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宴
微信真牛,我們工作生活在四海八荒犄角旮旯的中小學同學,活著的,竟然一個不落的都搜索到位。
自從拉了微信群,我們就熱火朝天地以各種名義聚會。聚的多了,想見的人見了,想炫的富炫了,想秀的福秀了,憶苦思甜的話也說過了幾遍,各自門兒清了根底,熱情漸次消退,同學大群分做小群聚了。
微信群內隔一段時間,閃一條消息:某人於某月某日為犬子(愛女)舉行婚禮,謹邀同學們前來慶賀。消息多了,有人就不吭聲,不露面了。 我不能假裝沒看見,畢竟,我還算個國家小幹部,雖然卡裡消瘦,兜裡乾癟,沒裡子,有面兒麼。因此,多年沒有來往的,禮金一分不少的隨同學或者200或者500的捎去。別看這小門戶,細沙壘成丘,沒有大的不良嗜好,只好幾口小酒的我,一中年囧大叔,月月手頭緊巴,搞得妻子經常查帳,表示嚴重懷疑,最終感慨收尾。然而,人情還是要有的。尤其,交情深厚,自然,要備好禮金,重在親自參加。
一
今天,同村同學的王發財給兒子結婚,我一大早就來了,看能不能幫上什麼忙。
六年前,我城裡買房子首付十萬元,他一出手就借給我四萬元吶。我當時啊,感動的稀裡譁啦,這年頭,能慷慨借錢的熟人不多。況且,這麼大一筆錢,比我一年熬到頭,最終拿到手的工資還多。
六年前,我在鄉政府工作,工資四千二百一十六點五,一五一十的扣了養老金住房公積金等等,最終,捏到手心就三千多一點。父母不用我管,就我們仨開支,每月的菸酒飯菜,水煤氣電,摩託加油得一千多;親戚多,同事多,還好,門戶禮金輕,同學同事行門戶禮金五十一百,關係好的二百。所以,女兒能吃的起桶裝奶粉,我工作調動到縣城,妻子也花錢進城了。然後,要買房子,首付我只有五萬,我媽小心地掏出積攢了多年的老本,給我湊了一萬。我向城裡混的光鮮,開著奔馳的大佬同學開口借錢。有錢的,辦大事,缺大錢,反正也沒錢借給我;如我這般工薪族,想來和我一樣沒閒錢,我開不了口哇。
彼時,王發財來我家,找我把他兒子轉到縣城中學讀書,我說不方便,花費又大,鄉鎮中學也能上麼。王發財說不差錢,他只有這麼一個兒子,他想盡心盡力給孩子最好的教育。現在,鄉鎮中學的娃娃,都是篩子篩了幾茬的爛學生,學習好的娃都掐尖了,西安的,延安的,還有咱縣城裡,一茬一茬的,反正,沒有好學生,好老師留不住,一個一個前腳後腳的找關係調進城了。
王發財說的是事實。
我託關係找人把他兒轉入縣中,王發財把兩條精品延安煙,偷偷塞到我家茶几下。就這樣,他進城看孩子,我們就有了許多機會見面。
親朋越走越親,常不聯繫,至親也會變得生疏。例如,我買房子後每月熬不到月頭髮工資,生活拮据的幾乎要菸酒全戒時,我親哥給予我經濟上的幫助為搬家禮金二千元。然而,王發財主動問我要不要錢。借著酒醉,我獅子大張口,本想撂句話,沒想他真有,而且一出手就是四萬。
王發財是一個農民。
從王發財恬然自得的神態,瞅的出銀行還有存款。我有些羨慕但絕不嫉妒恨,他是一個老實人,錢,是一分一文的,黑水汗臉,果園裡,爬上溜下,下苦掙來的。但我好奇,一個農民的收入怎樣趕上國家幹部了呵。
王發財像交代不明財產來源一樣,在酒精的催化下,他向我報告著這幾年果園一年的收入情況。
「十畝果園平均每年賣十萬元錢,刨去化肥農藥套袋人工三萬多,能落下七八萬。遇到大豐收年,能賣十四五萬。樣樣僱人工的話,就只能落三分之一多!」
「都是掙的下苦錢,滿憑在村裡經常不花大錢。」王發財抿一口酒說。
「還是你們幹部好,不曬太陽不吹風,人看起來年輕哩!」王發財笑著說,額頭幾道深深的黃褐色皺紋,又藏到絳紫色的皮膚裡。
這話我信,雖然我不一定長得比王發財帥氣,單從皮膚上比,高原紫外線刺激的他臉膛紫紅,像沒有套袋的秦冠,毛孔粗大,斑點突出。我的手伸出來,皮膚就是一精品套袋富士果,光滑細緻,手腕銀色的鈦鋼飛亞達手錶,看起來高端大氣上檔次。其實,這是雙十一老婆網上花三百五十搶購的石英表。 比錢,我不敢摸兜裡,不敢和王發財賭一把,曬哈誰裝的紅毛鈔多。我只能比我看起來美好無比的城裡人生活。
我一直覺得王發財有錢。他勤儉節約,不賭不嫖,沒有不良嗜好,和我一樣,一個老婆一個兒。一個好農民遇到好時代,恰逢好年景。光景肯定過的節節高。
但是,半年前,王發財在電話裡囁嚅半天道「老張,你有熟人,給我貸些錢!娃剛訂了婚,我手頭緊的哩。」
自從四十過五之後,他總是以老張稱呼我。我覺得自己還不能稱老什麼,因為我女兒剛上初一,我還得在崗幹二十多年工作。
王發財結婚早。初中畢業回家務農,他爸,也就是我王叔,給兒子娶了一媳婦,隨後分家。
一個媳婦暖屋,兩孔窯洞安身,四畝土地刨食,日子能過了。老一輩父母一輩子的任務就圓滿的完成了,以後的光景全憑自己過。
農村土地三十年不變的政策出臺,我同學王發財已另承包六畝土地 ,又栽種果樹。這方黃土養果樹,日照長,溫差大,果農精心管理,果品質量好,馳名中外,果子價格蹭蹭往上躥,農民王發財的口袋就一年年的鼓起來了。
今天,輪到他完成自己一輩子的使命——給兒子娶媳婦。
昔日的窯洞內齊腰砌了白瓷磚,膩子粉刷的雪亮,四方的水晶燈投射出斑點亮光,窯洞裡很刺眼,即使在白天。不開燈吧,光線又有些暗淡。窯前,自上而下不鏽鋼與玻璃推拉門裝潢,使窯洞外觀看起來像平房一樣端正,洋氣。 窯洞左右各蓋了兩間平房,朝南的設計成一室一廳的套間,玻璃窗上貼著塑料剪紙——鴛鴦戲水圖案。屋內,笨重的歐式咖啡色皮沙發,50寸液晶彩電,落地祥雲團花窗簾,擠滿了一廳。
大喜之日,長輩不好隨意進新房。
院子納門蓋了藍色彩鋼瓦房,整個院子有些像北京的四合院,四周都是房屋。院子密不透風,我不喜歡。但王發財喜歡,現在農村人喜歡,並引以為豪。王發財為這個院子花了不少錢。
院子裡停著一輛大眾牌新轎車,車上貼著大紅的喜字。這是王發財給兒子結婚買的新車。這車皮實。但我是低配,他是高配,少了兩萬元。
今天,當王發財給兒子把媳婦娶進門的時候,我就知道他的衣兜癟了,但沒想到他會虧空。
我開始以為他要借錢,緊張的一時不知道怎樣應付。因為,自從進城後,我的工資是漲了,拿到手四千多了,但是,手頭愈發沒有現鈔了。住房按揭每月兩千,還貸款十五年;前年又買了一臺大眾汽車,十萬。不買不行啊,老婆覺得我沒出息,出門老是蹭人家車,一點男人氣快要剎沒了,咬咬牙,月供買了一輛;一個女兒,雖說義務教育階段基本不花錢,但各種補課班,繪畫,舞蹈,鋼琴。我和王發財一樣,總想給孩子最好的教育,每年兩三萬。
人到中年,門戶倍多;還好,政府禁令在崗職工大辦紅白喜事。少了一大筆門戶支出。但是,生活還是捉衿見肘。每個月頭眼巴巴的盯著簡訊,就聽嘀……一聲工資到卡,日子又活絡了。但手頭真的沒錢。
接到王發財談錢的電話,我臉紅心跳,像偷了他的錢被逮個正著。這些年,談情還行,談錢我真沒有。但是,王發財不是別人,他是在錢財上給予我湧泉之恩的人。
我認真的說「你要多少?多的我沒有,兩三萬,得過幾天給你。」
「不是,不是要借錢,我知道你手頭沒多少錢,你找人給我貸20萬。」王發財誠懇的請求我。
「那麼多,你真的要貸這麼多錢?!怎麼了?」我嚇了一大跳,以為他家突然出了什麼變故。王發財是一老實的農民,他重複一遍,娃結婚用錢。
我信。
最終,我從信合找人給他貸了20萬。貸款很順利,他有十多畝旺產期的果園做抵押。信合的人也許是看我面子,也許是不敢名目的要回扣,免了手續費兩千元,王發財感激地請信合的領導吃飯,並送了兩壺菜籽油。
二
我為沒有給王發財借錢而感到內疚,所以請假一天,專門早早地來參加他兒子的婚禮。
婚禮排場很大。請了移動餐廳,兩臺大餐車,平地裡壘兩個土灶,熱氣騰騰的開張了。
宴席一起20張桌子,親朋村客,坐的滿滿當當。席面飯菜豐富,七碟子八碗的摞滿桌子,竟然魚蝦蟹龜整個一海底世界上盤,雞鴨肘子等北方食材自然必不可少。
筵席間,音響聲音放到振耳發聵,應運而生的業餘樂隊,穿戴花裡胡哨,唱腔五花八門,經典流行歌曲戲劇,聲音交替轟炸。
在這種肆意熱鬧的氛圍裡,女人放開了吃,男人酣暢淋漓地喝。
老朋客僅圍了一桌坐,秋季農忙捎門戶者居多。這喜宴在農村算是十分排場,人氣旺盛。但遠比不得劉科長搬家,雖然宴席飯菜質量一樣,但那場面,那檔次,那人氣,同學王發財是望塵莫及,單同學,活著的,一個不缺,擠座,四桌。
農村喜宴就是這樣,男人們酒敞開了喝,飯菜沒肚子裝,席上滿碟子滿碗,酒水撒到菜裡。
我開車,本不準備喝酒,但經不住他們不停地勸酒。我要是執意不喝就會被認為看不起人,酒桌上就會鬧得不歡。我可不想破壞了王發財的喜事兒。
菜過五味,滿盤狼藉。
王發財夫妻端著酒盤子,答謝親朋。
他頭上戴著一個紅西鳳酒紙盒子做的「官帽」,鼻子下黑筆撇了八字鬍,額頭的皺紋浸染紅紙的顏色,仿佛一片縱橫的溝壑。最可笑的是耳朵上掛著兩個黑線繩穿了的紅蘿蔔大耳墜。
他老婆臉上的乾粉嵌在中年婦女的皺紋裡,兩頰也被紅紙浸染了一坨大紅,嘴唇上右方點了一個大黑痣,眉毛被人用鍋底墨塗了,粗壯如兩條毛毛蟲在眼皮上方蠕動,活脫脫秦腔「看女」中的惡婆婆。
信息交通發達,風俗同化異常之快,這關中人喜事調笑公婆的惡俗,在憨厚的黃土地開花,有些彆扭。
夫妻倆樣子十分可笑,每一桌走來,都引得親朋歡樂的開懷大笑。 牙縫裡的飯渣子噴到桌子上的殘羹裡,笑得眼淚都要流下來,還覺得不盡興的,讓老夫妻倆跳一曲廣場舞,說幾句恩愛的情話。二人笑得十二分尷尬,不情願的僵持,老實人的害羞,中年人的扭捏。但是,絕不能惱。多少要表演,滿桌子人又是一陣開懷大笑,結婚的喜慶仿佛因此推到最高潮。
夫妻倆一桌挨一桌,逢客敬酒。輪到我們這一桌時,王發財有些醉酒,臉頰紅紅的,仿佛熱乎乎的皮膚突然受了冷凍。
我舉杯祝賀「孩子結了婚,大事了了,能享幾年福了!」王發財喉嚨裡嗯了一聲,幹了酒,招呼同學們吃好,喝好,老婆腳踩黑色粗跟皮鞋,紅呢料長款外套,走路趔趔趄趄的,扶著他繼續趔趔趄趄的,一桌桌一人人的敬酒。
酒過三巡,人就話多。
本來平時不大聯繫的同學們,親親熱熱,摟摟抱抱,一杯杯的勸酒。實在喝不下了,停杯山南海北的亂侃。
和我緊挨著的李劍鋒同學,是媒人。本來有他一個上席坐,喝了敬酒,他徑奔此桌。
「李老師,你幾時改行當媒人了?」村書記劉大海一手抱在胸前,一手叼著煙,笑眯眯地戲謔道。
「兼職,兼職!」李劍鋒笑嘻嘻地說,揚手給圍坐的每個人又滿上白酒。
「說媒,是古道熱腸的我的一個愛好麼!」
「咋不找我呢,我也有這愛好!」同學見面,抬槓是永久的戲碼,鄰村王曉峰不緊不慢地說。
他是鎮上蘋果代辦給外地客商入戶收購蘋果,根據出貨量,賺取勞務費。錢掙了不少,縣城也買房了。偏偏兒子不爭氣,賭博,輸了!房子賣了,賭債窟窿沒填上,放高利貸的要卸胳膊腿,小子嚇跑了,兒媳婦鋪蓋一卷,屁股都沒拍麻利地就走了——改嫁!王曉峰樂觀,把兩歲小孫子當兒子養著,把全部的希望又寄托在下一輩身上。
「我是人民教師麼,說話像發工資一樣,多少還有點保障!這女娃是我帶過的學生,兩家都認識,好傳話。」
李老師的職業病犯了,他說話,別人一般插不上嘴。他扶端正白酒瓶底一般的眼鏡,滔滔不絕地講著。
「這媒人,本來我是不想當的,現在這媒不好說,不像我們那時候,我花了八百塊,就娶回了我老婆。現在,這婚結不起啊!」
「現在這形勢就是這樣,結婚時女方都要城裡有房,家裡有車。哎!世情就是這,沒辦法!」一個人無奈說。看來他兒子還沒有結婚,正發愁呢。
「咱村裡人在城裡買房子沒多大用處?有些不划算。」酒精讓我不甘寂寞,急於表達內心真實的想法:農村人在城裡買房子有什麼好處呢,單,每年的物業水電煤氣費,是多麼讓人負擔沉重的一大筆開銷啊。
「咱農村人,住自家的窯,做飯燒炕有柴火,院子還能種菜吃。住的多敞亮,活的多輕鬆。幹嘛非得要沙丁魚似的擠城裡的火柴匣子。看,我媽,活的比我都強。」即使醉意燻燻,男人的本性,讓我保留自己最後一點自尊,我沒有說漏嘴,我還欠我媽一萬元。這要讓我哥嫂知道了,我媽就過不了幾天安生日子了。
「咋能沒用處呢,娃娃將來城裡念書就能用了。」劉大海城裡裝房子的時候,還是找我做的參謀。現在,在縣交警隊當臨時工的兒子,前段時間招工轉正了,對象也談在城裡工作的女娃。房子正用得上。
東拉西扯,你一言,我一句,在關於房子用處的問題上,爭論激烈。
原來,十多年前,教育局的規模辦學,撤村並鎮使教育資源集中化,村裡完小撤了,五六歲的孩子就要離開父母去鎮上學校寄宿。特定時期下,只生一個好。一個家庭,四個大人一個小孩子,誰捨得小學就寄宿呢?家庭勞動力富足,年輕的媽媽就全職陪讀,留下爺爺奶奶爸爸在家幹農活。 在城鎮買房,就顯得十分必要。畢竟,租住,不是長久之計。
談到陪讀,這讓我想起王發財老婆陪讀兒子上學的那些年,那些事。娃沒有陪出成績,差點把老婆陪的跟人跑了。這事,只有我知道,是我陪王發財從麻將桌子上把他媳婦拉出來,要不,現在王發財就單了,也沒有今天這喜宴。
「這房子問題小,有餘錢,就買;沒錢,就租。關鍵是這教育改革,弊端太多。」我們都怕李老師又開始滔滔不絕。又轉移話題。
「發全,你兒子啥情況麼?今冬結婚不?」
「不結,新農村那房子沒錢裝潢。等明年果子下來再說,沒錢,手頭沒錢了!」
絡腮鬍子王發全,右腳踩在方塑料凳上,小腿一百八十度彎曲,膝蓋抵在胸骨前。人瘦,每次行門戶看見他這架勢,我就心裡咯的慌。要我,一輩子也做不標準這銷魂的動作。辦公室生活使我腿上無肌肉,肚腩多肥肉。有時,剪腳趾甲都要懇求老婆大人幫忙哩。
「我那慫兒,打工掙不了多少錢,又不願意回來下苦,都不怕把老骨頭掙死!」
我不好意思說,王曉峰手指一點,直接了當喊「全兒,公共場合,注意一哈形象,把你那竹竿腿拿下去!」
王發財弟兄三個。王法全是他本家堂弟,小我們兩歲,單傳,稀罕寶,全家人喊他全兒。富人家慣騾馬,窮人家慣娃娃。王法全是慣出來的寶貝蛋蛋,初中沒混出來就結婚了。在世紀初計劃生育非常嚴峻的形勢下,他領著老婆鑽山溝,住破窯,愣是生了四女一兒。四女兒出娘胎就賣給人家賺錢做了超生遊擊的盤纏了。
「嗐,發全,你不是非得要兒子麼?怎麼,現在慫了?」村書記劉大海為了幫忙政府圍追堵截王法全,可沒少放煙霧彈。政策歸政策,畢竟,都是本村的人麼。
「嗯,各位親朋,下來,二位新人,給大家,敬酒!」
我們早喝到位了,再灌就要鑽桌子底下了。宴席不散,就等著新人敬酒。
新人敬酒一則認識親朋好友,二則,最主要,收見面改口錢。
以前,只是親戚中長輩給新人錢。現在,移風易俗,朋友也給,只要輩分大的,叫爺叔哥奶媽嫂舅姑姨的,都給,我們也給新人錢。商量好,每人一百元。當然,行情也有朋客給二百元的。誰不能晾誰,這次就一百。
王發財兒子我已經幾年沒見過,小夥子一身筆挺黑西裝,白襯衣,藍領結,皮膚很好,一看就是沒在地裡曬過高原的太陽。新媳婦看不出長得是否漂亮,現在的美妝技術,把女孩子塗抹的遠看個個像白雪公主。妝那麼厚,誰看的出來呢?
新人敬一杯,幹了,錢給經理替新人收了。再一杯,謝叔也就是謝錢。
新人酒一桌一桌敬完,錢一張一張收走,喜宴也就結束了。
三
院子裡,20張一起的宴席上,白色塑料鋪蓋的大圓桌上,盤子如亂堆的柴火,七扭八歪的堆砌。一次性紙杯,木筷子,像白色的螞蝗,無處不在。桌子上,地上,到處都有。可樂瓶子,西鳳酒盒子,香菸盒子,扔的到處都有。紅色的篷布下,好像剛剛打過激烈的食品大戰,滿地狼藉。
客流散去,移動餐廳的夥計提著一個油膩膩的黑色大鐵桶,動作飛快,一盤盤殘羹冷炙倒入桶內。院子門口早已經挖好一個大土坑,一桶桶吃剩的雞鴨魚肉填入坑內,掩埋處理。
本家男人幫忙拆掉鋼管搭建的棚,女人擠到新房門口問新媳婦要紅包。
李老師叫大家去他們學校喝喝茶,醒醒酒,聊聊天。我喝酒了,是回不去了。但是,我已經捎話回去,老媽熱乎乎的土炕,晚上等著我呢。
我去窯裡和王發財辭行。
王發財正忙著算帳,他滿臉倦容,醉意已消,神情憂鬱。
婚禮禮金總共收了七萬六,一萬三是新娘的看酒錢,歸她,按風俗,王發財要添成吉利數,新娘淨得一萬六;剩餘的一紮票子擺在茶几上,沙發坐著等待結帳拿錢的人。
王發財是個老實本分的人,他聽著報帳,一沓沓的錢,很快瘦下去;每桌喜宴飯菜錢550元,付給食堂11000;菸酒門市的人也在等著結帳,菸酒飲料共計26000;樂隊3000元,車隊2000元,我擔心他算錯錢,一旁偷偷掐指幫他計算,最後他手裡再剩餘一萬二。
最後一個人拿了錢,前腳抬出屋門。王發財疲憊的長籲一口氣,目光空洞的看著窯對面牆上的鏡框,鏡框上紅字赫然印著「果樹修建技術比武大賽一等獎」。鏡子裡他看見我就在旁邊凳子上坐著。抽一根煙遞給我,我放下了。他忘了,我戒了。王發財自己點了一根,猛吸一口,入喉,嗆的「咳……咳……」他又低頭數錢。
「明天還要招呼過事幫忙的哩,信合前幾天都催還息哩。」他遞過來一沓錢。
「 這是五千,你明天路過鎮上給我幫忙把息先清了。」他停頓了一下。
「你給再問一下,能不能再延期成三年時間還款,這娃娃的婚結的,手頭緊的很,暫時還不到貸款上。」
我看著王發財蒼老的臉,能說什麼呢?沒有錢,說再多的話有用麼。
我拉起王發財說「走,咱哥倆去街上喝幾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