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是浪漫者的朝聖地。但人們總是很難準確形容巴黎究竟是什麼樣的,它因何浪漫。他們「搞不清這究竟是巴爾扎克的巴黎,還是羅伯-格裡耶的巴黎,或者是波德萊爾的巴黎、羅丹的巴黎、羅蘭·巴特的巴黎……每個人都創造了一個巴黎。」在詩人于堅看來,巴黎的浪漫,正是在於巴黎是私人的,每一個人都能擁有一個巴黎。「你剛剛到來,懷裡護照上的入關章還沒有幹透,你已經加入這場持續了數個世紀的巴黎大創造。」
普魯斯特認為人只有在回憶中才能形成「真實的生活」,而情緒與意識的流動,是再私人不過的東西。于堅也是以回憶的姿態書寫《巴黎記》,但他沒有傳統回憶錄那樣對往事有條理的整理和分析,他只是捕捉自己心頭留下並時時浮現在腦際的印象,然後加以展現。敘述角度明顯區別於傳統作品,于堅只是在巴黎這個時間迷宮中穿針引線的人,他將二十多年的所見所思,最後熔鑄成了書中63段巴黎絮語,163張實地街拍。但無論是在時間上還是內容上,《巴黎記》就像人類回憶本身那樣散漫失序。上一頁讀者還在本雅明的巴黎街頭閒蕩,翻開下一頁兩百年已經過去。在書中,于堅可以在時間上做無限的鋪陳擴展,也可以隨意的壓縮剪裁;過去、現在、未來可以在意識流中顛倒、交疊、相互滲透。因為對他來說,巴黎是私有的,在這個層面上,事情發生的先後沒有意義,現實從回憶中形成,通過回憶,既認識到現實世界,也認識到自我的存在。「今」與「昔」的回憶已同時出現在作者腦海裡,這也是巴黎最迷人的地方——巴黎的「新」與「舊」一脈相承,沒有斷裂。你無法逃避巴黎的過去,這也是這座城市最精彩的地方,過去與現在融合得那麼巧妙,你感受不到絲毫的突兀。
《巴黎記》
于堅 著
楚塵文化·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2020年3月
同時也如評論家趙凡所言,《巴黎記》很難歸類,它是詩歌、日記、筆記、小說、引文、檔案、評論等文體的混雜。作品的總體構架是敘述者對所經歷的往事與細節的回顧,而這種回顧,是人類與遺忘的一種抗爭。通過回憶,除了解除時間的束縛,他還能通過對內心世界的探索來觀察外部世界,從意識洪流中發現外部世界的價值。他的意識是流動的,任何隨機的景物都能打斷原有思路,激發新的思緒與浮想,釋放一連串的感觸。
時間的界限模糊,意識的不斷跳躍,體裁的不斷變換——對《巴黎記》的顛倒混亂,作者對此不作解釋,也不交待。于堅只是想讓讀者明白,無論什麼時候來到巴黎,都能感受到波德萊爾瀰漫的「憂鬱」,也能看到本雅明筆下的「閒逛者」(法語表達「Flaneur」原意是指藝術生活的漫不經心,有閒散、晃蕩、漫遊、慵懶等意蘊)。直到今天,詩人的幽靈仍然徘徊於巴黎的街道上,逗留在拱廊街的汽燈照耀下。于堅只是想讓讀者明白,無論什麼時候閱讀巴黎,都能在細節與故事,文字與圖片交疊之處,重新尋見巴黎之於自己的意義。
▲于堅,1970年開始寫作詩歌、散文、小說、評論至今。1980年開始攝影至今。著有詩集、文集多種。獲數十種詩歌獎、散文獎。長篇散文《印度記》獲2012年《人民文學》雜誌非虛構作品獎。系列攝影作品獲2012年美國國家地理雜誌華夏典藏獎。在國內外多次舉辦攝影展。
訪談|巴黎的舊,是靈魂層面的舊,是現代化無法摧毀的故鄉
PART 1 新與舊是互補的關係
晶報·深港書評:《巴黎記》的開篇,你筆下的巴黎是幽暗的、舊的,用你自己的話來說,就是世界仿佛蒙了一層包漿,停在遙遠的一日。你所觸所感的巴黎的舊日氣息主要源自何處?
于堅:1994年秋天,我第一次離開祖國。想像中的巴黎是世界的終端,是已經完工的未來。宏偉高樓、玻璃幕牆、汽車流之類。求新是一個世界趨勢,大家都渴望新世界,而巴黎作為工業化的發達國家的首都,以為必然時髦,煥然一新。身臨其境,卻發現自己並沒有抵達未來,而是回到了過去。仿佛進入巴爾扎克小說的場景。記得我早晨推窗第一次看見巴黎,老舊陰沉,鳥在飛,看不見汽車。下面的街上是一個我少年時代那種亂鬨鬨的菜市場,就像回到了十九世紀。一頭頑固守舊的大象,巋然不動,趴在世界之夜中。到處都是過期的事物,似乎被新世界拋棄舊家具、黴味、鹽巴、灰塵、剝落的鍍金、幽靈等全都集合到了這裡。
巴黎所理解的未來,並不是拆掉再建一個全新的。它的未來乃是向過去致敬,巴黎最驕傲的地方是聖母院,羅浮宮而不是春天百貨。被時光磨損的教堂定期修繕,更換一些更為堅固的現代材料,但還是原來那個教堂。巴黎當然也有很多新的創造,但它同時也尊重傳統。這是基於對時間、文化和個人的尊重。有人崇拜未來,也有人選擇守舊。都可以。只要不妨礙別人,不會一刀切。當下瘟疫蔓延,巴黎也保留著對待死古老的儀式,會有牧師安撫死者,告慰親人。傳統是一種親切適身愜意的生活方式。老巴黎芳鄰尤在,麵包店、補鞋作坊、魚市,花市,奶酪店,咖啡館、酒吧都營業數百年。
晶報·深港書評:這種生活氛圍是你喜歡巴黎的原因之一吧?
于堅:是的,在我國城市化進程中,人們傳統的生活世界很大程度上已經被摧毀了,包括建築、宗教、飲食都在喪失傳統。人必須適應一種嶄新的、完全陌生的生活方式。新型現代小區摧毀了「社會」。現代小區非常封閉,大家都是馬爾庫塞所謂的陌生人。人和人的聯繫很少,個體被困在防盜門後面,孤獨,質量很低的孤獨,彼此孤立無助、漠不關心。人類需要進步,但是進步應當溫故知新。西方幾百年完成的工業化,我們幾十年就完成了,顛覆來得太快,失去了傳統的安全感,不知所措,焦慮、浮躁是必然的。過節時為什麼有全世界最大規模的出遊,沒有家嘛。家只是商品房,不是故鄉。
人們已經沒有生活了,有的只是關於生活的時尚觀念,這些觀念帶動了消費,旅遊、購物整容……巴黎人去咖啡店,是習慣、身心的選擇。現在很多人去咖啡廳,不是因為喜歡而是追隨某些觀念,喝咖啡是高檔的。人們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麼。譬如兩個青年結婚,並不是彼此魅力的吸引,而是某種投資項目上的匹配。所以,條件是汽車,房子,不是愛情。巴黎依然是愛情之城。
晶報·深港書評:那在你看來,新巴黎和舊巴黎最根本的區別是什麼?
于堅:巴黎的新與舊,不是一種彼此否定的關係,而是一種互補的關係。它們之間不存在斷裂。新與舊不斷對話,討論,商量,修改、整合。舊巴黎的目的是為市民在巴黎有美好的生活,詩性的生活,美的生活,不僅僅是活著。新巴黎依然遵循這個傳統。
巴黎所追求的美,不是風花雪月的漂亮,看重此在的質量和超越性。真正的美源於時間,巴黎到處是包漿,包漿就是時間。新的東西實用,符合某種觀念,但是沒有時間,不美。閃閃發光不是美,是俗不可耐。最偉大的美來自生活的深度。美是那種激起人們熱愛生活的東西。
▲《巴黎記》內文插圖
晶報·深港書評:在巴黎的諸多風物中,比如咖啡店、教堂、書店、酒吧……你最喜歡哪一樣?
于堅:都是我喜歡的。走過那麼多地方,我最愛的還是故鄉昆明。巴黎的鹽巴、麵包、咖啡,都令我想到昆明。這種對比也不是憑空的,昆明在十九世紀末深受巴黎文化影響,咖啡店、書店、小酒館。昆明曾經是法屬印度支那的毗鄰,有一條鐵路從越南海防直達昆明。我青年時期,經常去昆明金碧路一家越南人留下的咖啡店,在巴黎,我發現它就是巴黎風格。其實昆明每一代的城市統治者都從未產生過要把這個地方建成一個羅馬的念頭,這地方激發的不是徵服世界的野心,而是回家、享受生活。當年法國人修鐵路,在金碧路蓋房子、醫院、車站,用的是加法。要搞現代化,可以,到大南門外面沼澤地上去搞,結果昆明多出來一條法國19世紀風格的金碧路,與大南門內的明清風格的古城相得益彰。
巴黎可以說是世界的故鄉,人類的故鄉。它像一個老古玩店,收藏著各種舊時代的美。屈原所謂的「去終古之所居」是一個世界趨勢,在世界各地,故鄉很大程度上已經被拆掉了。我希望通過《巴黎記》讓讀者思考「彼何人斯」?我們到底要什麼,我們到底是誰,要去哪裡。
晶報·深港書評:可以這樣理解嗎,《巴黎記》交錯著明暗兩條線,一條是物理空間上的巴黎,一條是精神意義上的巴黎。
于堅:對,巴黎的舊,也是靈魂層面的。它是現代化無法摧毀的故鄉,就像一本放在空間中的活著的書。對我而言,一個巴黎在巴黎,一個巴黎在圖書館,還有一個巴黎在我的故鄉昆明。回憶是時空交錯的。我青少年時代讀過的巴爾扎克、雨果筆下的巴黎,夏爾丹、莫奈筆下的巴黎,波德萊爾的巴黎和我在1996年秋天親臨的巴黎、童年時代舅舅家在昆明金碧路的法國房間,都是一個巴黎。巴黎是一種超越地域的文化,一種世界精神。
巴黎意味著一種深刻的自由,生活可以選擇。雨果的,一個貴族,波德萊爾的,惡之花,藍波的,浪子,羅伯斯庇爾,斷頭臺……生活方式各式各樣,不會都朝巴黎春天百貨一路狂奔。多種形態的,不會被單一觀念左右。
▲《巴黎記》內文插圖
PART 2 寫作與攝影是同構的關係
晶報·深港書評:古往今來,無數文豪將筆端指向巴黎。就像你在書中援引的無數著名段落,其實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它已經被寫盡了。再寫這樣一個城市,就像在一幅濃墨重彩的畫上輕輕勾勒一筆,很難讓人記住這一筆。你寫昆明、寫印度,寫那麼多城市,為何這次唯獨選中巴黎作為書寫對象?
于堅:是啊,在堆積如山的陳詞濫調之上,那個叫于堅的人怎麼敢去寫巴黎呢?
我寫巴黎,因為我想寫。其實我很早就在寫了,這部書很難寫,我前前後後寫了十年。這是我的記憶,我看見的,我生活過,我想過的,我想寫的。記憶對作者來說就是細節,只有他本人寫得出來的細節。在某種意義上,寫作其實只是對陳詞濫調的激活。巴黎已經成為陳詞濫調,巴黎被巴黎遮蔽著,但《巴黎記》是一種寫作上的冒險。這本書出版以來,讀者還是比較歡迎,我慶幸有這樣的讀者。豆瓣上有許多精彩的評論,比如:「于堅寫城記,不大強調地域性,而是直接掀開時間這件罩衫,然後將手伸進去,單挑著某種驚心動魄的生命解讀。城,是在場,是行動;是愉悅、憂傷或高潮,且絕不針對姑娘某某某:之如《巴黎記》,母語裡暗藏的巨大詼諧,絕不是來自技術的討巧或詩意的賣弄,猶如背井離鄉的人,在經歷了浩劫後突然發現口袋裡還揣著數量可觀的鈔票,那種三餐不愁的直挺,卻是買不到一張返鄉車票的絕然。文字更多地告訴我們,最好的時間,必須是與舊物相伴的時間,必須是與思想廝混的時間,舊物與思想就像海礁上攀附的牡蠣,樂意接受苦惱的千層包漿,並死守不曾遠航的孤獨與善良……文風日漸飄颯,及時彌補了淡淡的憂傷。」(向花尋)
晶報·深港書評:我還注意到每一篇章小節前都有一串日期,就像巴黎的註腳。這個日期有一定的規律嗎?
于堅:這本書的時間編排是一種創造,它有時是章節寫作的真實日期,有時是自己寫下的片段的日期,有時是從前某段話出現的日期,還有未來的日期,過去、現在、未來,巴黎本身即是一座時間迷宮。過去並不會過去,現在也就是過去,未來也是過去,過去就是未來。
▲《巴黎記》內文插圖
晶報·深港書評:《巴黎記》融合了各種文體,還附上了163張攝影作品。都說時代已從讀文字向讀圖甚至是視頻的時代轉變,在你看來寫作與攝影有何異同之處?
于堅:生命是一個不斷抵達美的過程,不美的人生是不值得過的。詩歌和攝影都是對美的守護,語言和圖像,處理的同樣是記憶。照片的時間遺址,文字是時間的廢墟。語言本身就是歷史的產物,作者總是在時間中遇到他的語言調動。隨著現代傳媒的發展,語言的可能性更豐富了,文字語言的一種,圖像也是。只是它們的速度與上手的方式不一樣,文字慢,像蝸牛。圖像快,像蜻蜓點水,但不意味著它是容易的。便宜的。
我的圖像寫作也有40年了。可能有些人還沒有意識到這是一種現代寫作。在圖像如此普及,每個手機後面有一個攝影師的時代,圖像這種語言和文字一樣重要。在我書中,它們不是相互的說明,而是同構的關係,彼此之間形成張力,展開了更大的意義空間。就像我的詩被稱為「日常生活的史詩」一樣,我的圖像拍下的也是日常生活,某種「樸素的」或者「鹽巴」之類的東西,這些東西不僅在昆明有,巴黎也有。十九世紀有,21世紀也不能須臾或缺。
晶報·深港書評:那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文學最特殊的、不可被替代的東西又是什麼?
于堅:文字當然重要,但是文字會從它承擔的一些古老的功能當中退出來。比如對世界的場景描述,這個可以交給攝影。文字呈現的是對巴黎的語詞想像,照片貌似實錄,其實只是一種精神主宰著的片段截取。看吧,我拍這個,不拍那些,這是一種世界觀。這樣一來,看得見的巴黎和看不見的巴黎,有無相生。
記者:鄧曉偲
編輯:伍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