應知故鄉事
第6期
第1期 鄧雲鄉與德清的不解之緣
第2期 高誦芬以高齡和氣質寫出了境地
第3期 蘿蕤,這是一個才女的名字
第4期 詩人李一航百年紀念
第5期 能山法師
作者簡介 朱煒,1989年生,德清人,浙江省作協會員,德清縣社科聯理事,現供職於德清縣圖書館,出版有隨筆集《湖煙湖水曾相識》《百裡湖山指顧中》等。
豐子愷漫畫集
豐子愷與德清的點滴
文/朱煒
沐恩有自,讀到《新月如水:豐子愷師友交往錄》中豐子愷與夏丏尊當年在白馬湖畔春暉中學教書,以及俞平伯赴校考察諸事,我輕輕地落下了一份惦思。春暉中學的校歌即取自唐代詩人孟郊的《遊子吟》,豐子愷不僅為之作曲,而且畫過一幅《遊子吟詩意圖》,而聯想他與德清的點滴,總有一種空山新雨的感覺。
豐子愷繪遊子吟詩意圖
世事人生都在緣,雖豐子愷與俞平伯只在各自的晚年在北京見過一次面,卻是彼此早歲致賞者。俞平伯離開春暉中學時,豐子愷正外出,夏丏尊送給他一匣豐子愷設計作圖的信紙,緣分就這麼來了。
子愷漫畫
1925年底,豐子愷的《子愷畫集》與俞平伯的《憶》幾乎是同步出版的。俞平伯為《子愷漫畫》作跋:「我不曾見過您,但是仿佛認識您的,我早已有緣拜識您那微妙的心靈了。子愷君!您的輪廓於我是朦朧的,而您的心影我卻是透熟的。從您的畫稿中,曾親切地反映出您自己的影兒,我如何不見呢?……『看』畫是殺風景的,當曰『讀』畫。您的畫本就是您的詩。」
翌年,俞平伯又寫了《關於<子愷漫畫>的幾句話》,幾乎一幅幅加以點評,「一片片的落英,都含蓄著人間的情味」。
俞平伯在紀念豐子愷卡片上簽名
《憶》是俞平伯回憶幼年時代的詩集,由豐子愷吟詠詩意,作五彩圖十八幅,附在篇中,為之增色不少。這使俞平伯一生都非常感激:「小詩集《憶》,承寵賜插圖,多費螺黛而聲價倍增,至今感紉。」俞平伯在《燕知草》插頁中,還請豐子愷憶畫了《雷峰迴憶》,整個畫面寥廓明淨,樸拙淡雅,與文相得益彰,成為詠千年古塔的絕筆。
豐子愷繪《雷峰迴憶》
莫幹山作為避暑勝地,僅現代史上就有鬱達夫、鄭振鐸、柳亞子、劉大白、郭沫若等文學家蒞臨,其中豐子愷到過至少三次。
豐子愷繪《曠野中的病車》
首次是1935年4月21日,豐子愷與友人謝頌羔乘遊覽車上山看望在莫幹山上李圓淨家做家庭教師的胞姐豐滿,順訪李圓淨。「葛娘」。「毛病了」。不巧,因為掉了一個螺旋釘,車子半路拋錨,不能開動,乘客們無比焦急,恰路邊有樸陋的茅屋,能與老婦人談天,被邀到裡面去坐。這也是緣。豐子愷於是十分感慨:「我們一鄉之中,這樣的人家佔大多數。我們一國之中,這樣的鄉鎮又佔大多數。我們是在大多數簡陋的生活的人中度著囉嗦生活的人;享用了這些囉嗦的供給的人,對於世間有什麼相當的貢獻呢?我們這國家的基礎,還是建設在大多數簡陋生活的工農上面的……物質文明極盛的都市裡開來的汽車,在這時候也要向這起碼設備的茅屋裡去借用工具。」回去後,豐子愷寫下了著名的《半篇莫幹山遊記》,又補畫了《曠野中的病車》和《都會之客》,隨文發表在《論語》雜誌上,一時膾炙人口,影響頗大。豐子愷後和同為《論語》臺柱人物的俞平伯,戲稱為新八仙中的漢鍾離和藍採和。
豐子愷第一次上莫幹山的確沒有作畫,他在《畫友——對一青年習畫者的談話》裡提到:「前會我從莫幹山回來,許多人問我描了多少畫來。實際,我在莫幹山住了三五天,一張畫也沒有畫。我的速寫簿天天躲在我的袋裡,始終沒有見過莫幹山上的天日。為了那山上並沒有什麼可畫,還不及山下的鄉村市井間的畫材的豐富。然而聽到我這話的人都表示不信,他們總以為我防別人『揩』我的畫『油』,所以秘而不宣,真是天曉得了。除了天以外,只有我的畫友曉得。」該文見1935年中學生社編隨筆集《憧憬》。
豐滿也曾隨弘一法師皈依佛門,弘一法師還給她起了法名「夢忍」。李圓淨是豐子愷在上海認識的一個青年居士,原名榮祥,因患有輕微的肺病,在莫幹山上買地造屋,屋外有石級下山。李圓淨上石級時,必須有一男工託著他的背脊,一步一步地推他上去。豐子愷去訪他,見此狀甚為詫異,覺得此人真是行屍走肉。而李圓淨對豐子愷解釋說,他有肺病,不宜用力爬石級,所以如此。李圓淨的生活不尋常還體現在,他的房間裡的寫字桌的抽鬥,全部除去,豐子愷問他為何,他說這樣可使房間裡空氣多些,可笑。此行促使豐子愷動念購地造屋,在看了杭州上天竺與中天竺之間的一處臨溪山地後,不甚滿意,「因與莫幹山大類,恐開墾工作浩繁」,無奈作罷,照做寓公。較之夏丏尊「有生以來未曾嘗過往廬山、莫幹山避暑的幸福」,豐子愷終是賺到了。
豐子愷二上莫幹山
豐子愷第二次上莫幹山是1955年7月,率眷來此避暑。豐一吟著《爸爸豐子愷》載:「1955年,舉家上浙北的莫幹山,連媽媽的妹妹聯阿娘和先姐的長子宋菲君也一起去。住在『莫幹山旅館』。」
《護生畫集》第五集
《護生畫集》是豐子愷重要的代表作。1965年7月,上海奇熱,豐子愷拄杖三上莫幹山,隻身住一月餘,繪製《護生畫集》第五集,文畫各九十幅,以表達對老師弘一法師的特別紀念。那時距離弘一法師的九十誕辰尚有四年,或是天遂人願,或是豐子愷已經預感到了什麼,此後因政治風雲突變及人壽所限,第六集果然更在1973年提前完成。
豐子愷三上莫幹山
豐子愷確與德清很有緣。殊不知,德清還有不少人有幸做過豐子愷的學生,譬如汪霖。汪霖在杭州市私立安定中學求學期間,豐子愷正在該校任教美術課。據汪老回憶,豐子愷在第一堂課就開宗明義地告訴同學諸君:「今天我來教大家圖畫課,只是希望你們對學圖畫有點興趣就好了!當然,如果今後你們當中有人能成為畫家,那老師更感到欣慰。」正是豐子愷的這幾句話給了汪霖莫大的鼓勵,中學未畢業,便考入了杭州國立藝術專科學校圖案系,抗戰勝利後返鄉,致力於文教事業,曾任上柏鎮中心小學校長、武康縣中學校長,晚年人書俱老。
桐鄉市石門鎮與德清縣新市鎮不過十裡之遙,在運河裡搖一搖船便達,且兩鎮的風俗大同小異。在《辭緣緣堂》文中,豐子愷還提到了故居緣緣堂前挑過新市水蜜桃,當地郵局再遷新市等瑣事。又如,1945年冬,新市人施劍青受妻家長輩囑託,捎東西去豐子愷家,坐了半日的船乃到,豐子愷還留他吃飯,並送給他一字一畫兩冊頁為見面禮;1965年冬,沈勳城自德清縣財政局給豐子愷寫信,願歸還豐子愷先父斛泉公與先姑母黹紅女史合作的在石門灣元宵燈會中被推為佳制的彩傘。
東陽籍詩人舒國華,是豐子愷在杭州裡西湖靜江路85號的鄰居(舒國華住37號),新中國成立後隨長子舒士安寓居德清縣新市鎮,與豐子愷常有書信來往和詩畫相贈。若追溯舒國華與豐子愷的交誼,始於1937年在江西的邂逅,因兩人同年,結為手足。抗戰勝利後,舒國華回杭州任浙贛鐵路局東南管理處處長、路局出版委員會主任,負責創辦《浙贛路訊報》。豐子愷呢,稍解戰時之難,以賣畫著述為生,故為該報副刊設計刊頭、投稿甚勤。每逢佳節來臨,兩人常與馬一浮、張宗祥、黃賓虹等杭城諸友相聚嶽廟附近雅園,酒酣耳熱之際,豐子愷即書舒國華詩,相視而笑,莫逆於心。
1948年9月,豐子愷攜女一吟,應友人之邀赴臺灣觀光並舉辦畫展,舒國華用轎車親送至城站登車。豐子愷在臺灣所作十幅風情漫畫,均題上「子愷臺灣作,國華兄存」,分數次寄贈舒國華,向《浙贛路訊報》供稿。是年,舒國華將舊作詩文三百餘篇結集《省吾廬詩文集》,豐子愷對內中佳句歡喜不已,與之合作一詩一畫,名曰《豐舒詩畫集》,陳季侃序雲「詩既悱側動人,畫更發人深省,不獨詩中有畫,亦復畫外有味,誠返真歸樸,有益社會之作」,扉頁為豐舒合影。其時,舒國華又作了蓬萊仙境格律詩,豐子愷閱後興趣盎然,照詩句配畫四十幅,合作編成《蓬萊詩畫集》。1965年,舒國華在東陽老家病逝,遺言舒士安不要忘了豐老伯,豐子愷得悉親手挽幛「詩藝長存,國華先生千古,豐子愷挽」贈予舒氏家屬。
《豐子愷文集》收錄有豐子愷與舒家父子的七封書信。舒士安,先在新市區供銷社所屬馬家橋村下伸店工作,後在北街擺攤修鋼筆、電筒,之後併入新市紙品社,寓居今西河口72號宅(與韋秀程家毗鄰),與世無爭,因收藏有大量「不合時宜」的字畫,又與諸多文化名人有往來,被打成現行反革命,孤苦伶仃。1973年重陽,深處困境的豐子愷念及亡友舒國華,遂在豐舒合影上題字,1974年3月書龔自珍詩「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又寫信關懷士安賢侄:「可知天地好生,生意永不熄滅也。」據說,豐一吟曾專程到新市找過舒士安,了解父親畫作下落,結果真的在舒家見到了劫後遺珍——八幅豐子愷臺灣風情畫的印刷品。對此,舒士安在《浙江民革報》撰文《四時不謝之花》回憶道:「豐老伯1948年秋臺灣之行,旅途創作,隨畫隨寫,贈我先父。歲月滄桑,原作均已毀損,幸我先父當年為其配詩影印集冊,乃得於近年一一問世。已發表於國內外報刊者有《鳳梨》《馬路與車》《杵影歌聲》《高車》《南國女郎》《臺北雙十節》《擁被吃西瓜》 《莫言千頃白雲好,下有人間萬斛愁》八幅……」韋秀程與舒士安交往八年,商之於他,將豐子愷贈其父子的詩書畫及信札五十九件編成集,以之傳世,承同裡王士賢厚愛,於1990年11月在臺南市新和橫路13號王家出版社有限公司出版,並請張令杭題籤《豐子愷漫畫集》。
「有生即有情,有情即有藝術」,這等於是豐子愷的一種精神宣言,無論從文學、美術、音樂、自然、佛教角度來解讀,都不難領悟其中真諦。春寒料峭,我們去看豐子愷,就不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