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蛋花在廣州很常見，走在羊城的市井鄉間，隨處可見，尤其在老市區，家家戶戶，樓前屋後都有種。清代康熙年間的文人鬱永河在《稗海記遊》賦詩寫道：「青蔥大葉似枇杷，臃腫枝頭著白花，看到花心黃欲滴，家家一樹倚籬笆。」看得出清代時侯，雞蛋花在南方也是廣為種植的。
我家的樓下種有許多雞蛋花，每天出門經過都會不由自主地多看幾眼。我喜歡夏季雨中的雞蛋花，站在家裡的落地玻璃窗看樓下，夏雨瀟瀟，絲絲如織，那雞蛋花凋零落地，感悟人生的榮枯得失，心中湧起一種安寧的詩意。
雞蛋花雖然常見，但卻不是土生土長的花木，它原產於美洲的墨西哥、委內瑞拉及西印度群島，喜高溫高溼、陽光充足的環境。嶺南多雨，氣候溼熱，因此能夠滋養花葉如此豐茂的花木。然而，溫暖溼潤的嶺南，也容易滋長瘴氣，危害生民，此地人民經過探索，懂得將雞蛋花曬乾之後用來泡茶，祛除人體體內的溼氣，這真可謂是一物降一物，一方水土養一方人。
記得有一年重感冒，喉嚨腫痛咳嗽，鼻涕流個不停，心情鬱悶間走進樓下一間涼茶店，一聞到店裡中藥的味道，便覺氣爽神清。賣涼茶的老人給我倒了一碗的涼茶，喝下，茶水滑過發炎的咽喉，感覺苦中回甘，溫和而舒服，不由問道：「這是什麼茶？」「雞蛋花。清熱解暑、化痰清肺。」賣涼茶的老人悠悠地說。
後來我才知道，廣東涼茶中具有清熱、解毒、消暑去溼的五花茶之中，有一種花就是雞蛋花。曬乾的雞蛋花可以入藥，而對於巧手的廣州婦女來水，新鮮的雞蛋花則可以煮成糖水。她們將採摘回來的雞蛋花洗乾淨直接放鍋裡煮水，水開，花的香味釋放出來，再加上原只雞蛋，調入冰糖，這種雞蛋花湯芳香清甜，可以清熱解暑。韓愈當年被貶的時候，懼怕嶺南瘴氣，我想如果他當時知道雞蛋花的功效，大約就不用寫出「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的哀嘆詩句了吧。
雞蛋花除了食用入藥，在古代，婦女喜歡將它簪在頭上作為頭飾，不但增添美麗，在嫋娜走過的時候，還可以聞到一股若有若無的清香。陸遊的詩歌寫道：「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舊時的廣州人也愛花，賣花女清早沿街賣花，所賣的花之中，大約雞蛋花是缺不了的。不難想像，在每天的清早，聽見賣花女的一聲清脆的叫喊，閨閣中的少女必定踩著木屐噔噔噔地跑下樓，然後從賣花女花籃中撿起一朵新鮮的雞蛋花，小心翼翼地插在鬢髮之上，然後半是含羞地問一聲：「好看否」？雞蛋花，就是這樣，在溼潤多雨的嶺南，悠然成長，裝扮著這個城裡的人與事，成為廣州人生活之中必不可少的一樣物事。
女子鬢邊插花，自是一件風雅之事，遺憾的是，旅居花城多年，我從來未有看過有人戴花。這座城市生活節奏太快，每個人行色匆匆，心潮洶湧，沒有一刻的安寧，再也沒有人會採摘一朵花插在鬢邊，或許有人插了花也沒有人去看吧。
倒是有一年到了泰國，要從芭堤雅渡海過閣蘭島。來自四面八方的人登上海輪同舟而坐，各種語言各種膚色夾雜在一起，輪渡上的人興奮了一大陣。到了晌午時分，陽光越來越強烈，輪渡上有點悶熱，海風夾著鹹味拂過，海輪隨著波浪顛簸起伏，船上的人昏昏欲睡，漸漸地靜了下來，只聽得見海輪突突地響。突然，一陣芬芳淡雅的花香拂過，頓覺悶氣消除，精神為之一振，定睛看時，只見前兩排有一位泰國姑娘，長長的頭髮編成一股長辮垂在身後，後腦勺赫然插著一朵雞蛋花，黑髮加上淺黃白的花，煞是顯眼，默默散發著陣陣芬芳。那女子穿著露肩長裙，肩胛之上，紋著一隻彩鳳，鳳凰紋身隨著女子的聳肩，翩翩展翼，煞是好看。這位頭戴雞蛋花，紋身的外國女子，渾身上下透露著一股清涼的異國風情，為我拂去午後的睏倦。
廣州雖然有花城美稱，但是我覺得泰國人才是真正的愛花成性，這裡的人日常生活處處都離不開花。第一次飛泰國的時候，前來接機的當地朋友便將一串雞蛋花花鏈戴到我脖子上，表示歡迎。到了泰國之後，發現當地人的屋前屋裡以及寺廟，也都隨時可見雞蛋花樹，特別是靜坐的時候，泰國人用一個土陶的容器盛滿清水，清水之上，漂浮著幾片雞蛋花花瓣，讓人感覺清涼心安。寺廟裡，人們還用雞蛋花來供佛。在東南亞一帶的信佛國家，雞蛋花更是被寺院定為「五樹六花」之一種，廣泛栽植，人們甚至將雞蛋花尊為「廟樹」或「塔樹」。
雞蛋花也叫緬梔子、蛋黃花、印度素馨、大季花，作為神聖的宗教廟樹卻有個世俗的名字——「雞蛋花」，這是因為這種花的顏色由白漸黃，五瓣旋成一朵，像煞蛋白與蛋黃。我不止一次地追問，世俗的雞蛋花為何會被列入寺院神聖的「五花一樹」行伍？但是遍查各種典籍記載，我找不到一個合適有說服力的答案。
站在小區的雞蛋花樹下，我仰望著俗世中神聖的花木，眼前閃過當年佛陀菩提樹下悟透人生真諦的一幕，突然有一種醍醐灌頂的感覺，一個答案在心中清晰浮現。
雞蛋花是一種莊重美觀的灌木，它花葉繁茂，無論葉子或者花朵，都很有厚重感。你看它，樹冠茂密如華蓋，葉片蒼翠厚實密生枝頂，秀美而端莊，一片片如枇杷葉般，排列著，猶如孔雀開屏亮翅。到了夏季花開時候，五瓣白色橢圓形的花瓣呈螺旋狀般旋成一朵，朵朵簇擁，綠葉白花，白中透黃，煞是好看，更難得的是花香襲人，為炎炎夏日帶來一絲的清涼。雞蛋花的樹幹多有分枝，奇形怪狀，千姿百態，因此即使是冬季時候，綠葉凋盡，樹枝依然突兀如鹿角，因此贏得了「鹿角樹」的美稱。
這是一種美好的樹木，與佛法相通，讓人心悅神怡，心安神定。
佛法廣博精深，其教義幾乎都在談心，社會世相、宇宙人生，在佛陀看來，不過眼、耳、鼻、舌、身、意等六根在心中變幻的假相而已。「三界唯心，萬法唯識」，六根清淨，心安即佛。
那雞蛋花樹形莊重多姿，花開優雅芬芳，世俗之中既可救病濟世，也可作為生活裝飾，種在廟裡更是讓人感覺心靜而安寧。心靜諸佛現，是以堪做寺廟之樹。
走上神聖的佛壇，又可散入尋常百姓家，這就是大雅大俗至神至聖的雞蛋花。但見雞蛋花開處，諸佛現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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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草木紀】蕙蘭花開
08【草木紀】學做一條無心無肺的應菜
作家
潮汕學院客座教授
曾獲第七屆廣州文學獎
廣州市青作協副主席
出版：《戲說》
《故鄉是潮汕》等書
《故鄉是潮汕》《白雲深處》
《雲山雅客》《星空下在囈語》等
作品均由作家——黃劍豐所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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