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的寫實主義,為我們呈現了幾百年前先人的真實生活。令人感到親切的是,他們用的物品,有的我們也用過;他們使的辦法,有的我們也使過;他們說的俏皮嗑,我們也那樣說,一句話,在他們的生活裡能看到我們的生活。
小說第三十一回,晴雯告訴寶玉:「才剛鴛鴦送了好些果子來,都湃在那水晶缸裡呢......」它是什麼意思呢?就是在我們小時候的夏天,因為沒有冰箱,人們會把摘下來的瓜果放進新打上來的井水裡拔涼,或者垂吊在井裡吸取涼氣。
中間隔著幾百年的人們,幹相同的事,用一樣的東西,甚至有同樣的習慣,覺得我們離得並不遙遠,像今天和昨天。
憶往事——
大姐兒睡房裡的鐘。
那時大姐兒的名字還沒有被劉姥姥改成巧姐。劉姥姥第一次到賈府來,正心情忐忑地等帶待鳳姐的招見。她待的地方正是和她有不解之緣的大姐兒的睡房。
就在那裡,劉姥姥只聽見咯噹咯噹的響聲,大有似乎打籮櫃篩面的一般,不免東瞧西望的。忽見堂屋中柱子上掛著一個匣子,底下又墜著一個秤砣般一物,卻不住的亂幌。
讀到這裡,相信有了一些年紀的人立刻就會想到那種老式擺鐘。
我國在新中國成立後才開始由國家投入發展鐘錶產業。我們見到過的老式擺鐘,興起於上世紀六七十年代。而當時的歐洲社會十七世紀中葉就發明出了機械式的擺鐘。劉姥姥在大姐兒睡房裡相看的那款鍾,應該就是當時的舶來品,從歐洲流入中國的西洋鍾。
劉姥姥心中想著:「這是什麼愛物兒?有甚用呢?」正呆時,只聽得當的一聲,又若金鐘銅磬一般,不防倒唬的一展眼。接著又是一連八九下。
根據作者的描寫,劉姥姥看見的「愛物兒」,和我們上世紀國產的老式掛鍾是非常近似的。
八十年代末,在我們農村的老門老戶還能看見那種老鍾,上面是個指針錶盤,和我們現代的普通鐘沒有什麼區別,下面搖擺著一個和十五月亮一般圓、一般大的鐘擺。平時「咯噹咯噹」地走針,每到整點就發出敲鑼一般響亮的「鐺」聲,幾點就響幾下,每到半點響一下。記得那時的小學生常算一種數學題:「小明學習時聽到一聲鐘響,過了很長時間又響一聲,這樣一共響了三聲......」每當這種題一出,就把不怎麼聰明的我們弄得很懵。
給你一個榧子吃
榧子是一種長在南方的堅果。「給你個榧子(fei)吃」不是真的給你一個榧子吃,而是一句俏皮嗑加一個響指的動作。《紅樓夢》註解裡對它的解釋是:拇指和中指緊捏,猛然相捻發出聲響。向對方「打榧子」含有輕佻、玩笑的意思。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給榧子吃」的這種行為在我們那種小地方非常流行,經常有誰誰誰出其不意在你耳旁打個響指,說「給你個榧子吃」,把你嚇得一閃。「吃了榧子」的感覺好討厭,但也不至於會惱,因為人家誰誰誰是逗你玩呢!
幾百年前春夏之交的一個中午,瀟湘館裡午睡剛醒的林妹妹說了句「每日家情思睡昏昏」,被前來探望的寶玉剛好聽到。
這是《西廂記》裡崔鶯鶯思念張生的一句,寶玉追問林黛玉才剛說的是什麼,黛玉紅著臉不承認說過什麼,寶玉便打了個響指,說「給你個榧子吃!我都聽見了。」以示「懲罰」。
現在「給你個榧子吃」的俏皮嗑是再也聽不到了,響指也不見有人打了......
賈府裡的漿洗活兒
紅樓夢裡幾次提到漿洗。比如芳官的乾娘就是寶玉那邊漿洗的,傻大姐的娘是賈母那邊漿洗的,鴛鴦嫂子是賈母那邊幹漿洗活兒的頭兒。
也許是因為古代科技不發達,缺乏洗衣皂、洗衣粉這樣方便有效的洗滌用品,而經過漿洗的被褥和衣物不僅有耐髒、好洗的特點,還會使布料硬挺、板正,即結實又好看,因此漿洗雖然工序複雜,但還是在民間廣為流傳,成為傳統的清洗方式。
明代小說《西遊記》第二十六回,孫悟空對大仙說「你卻要好生服侍我師傅……衣裳禳了,與他漿洗漿洗。」說明「漿洗」這種勞動在很早就流行開了,至少在作者生長的明代就有。
我對漿洗被褥印象非常深刻。在我小時候的七八十年代的農村,那時候的衣服不再漿洗,但家家戶戶仍保持漿洗被褥的傳統。秋季一到,就是婦女漿洗被褥的時節了。
漿洗被褥分好幾個步驟。
第一個步驟是調好漿糊。漿糊用澱粉調製,先把適量的澱粉用溫乎水化開,再用開水稀釋即可。也可以用大米飯的米湯代替。
第二步,把洗乾淨的被褥布料浸泡在漿糊裡,揉搓,使其均勻浸上漿糊。
第三步是把浸泡過的被褥布料晾乾。掛了糊的布料不能搭在晾衣杆上,那樣的話耷拉下來的兩層布會粘在一起,因此要拿到開闊的地方攤開晾。一般都拿到山坡上晾在平整的草叢上面。
第四步是把晾乾的硬邦邦的被褥噴上水,目的是軟化它。那時農村還沒有噴水壺,通常母親嘴裡含了一口水,鼓起腮幫用力把水噴出去,水霧大面積地落在了布單上面,幾口噴完一張,又快又均勻。噴完後,把它們疊起來「悶著」變軟。
第五步是「抻布」,抻懶腰的「抻」。這活得由兩個人幹,兩個人分別扯著被單的兩個角面對面站著,把被單張開,雙方同時扽(den)那塊布,兩手在一扽一扽之間把布邊往手心裡收攏,直到兩手合在一起,變成像兩人拔河的那種姿勢。以後的動作是,兩人的身子隨手臂同時往前送一下,再同時往後猛的一扽,發出「嘭」的聲音,這樣扽了十幾下基本上就把布抻柔軟了。
最後一步,捶被。它是最費體力的一步,就是把抻完的被褥布料一塊塊整齊地疊起來,再把它們落在一起,放在炕上的一塊光滑的石板上,人就對著它坐在炕上,一手握一個棒槌,兩隻手一起一落不斷擊打,打一氣兒就叨登叨登,把下面的鋪到上面,一直把它們捶幹為止。記憶中,一天時間是捶不完的,非常的累人。
在漿洗的那段日子,總能聽到誰家傳來捶被的聲音,「鐺鐺鐺鐺......」地響個不停,和李煜詞句裡「斷續寒砧斷續風」的意境大有異曲同工之妙。
雖然漿洗的過程很累人,等到乾淨的被褥重新做好,心情卻是十分喜悅的。猜不出賈府裡那些漿洗的女工有沒有這份喜悅,但是當她們用勤勞換取了報酬時,肯定還是非常開心的。
晴雯的紅指甲
《紅樓夢》中最漂亮的丫鬟是晴雯。晴雯的招牌不僅是漂亮、靈巧,還有三寸長的紅指甲。
關于晴雯的紅指甲,書上是這麼寫的:晴雯從幔中單伸出手去。那大夫見這隻手上有兩根指甲,足有三寸長,尚有金鳳花染的通紅的痕跡......告訴我們晴雯的紅指甲是用金鳳花染的。
元代詩人楊維楨的《美人紅指甲》中有「金鳳花開色更鮮,佳人染得指頭丹」兩句,也在說金鳳花染紅指甲的事。
如今我們女性都用指甲油抹指甲,色彩花樣繁多,不僅漂亮還方便快捷。可誰知道就在我們小時候,七八十年代的農村,還有許許多多的愛美的女性延用古人的方法,採摘金鳳花染指甲呢!
記憶中,我也染過一次。
好像我去鄰居家玩,鄰居是我未出五服的大爺家,正趕上她們家的兩個堂姐姐染指甲,她們就連我的一同染了。
經過應該是這樣的。
那天中午,她們在盆子裡摘下很多芨芨草(金鳳花)的花瓣,不要淺色的,只摘大紅的,然後揉爛、放進白礬,再放到大太陽下曬,蒸發掉多餘的水分。
她們兩個平時都愛逗我玩,管我叫「蝴蝶臉兒」(臉髒),有時還會給我扎小辮子,所以招得我愛往她家跑,我那時到底有幾歲,我自己也不記得了。
那天吃過晚飯我就又跑去了。大姐正把白天準備好的潮乎乎的花瓣攤在二姐的十個指甲上,再用蒼耳的葉子把每個指頭包上,用線纏緊。看我去了,大姐給我的指頭也纏上了花瓣,然後讓我回家睡覺,囑咐我別弄掉了。
那晚一覺醒來,我的十個指甲就是紅的了,是那種帶光澤的金紅色,非常漂亮的顏色。連手指頭都是紅的,洗了幾天,才把指頭洗乾淨。
關於這段回憶其實很模糊,是我本著記憶中的那抹金紅,做了修復。
幾百年前的晴雯,被攆出了大觀園,她把自己兩三寸長的紅指甲絞斷,連同自己貼身穿的紅綾襖一併交給和自己有緣無分的怡紅公子做念想,之後就香消玉殞了!
金鳳花年年開,染指甲的姑娘也換了一代又一代,而如今,人們不再用金鳳花染指甲了。它同許許多多的老舊事物一樣,早已淡出了人們的生活。
想起一句老歌詞:不是我不明白,這世界變化快。
真的,世界變化太快了,尤其改革開放四十年來,隨著科技的飛速發展人們的生活水平大幅提高,我們和先人的生活拉開了很大的距離,使我們有一部分生活趕在高科技時代,有一部分生活留在傳統的農耕時代。
有幸擁有一部分和先人連在一起的生活,使我在讀《紅樓夢》的時候,能更細微地感知書裡面他們的生活,仿佛我和他們之間通著一座橋。每當我讀到晴雯三寸長的紅指甲,就能想像出她怎樣和夥伴們摘了金鳳花,又怎樣把它們攤在指甲上,染紅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