了更好的選擇。
歷經數百年分裂的中原帝國重歸一統。嶄新的大唐帝國向天下胡人伸出了臂膀。大唐天子李世民昭告天下:
自古皆貴中華,賤夷狄,朕獨愛之如一,故其種落皆依朕如父母。
於是,党項人投靠大唐,逐漸向大唐內遷。
以上只是外部環境對党項人命運的改變,期間党項人也在不斷發展壯大。
《隋書党項羌》記載:大者五千餘騎,小者千餘騎。但是,羌人系的特點仍舊主導著党項人,平時「各為生業」、「不相往來」、「有戰陣則相屯聚」。
《舊唐書党項羌》記載:大者萬餘人,小者數千騎。不僅族群壯大,而且逐漸開始了內部自組織,如:
有細封氏、費聽氏、往利氏、頗超氏、野利氏、米擒氏、拓跋氏,而拓跋為最強族。
但是,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党項羌人諸部族仍舊「不相統一」。即便是到了北宋,李繼遷領兵造反、搞割據。党項人仍舊「不相統一」。指望這些人自己誕生出一個單于或可汗,幾乎不可能。
不止唐朝,在隋朝時期,党項人已經逐漸向中原內附了。党項人因為不肯臣服吐谷渾而背井離鄉;因為不肯臣服吐蕃人而背井離鄉。那麼,桀驁不馴的党項人,對於中原是個什麼態度?
他們非常主動。
公元584年,大隋開皇四年,党項羌「有千餘家歸化」。而此時的大隋還沒有完成統一,所以重點不在西北而在北方的突厥和南方的南朝。所以,党項羌的歸化,是一種積極主動。後來,拓跋寧叢等党項首領,率部族內附大隋,拓跋寧叢還被授予大將軍的官職。
公元596年,党項羌寇掠會州(今甘肅靖遠),後被大隋隴西兵擊敗。擊敗之後,党項人集體請降,「又相率請降,願為臣妾,遣子弟入朝謝罪」。
這是什麼意思?等同東漢時期的匈奴內遷,就是要做大隋的人了。但是,隋文帝卻不答應:
還語爾父兄,人生須有定居,養老長幼。而乃乍還乍走,不羞鄉裡邪?
啥意思?意思你你們想來,但我們不要,回去踏實過日子、認我這個天子就行了。
隋文帝是愚蠢嗎?不是愚蠢而是高明。到了大唐,李世民對於党項人的處理,仍舊是這個思路。
公元629年,党項羌細封部,舉族內遷。唐太宗李世民將其安置在軌州(今四川阿壩附近),並以其首領步賴為刺史。同時,細封部派兵援唐,一起討伐吐谷渾。
此後,党項諸部踴躍報名、紛紛表示願意舉族歸附,並「請同編戶」。
其後諸姓酋長相次率部落皆來內屬,請同編戶。太宗厚加撫慰,列其地為崌、奉、巖、遠四州,各拜其首領為刺史。
關鍵是「請同編戶」這個四個字,非常有分量。如果按照這個邏輯來操作,党項人將正式成為大唐黔首。但是,李世民並沒有把他們納入府兵、均田體系,而是對這些人實施羈縻控制。
李世民的做法,與隋文帝楊堅的做法,如出一轍。
党項羌中,實力最強的是拓跋部。但拓跋部的首領拓跋赤辭卻與吐谷渾結為姻親。當時,大唐與吐谷渾卻為仇讎。於是,大唐與党項拓跋部之間,肯定要爆發戰爭。然而,戰爭的規模不大,大唐名將李靖一戰便擊敗拓跋部。不僅擊敗了,而且瞬間打服。之後,党項拓跋部人心歸唐,首領拓跋赤辭攔不住,只能順應民意、內附大唐。拓跋赤辭,被賜李姓,這是西夏國主李姓的最早來歷。
以其地為懿、嵯、麟、可三十二州,以松州為都督府,擢赤辭西戎州都督,賜氏李
這就是大唐對周邊少數民族的吸引力。打敗別人很重要,但別人「心嚮往之」更重要。但是,這時候,大唐對於党項人是怎麼管理的?還是羈縻控制。簡單說就是:給你們劃好土地,然後你們自己管理自己,唯一的要求是承認大唐天子是你們的天可汗。
公元7世紀,吐蕃人逐漸做大,並在公元663年消滅吐谷渾王國。吐蕃人成為高原上的主人。遭遇吐蕃壓迫的党項人,向大唐求助。而大唐也沒有忘記他們。於是,「請內徙,始詔慶州,置靜邊等州處之」。
党項人在這個時候走下高原,走入黃土高原和黃河流域。而且,他們獲得了新的生機。在這塊土地上,党項人不僅獲得了新的生存空間,而且迅速融入中原文明。而党項人的命運,也與大唐捆在了一起。
公元755年,安史之亂爆發,大唐走向衰落。公元881年,席捲大唐的黃巢起義軍,攻陷帝都長安。唐僖宗下令各地勤王。各地藩鎮逡巡不進,而牢記大唐恩德的党項人卻挺身而出。面對數倍於己的黃巢起義軍,首領拓跋思恭率党項男兒血戰長安郊外。公元881年,八月,長安城外的東渭橋血戰,包括拓跋思恭弟弟拓跋思忠在內,上千党項男兒全部戰死。
之後,在平滅黃巢起義軍的過程中,党項人繼續出兵出戰,用鮮血和生命回報大唐。於是,唐僖宗任命拓跋思恭為夏州節度使,賜姓李,封夏國公。同時,置定難軍,以夏州作為定難軍鎮,統轄夏州(今陝西省靖邊縣)、綏州(今陝西省綏德縣)、銀州(今陝西省橫山縣)、宥州(今內蒙古鄂託克前旗城川鎮)。這是西夏建國的最初基礎。
拓跋思恭死後,其族侄李仁福投靠後梁朱溫,被封為朔方王。李仁福死後,其子李彝超任夏州留後。後唐明宗李嗣源,派五萬大軍進攻夏州。李彝超在夏州城頭認慫,於是後唐退兵。
党項人自公元7世紀中期進入黃土高原。他們的生存環境和生活方式都發生了劇烈變化,遊牧、農耕都很發達。而且,沐浴中原風華、參與中原戰爭,首領要麼封公封王,要麼拜為節度使。那麼,党項人是不是就會實現內部自組織?
初始條件很重要。而党項人的初始條件就是各自為戰。羌人系的這個本性,始終主導著党項人。到了北宋,党項內部爆發內戰,同宗兄弟互相殺戮。於是,無力解決党項內部衝突的李繼棒(李彝超的侄孫),率所部族人趕赴東京汴梁,表示願意獻出銀、夏、綏、宥四州,自己也申請留在京師。
當時的北宋皇帝,是太宗趙光義。然後問題就出現了。
隋文帝時期,党項人便請求內附,「願為臣妾,遣子弟入朝謝罪」。然後,隋文帝是怎麼答覆的?答覆是:我不要,你們管好自己、不造反就行。
唐太宗時期,党項人不僅請求內附而是請同編戶,「諸姓酋長相次率部落皆來內屬,請同編戶」。然後,唐太宗是怎麼答覆的?答覆是:列其地為四州,各拜其首領為刺史。
隋文帝和唐太宗都是一個思路、一種方式。思路是我不管你,你們管好自己就行;方式是羈縻控制。
而趙光義是怎麼處理党項人的?編戶齊民、流官治理、中央控制,這就是趙光義的思路和方式。
隋文帝時期,為什麼不予編戶?唐太宗時期,為什麼不予編戶?後來,党項內附黃土高原和黃河一帶,大唐為什麼不藉機予以編戶?
而且,在隋文帝和唐太宗時期,党項諸部首領可是求著兩大帝國予以編戶的。用現代的話說:求你給我一個戶籍,然後我就是你大隋的人、大唐的人。但是,隋唐的一眾雄主們,卻全都不同意,思路是你們自己管自己、方式就是羈縻,國籍可以給但戶籍堅決不給。
隋唐是帝國的手段,而北宋是國家的手段。
帝國的手段是什麼?舉例而言:奧匈帝國時期,有人向奧匈帝國的皇帝推薦了一名官員,說這個官員特別愛國。而奧匈帝國的皇帝卻問:他愛我嗎?
愛國和愛皇帝,不是一回事。而帝國的要求則是你愛我這個皇帝就行,其他全都不重要。
克裡尚庫馬爾的《千年帝國史》講到:帝國與民族國家的治理目標和治理模式完全不同。把這個「 民族國家」的「民族」拿掉,只論國家,具體問:國家有什麼特點?中國政治早熟,所以其治理目標和治理模式非常現代。
詹姆斯·斯科特《國家的視角》一書中,國家要對社會進行「簡單化、清晰化」改造。中國自秦漢以來,就通過編戶齊民、授民以爵等政治手段實施簡單化、清晰化的社會改造。這樣做的目的是直接管理,而這樣做的好處是凝聚力特別強,而且會越來越強。
配合儒家思想主導,以及政治精英與知識精英的合謀,凝聚力會更強、大一統的效率也會更高。漢末直至魏晉南北朝是一個大分裂時期,唐末五代十國是第二個大分裂時期,前者四百年,後者不到一百年。這就是國家視角和國家改造的好處。
但是,把治理中原的國家模式,套用到草原上,可以嗎?結果只能是:怎麼套用怎麼失敗。
隋文帝和唐太宗拒絕党項人內遷和編戶,就是尊重党項人的的獨特性和自身帝國的多樣性。李世民以天可汗的身份統治草原諸部落,而以皇帝的身份統治中原各州縣。這是一種典型的帝國思維。你們草原胡人愛我這個皇帝就行了,至於其他都不重要。
那麼這套治理模式有用嗎?看唐末亂世就可以了。大唐大廈將傾之時,一直給大唐賣力的是中原藩鎮嗎?不是。党項人流血捨命、沙陀人流血捨命,而藩鎮卻在磨刀霍霍準備要了大唐的命。
那麼,對草原諸部實施簡單化和清晰化的改造,為什麼不行?
因為成本太高。
編戶齊民,就要數清人口然後控制人口。但逐水草而居的遊牧民族,你怎麼數清、怎麼控制。直接管理,就是要實現低成本的收稅。而如果收稅的成本大於收到的賦稅,則越是直接管理就越是內耗。草原如此貧瘠,你怎麼能夠實現低成本的收稅?
另外,還有思想控制和統一語境。而兩夥人連話都收不到一起去,你怎麼實施簡單化、清晰化改造?吐蕃能夠崛起的原因就是低成本的宗教手段。這個手段才能最大限度地降低治理成本。但中原和草原一直到清朝,仍舊沒有找到一個最大公約數。
還有,党項要內遷這個問題。從隋朝開始,這夥人就一直要內遷。但主張內遷的一直是党項首領。而党項諸部眾,到底願不願意內遷以及請同編戶,這誰也不知道。
再者,還有羌人系的特點。單于或貴族要內遷,然後匈奴各部就跟著來了。而羌人系呢?根本就找不出一個代表全體羌人的首領。羌人,連自家首領都管不住,中原的皇帝又怎麼能管得住?
所以,對党項人套用中原治理,實際上就是對党項人實施簡單化、清晰化改造。而改造的成本,卻是高昂的。這個成本將會高到什麼程度?
北宋硬是把一盤散沙的党項人打出了堅強的內部凝聚力。党項人也在戰爭中建立了一個韌性十足的西夏王朝。而這個王朝的壽命,比北宋還要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