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亦舒在寫下《喜寶》這部關於女性人生價值探索的小說時曾經談到:「比之諷刺現實,我更加願意將《喜寶》比作我作品中唯一的一部黑色童話。」誠然,比起同年代其他一併出版的現實主義小說,《喜寶》的情節似乎並沒有人們想像的貼近生活,除了女主角姜喜寶悲慘的家世,她的美麗、她的動人、她的才華都不是能在一個普通人身上找到的閃光點。
但是《喜寶》這部看似並不貼近生活的作品,卻同時也是號稱「亦舒作品中最能夠引發人們共鳴的一本小說」。這並不是徒有虛名,而是簡單從《喜寶》故事發生的背景來看,「喜寶」這個角色雖然距離人們的生活很遠,她所面臨的選擇,卻是能夠讓讀者成功代入自己進入角色,從而引發思考與共鳴的。
因此可以說,《喜寶》存在的一個文學影響就是具有強烈的指向性,讀者們能夠以最直觀的的方式去體會到喜寶這個角色的屈辱、無奈、愛恨情仇。作為一本言情小說,《喜寶》在情節塑造方面遠遠高出其他小說,具有跳脫出其他言情小說的具體框架。
《喜寶》反應的題材實際上也是值得思考的。上個世紀八十年代,香港處於經濟飛速發展的年代,在這個時代背景的牽引推動下,越來越多的產業開始興起,人們逐漸在生活中更加注重「娛樂性」,《喜寶》的故事正是發生在上個世紀八十年代的香港。
紙醉金迷的生活扭曲了人們的消費觀和價值觀,越來越多的女性開始為了金錢尋求所謂的「依靠」,她們之中,有的人是為了滿足自己購買奢侈品和珠寶首飾的高昂物慾,有的人,則是出於諸如家庭困難、公司破產等有口不能言的苦衷。
但是毫無疑問的一點是她們都擁有共同的資本:年輕、美貌。因此,在這樣地資本下,當兩條道路擺放在她們面前,一條是自己拼搏的羊腸小道,另外一條是快速通往捷徑的羅馬大路,女性的價值觀和評斷能力也就在此刻完全的顯現出來,究竟人生在面臨捷徑的時候,該做如何抉擇?
西奧迪尼在自己的著作《影響力》中談到的最主要的一個觀點就是在平時生活中,每個人的思維方式其實一直存在著「思維捷徑」。這樣的思考能力對於這個人本身的身體影響力做出的判斷和指揮的改變是巨大的。這些捷徑式的思考大致可以分成六個大類,並且強烈的控制著主體的行為,這六個大類即:互惠、承諾、社會認同、喜好、權威、稀缺。
而日常的生活幾乎都可以歸結到這幾個大類中代入思考。思維捷徑帶來身體上的捷徑,人們的這種思維捷徑迫使他們在面臨兩條不同甚至是背道而馳的道路時,通常會著力去選擇更加簡單明了的那一條路。
一、家道中落、捷徑出現
《喜寶》中的女主角姜喜寶在多重意義上來說,並不符合大多數言情小說中女主角的形象,那些女主角總是美麗、聰慧、纖塵不染的,她們 即使遇到了什麼困難,也絕對不會低頭,等待她們的,一定是英俊多金的白馬王子。而姜喜寶雖然擁有著大多數言情小說女主角標配的美貌,嚴格意義上來說,她卻是一個十足的撈女。
喜寶對於金錢和物質的渴求要高出旁人許多,這不僅僅是因為她本身具有高昂的消費欲和物慾,更是因為她原生家庭的悲劇。她的家庭是困難的,這困難主要體現在兩點,一是經濟困難,二是感情缺失。父親在她年少時便離家出走,留下手無縛雞之力的母親帶著她在紙醉金迷以高消費著稱的香港渾渾噩噩的生活,她的少年時光一半用來恨拋棄自己和母親的父親,另外一半時光則負責來為自己的學費和母親的生活費發愁。
經濟上的困難讓她從小就通讀了金錢的重要性,在同齡年紀的女孩對愛情和未來依舊充滿美好的幻想和憧憬的時候,喜寶過早地明白了生活的可怕和可惡,她以現實的眼光去看待這個物慾橫流的世界,換句話來說,在喜寶心中自己有著一桿天平,自尊和金錢作為砝碼各執一端,毫無疑問,尊嚴在金錢面前,什麼都不是。
父親的出走讓姜喜寶極度缺乏安全感,她過早地不相信世界上存在天長地久的愛情。母親的奔波忙碌又讓這個極度缺愛的少女內心情感世界完全的放空。她是極度缺愛的人,這讓她的個性強烈,也很懂得察言觀色,明白該如何為了生存討好一個人。
亦舒在對於喜寶的身世塑造上無疑是成功的,即使讀者們已經知道,喜寶是一個會為了錢出賣自己身體的女人,但是讀者們還是會忍不住對喜寶產生憐憫之心。在這樣悲慘的身世下,她的賣身、她的放蕩都成為了填補她自己內心世界的一枚砝碼,人們更多對喜寶的是理解而不是厭惡,因為她恰巧是知世故而不世故的那一批人。
來她讀書的時候經歷過幾段失敗的感情之後徹底變成了不相信。她不相信所有的人都有權利追 正是因為原生家庭的破碎和情感的缺失,喜寶本身對於愛情,就一直以來抱著懷疑的態度,這種態度在追求愛情,她認為窮人就沒有。這是她拿自己珍貴的青春一次次試煉出來得到的結果。
因此結合她經歷的種種,她會選擇勖存姿讓人並不驚訝。在面對勖存姿的示好時,亦舒用一句話來表達姜喜寶的態度——「我不介意出賣青春,因為青春不賣,也是會過去的。」
很難想像,已經年事已高的勖存姿究竟是喜歡喜寶的什麼地方,又或者換句話來說,姜喜寶的一切都吸引著這個老年男人。她擁有年輕貌美的資本,才華橫溢的學歷、浪漫的情調,最值得熱愛的一點也是最吸引人的一點,是喜寶過於直白。她並不掩飾自己內心對於無語的渴望,與之前她與之前的情婦都不一樣。
她們總是口口聲聲的花言巧語說著愛著她這個人,但是勖存姿很清楚,自己要是沒有錢,在她們眼裡什麼都不是。但是姜喜寶不一樣,她很清楚地告訴勖存姿——「她愛的是他的錢。」
這種坦誠和直白來源於姜喜寶的原生家庭和磨難的經歷,她沒有心思在出賣自己身體的同時再出賣自己的靈魂,因此討好勖存姿並不在她自己的人生計劃當中。二十多歲,正是青春悸動的年紀,同齡人都在戀愛,姜喜寶卻甘願被一個年齡甚至比自己父親還要大的老男人金屋藏嬌,她對於生活的隱忍能力,並不亞於其他人。
勖存姿與姜喜寶這段畸形的關係中,他們僅僅發生過一次關係和接觸,其餘的時間,幾乎都是姜喜寶一個人獨自度過,她擁有很好的忍耐孤獨的能力,也能夠控制自己不被欲望迷惑,做出什麼危險的損害自己利益的舉動來。在這一點上,姜喜寶這個角色是討喜的,她的動人之處並不僅僅在於她的直白、她的大膽、她的現實,更在於她的自省,讀者們很容易在姜喜寶身上看到發生在自己生活中的抉擇,也能在姜喜寶身上找到自己的共鳴。
對於勖存姿來說,喜寶堪稱是他無趣人生中的一道光,喜寶的出現是他無聊平淡人生中的一抹色彩和歡愉,她是青春的、是活力的。而勖存姿願意用自己的金錢和財富去交易這種青春和活力,因此最開始勖存姿和姜喜寶的感情,不過是各取所需。
正如亦舒在《喜寶》中最出民國的這一句:「假如有人說他愛我,我並不會多一絲歡欣,除非他的愛可以折現。假如有人說他恨我,我不會擔心,太陽明日照樣還是升起來,他媽的,花兒還是照樣的開,恨我的人可以把自己的心吃掉,誰管他。」
二、並非「出淤泥而不染」,卻一定與眾不同
故事進行到這裡,似乎讀者們對於喜寶這個角色已經完成了大致的定性——「毫無疑問的撈女」,但是這個撈女似乎又有些與眾不同,仔細解讀,她對於勖存姿的示好是因為生活的重壓,在擁有了勖存姿給予了金錢和財富之後她的選擇是繼續讀書。她並沒有除了金錢之外更多的索取,即使她已經能夠很清晰地看到自己的下場——無非就是勖存姿終於厭煩了她,拿著一筆錢打發她走。
姜喜寶性格中的理智註定了她不會成為和之前的幾個情婦一樣的人,可是她骨子裡的缺愛卻很容易她陷入一段不應該的感情。她是一個感情世界空虛的人,與同齡人的戀愛讓沒有資本的她已經付出了太多太多,她很清楚,自己的經濟能力,是沒有資格照顧別人,也沒有能力言愛的。勖存姿對她的愛,在更多意義上,是一種單箭頭的付出。
勖存姿付出了感情、金錢、浪漫,去換取喜寶身上活躍的生命力,喜寶在這段感情中付出了相對的青春,這種畸形的交易關係反而讓喜寶更加安心,比之飄渺虛無的愛情,一段穩固的交易關係反而讓她能夠感覺到這是摸得著看得見的。
她需要安全感,勖存姿成熟的性格和豐厚的資產讓姜喜寶充分地擁有了安全感,因此她在後期不可自拔地愛上的勖存姿。即使她自己心中很清楚,這段感情是沒有好結果的,是不受祝福的,甚至可以說是畸形的,但是她一向引以為傲的理智並沒有讓她撤銷這種感情。
勖存姿也愛著姜喜寶,作為一個富裕的老人,他的精神層面卻是貧瘠的。他愛上的正是姜喜寶身上自己所沒有的生命力,作為一個遲暮的人,他只有錢,即使這些錢能夠幫他買來年輕的肉體,卻買不來一個活躍的青春。在喜寶身上,他看見了自己沒有的、不曾經歷的青春。
勖存姿在高處呆得太久,已經快忘記愛情是什麼樣的一種感覺,即使他很清楚地知道,姜喜寶對他最開始只是因為金錢上的需要,但是他依舊覺得這是能夠最有效和穩定的解決自己的遺憾的一樁交易。商人的直覺總是習慣上用金錢去衡量任何事情的價值,勖存姿是商人,因此在他覺得值得的情況下,他願意用金錢去換取這樁交易。甚至於這交易讓他覺得更加可靠,因為一個已經遲暮的人,實際上是不相信愛情的。
勖存姿和姜喜寶是互相需要的,對於他們來說,彼此都是自己的救贖和靈藥,把他們從自己不滿足的現狀中帶出來,再帶回到一個完全已經滿足的世界中去。有情飲水飽,但是無情也無所謂,愛在他們的生活中,不是必需品而是消耗品。
但是彼此的陪伴卻是不可或缺的。這樣的感情使得最後勖存姿決定還給喜寶自由的時候,喜寶堅定地拒絕了。她明白自己對於勖存姿已經從最開始金錢上的依賴到了後來精神上的依賴,因此她選擇放棄外面世界裡年輕的肉體、自由的靈魂、還有無限可能的機會,陪著勖存姿直到他去世。
我想我們大多數都不是姜喜寶,即使大部分女性讀者們心中都有一個想要成為姜喜寶的夢,即使每個人都對那一句「我想要很多很多的愛,如果沒有,很多很多的錢也是好的」產生了共鳴,但是不得不承認,《喜寶》與現實的距離依舊很遠。
大多數人都沒有姜喜寶的資本,卻在經歷姜喜寶面臨的抉擇和苦難,但是這並不妨礙我們對於生活依舊抱有幻想和憧憬。亦舒想要表達的觀點也正是在這裡:我們大多數人都住在下水道裡,但是依然有人夜夜仰望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