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三娘那塊花生地的路已經荒蕪,苞茅與蓬蓬刺伸展蓬勃,像搭架子一樣在兩邊往中間交織,完全遮蔽視線,只有地底下多年踩踏夯實的路基還依稀可辨。得貴奮力揮動砍刀,似有使不完的力氣,又似有洩不完的仇恨,連高出雜草間的山茶、楠竹也毫不猶豫砍掉。手起刀落,植株應聲而倒,他並沒有栽種時的期待,也沒有被毀壞的憐惜,他只考慮必須要橫向拓寬四米開外,不然八抬上不來。
到地頭了,七八十個平方的地面只有零星的狗尾草站在那裡,三娘這兩年已經種不動地了,坡沿上一大蓬紅豔豔的刺玫迎風搖曳,倒像個正在走向舞臺的主角華貴妖嬈。得貴揮動砍刀的手抖了一下,停下來打量它一小會,又堅決地把它們齊根砍斷,攏成一團,滾到另一頭的地角。放下刀,他把帶來的生石灰沿對面「鐵印腦」峰頂對正的地方,灑下一個約十多個平方的長方形圖案,算是定好井位,開鋤後電話約挖井的人上來,自己就回家忙去了。
家裡,遠房的親友也陸陸續續來得差不多了。來者先在門口鳴響自帶的鞭炮,放好祈禱的紙錢,再前往靈堂三叩九拜。堂弟堂弟媳一直分左右跪在那裡,也跟著陪跪陪拜,哭喊母親起來,某某人到了,該斟茶煮飯……他們聲音嘶啞,眼睛紅腫,來客也不免哽咽,問起彌留之際的情形、心願,他們又是一番哭訴。待幫忙接待的族人給來客倒上茶水,請入另室落座,堂弟堂弟媳才重新在靈堂跪好。
這是極為勞神傷心的時候,母親沒了,所有事務皆交由族裡兄弟打理,他們悲痛萬分,儘可能多地陪在靈柩旁邊。但這陪伴的時間也是很短的,不一會,八抬的人就來了,都是族裡的叔伯兄弟,他們手搬腕託,合力把靈柩抬出堂屋,抬到村中心的打穀場上。那裡幾張長條板凳已經提前擺好,仙人槓按比例尺寸放在上面,八抬的師傅們把靈柩穩穩地放上去,所有來送別的晚輩與年齡小於三娘的平輩,都自發地在靈柩後方的空地齊齊跪好,不論骯髒,不顧風雨。穿白袍戴長白孝頭巾的堂弟堂弟媳跟隨靈柩而來,哭聲愈悲,聲嘶力竭,扶住棺木不停拍打,呼喊娘親。無奈娘親不聞不應,只有銅鑼急促,嗩吶悠長。旁邊的堂妯娌姐妹們趕緊過來,聲音顫抖著勸慰他們,並拉到到最前面跪好。八抬的師傅用捆仙繩按祖輩所傳之法,結結實實地把靈柩捆在仙人槓上,他們迅速而沉穩,不敢稍有怠慢,否則,下邊跪在前排的孝子賢孫手中的哭喪棒是隨時都可以落在他們身上的。
綑紮停當,執事的司儀示意所有的樂器、人員安靜,開始宣讀女兒寫的犒靈文。文裡主要寫母親的生平,從她九歲進門做童養媳,經歷戰亂被長輩支使去封鎖線外買食物,到成家後生兒育女,七個孩子養大了三;從她夜裡操持家務,日出走街串戶賣花生,到她節衣縮食為不曾婚娶的二伯養老送終;從她四十歲守寡,再到她應允跌落山崖的大嫂,養大一對侄兒並給他們建房成家……
司儀表情悲哀,聲音低緩,半吟半唱,每一句的尾部都拖老長的哭腔,聽者無不落淚,剛剛因宣讀低下去的呼喚哭喊,此時又陡然響起。他(她)們本來都彎著腰身跪著,雙手撐在地上,仰著臉認認真真在聽,這一哭,臉上滿是淚水,一滴還不曾滑落,另一滴已經趕來聚合,下巴處,如雨天的屋簷,顆顆不斷,碩大、渾圓。
像這樣的痛哭在昨天晚上最為悲切,前天的陰陽突然相隔,雖是痛不欲生,但屋裡擺設依舊,三娘的身體還在,恍若她只是累了睡去,一覺醒來還會一切如前。但到昨晚,三娘被裡三層外三層地換上新衣,接受子孫拜別時,大家才不得不接受現實,一下子抓心撓肝,與三娘之間的一些雞毛蒜皮的利益口角,一些似是而非的誤會,還有某些當做未做的承諾,此刻都是後悔的理由,恨自己入骨,再無彌補的機會。
當八抬的師傅把三娘抬出她的房間時,大女兒桂花撲倒在娘的身上,死活不肯起來,仿佛是八抬的師傅要搶走她的母親,旁邊的堂姐妹們慌忙把她按倒拉開,並告誡她亡人的衣服上再不能粘上塵世的任何物質,她這才癱軟著不再以頭搶地,要隨母親而去。倚在堂姐的懷裡,仿佛堂姐成了她的母親。但還是哭,聲音從鼻子裡擠出來,如風過狹巷,嗚嗚作響;一忽兒又像趕了幾十裡山路般氣喘籲籲,雙肩聳動,胸脯起伏,聲音在喉間含混不清,只發出「呃、呃」的聲音,聽著出氣多,進氣少,直教人擔心她一時換不過來,氣絕而亡。
抬出房間的三娘被請到肅穆的祖宗堂中,桐油油好的黑漆棺木裡,潔白細膩的石灰鋪灑平整,上面擱的皮影紙按兩釐米的間隔一張張遞進鋪好,三娘按仰躺的姿勢平放著,師傅們從腳下開始,向上依次按提花的樣子,把三娘身下多出來的皮影紙一層一層折好,到脖子處停下。親戚們依次過來作最後告別,棺木裡的三娘就像結好繭子的蠶寶寶,休眠了。
棺蓋緩緩蓋上,沉悶的響聲在莊重的堂屋發出迴響,如一塊巨石跌下山崖。釘子的釘入,也是一聲聲直擊心房。不知是誰發出的第一聲哭泣,整個堂屋霎時哭聲四起,呼天搶地,喊娘的;喊姑媽的;喊嬸嬸的……
念完犒靈文,眾人退開,鑼鼓鞭炮齊響,八抬的師傅們紮好腰帶,手腕與肩上都系好毛巾,分兩邊倆倆立好,齊齊喊一聲「起」,棺木便穩穩地平升起來。他們一手扶著仙人槓,一手攬住並排人的腰,步履沉重,表情嚴肅地上路了。
山上的墓井已經打好,大家憑記憶快速解開綁住的棺木,艱難地用雙手搬至墓室,四平八穩地放好,再一鍬一鍬地填入還潮溼著的黃土。這個過程是沒有語言的,心隨著黃土埋進去一樣。不許女眷跟來或者就是怕她們不能承受這種傷心欲絕吧。反正得貴是這樣想的。這最後的填埋就像一粒微塵回歸大地,三娘種了一輩子花生,最後把自己也種進地裡了。
墳包鼓起來,得貴的回憶也湧出來,自己十歲失母,十七歲喪父,是三娘跑前跑後幫他開基建房,又三茶六禮說媒,娶得嬌妻。在他眼裡,三娘是神明一樣的巨人。如今這巨人倒在他的面前,讓他到邊倒角地吩咐著埋進了土裡。他恨,為什麼要是他來忙裡忙外,為此都沒有好好拜別三娘。挨著墳包躺下,像躺在三娘的身邊,他想起在廣東打工時,讀到的一首小詩《母親在我的腹中》,得貴對母親的記憶已經模糊不清了,按詩裡的意思,那被他一口口吃掉並存在腹中的,就是三娘了。他又想起一句話「女兒是父親上輩子的情人」,按這個邏輯,他就應該是三娘的情人,情人間是要送花的,早上砍下的刺玫就是城裡情侶間相互送出的玫瑰花,都送給三娘吧。這時候,他又慶幸是自己親自安排了這一切。於是又把先前滾到地角的花兒一股腦兒滾過來,堆放在墳上,復又躺好。對著這堆花,得貴喊一聲「三娘」,已經蔫頭耷腦的花兒竟搖擺幾下,仿佛是應答。得貴再學著長輩們的稱呼,喊聲「慧蘭」,花朵兒又搖擺幾下,仿佛還是應答。眼淚從兩邊眼角流出,進了兩邊的耳洞,像兩個孩子從身體出發,逛一遍,又從另一條路回家了。得貴的臉上並沒有淚痕,沒有人知道他哭過。
回家的路上,得貴偶爾回頭,沒有看到墳包,只看到了一堆花。
(責任編輯:錢昀 製作:譚麗挪 圖由譚麗挪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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