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快十一點,進來了三個男人,才輪到阿嘉吉去服務。
燈光暗得看不清男人們的臉。阿嘉吉的鼻子已經適應了密閉空間裡的味道,從其中一個男人身上傳來的濃烈香水味硬擠進來。間或有紅的綠的藍的射燈燈光掃過來,在男人的眼鏡片上跳了幾下,扎到阿嘉吉的眼睛裡。阿嘉吉繃著的心仿佛是被看不見的手緊緊握捏著,要擠出水來。
三個人中,走在最前面的胖子環顧著,十分熟練地指了指酒吧中間的一張桌子,「就那張臺吧!」
阿嘉吉快走幾步,到了桌子旁,恭恭敬敬地拉開一張椅子,「小哥哥們,喝點什麼?」阿嘉吉從幾個人的身材來判斷,估計年齡不會超過35歲。其中兩個人大腹便便,另一個則瘦小枯乾。是同志圈子裡的「熊猴」組合。
「嘉士伯,一提溜兒(東北話,意思是六瓶)。」最胖的那個人說話像貴妃一樣輕柔細嫩。阿嘉吉內心反感,但依舊笑著,用力點頭回應。
另一位胖男人對坐在對面的一直沒怎麼說話的「猴子」說道,「老公,你可別害怕,我們姐妹倆只是偶爾喝點酒。你的酒量怎麼樣啊?」
那個猴子看起來緊張又窘迫,仿佛被兩個胖子「擠」住了。阿嘉吉分辨得出這個猴子臉上露出的青澀而手足無措的表情。
「他看起來還是大學生的模樣,也許比自己也就小一兩歲吧!"阿嘉吉心裡一抖,忙說,「好,這就給您拿酒。」
走得遠遠的
第一次走進這家同志酒吧時,阿嘉吉並不比這個被兩位「母熊」挾持著帶進來的小猴子鎮定多少。
他慌得沒敢仔細分辨這裡的環境。只覺得音樂聲大得讓胸口都發出了共鳴。暗得仿佛發出來的光都是黑色的,一不小心就會磕碰到某張桌子,或者一個男人的大腿。
那是2019年11月。已經是夜裡八點多了,對於中國東北這座城市來說,算得上夜深人靜。在這個城市生活了三年多的阿嘉吉,早就習慣了冬季的清冷。
相對於家鄉西藏,東北的冷裡帶著都市的喧囂和霧霾。但不像西藏的是,再冷也有極其明媚的陽光。高原的陽光成分似乎也和東北不同,會讓皮膚悄悄的變黑、心情莫名的安穩。
阿嘉吉離開家這麼遠,因為他喜歡男生,不想讓已經改嫁的母親知道。雖然每次到母親和繼父的家,兩個人對他都很熱情,可阿嘉吉心裡有些彆扭。
在東北三年多,阿嘉吉每年回西藏一次,每次不過就呆一周。母親擔心他,但在繼父面前也不好表達的那麼直白,畢竟繼父還有自己的兒子。
阿嘉吉把母親做的酥油茶的味道藏在了心裡。想起藏區的天空和夜晚的繁星時,就把這味道拿出來。
阿嘉吉的五官呈現出和平原地區的漢族人不同的模樣,比如他嘴唇的形狀,他的鼻梁和額頭相交接的地方平直,他的膚色更深,並且他喜歡留長頭髮。
如果阿嘉吉知道那個自稱「劉昊然」的男生並不是真的喜歡他的樣子、更不想和他談戀愛的話,他也不會「淪落」到來到同志酒吧打工了。
阿嘉吉可不是那種柔弱的小男生。他已經24歲了。「馬上就25歲呵!」阿嘉吉每次提到自己的年齡,都要說大一點。這個習慣是從父親去世開始的。而實際上,他也比大部分同學的年紀要大一些。
進入同志酒吧的阿嘉吉很快鎮定下來。但顯然沒有在穿著黑西服的瘦削經理面前,掩飾住自己對於同志酒吧的排斥。
「第一次來?」
「嗯。」
「做過服務生嗎?」
「沒,但是做過別的更辛苦的工作。」
經理就笑了,這一笑,讓阿嘉吉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經理的笑聲太尖銳了,不像男人,也不像女人。在阿嘉吉曾經的生活裡,沒有遇到過這樣的男人。藏區的男人像秏牛一樣,憨實、生猛、粗獷。
阿嘉吉讀高三那一年,母親改嫁了。他看到母親和男人住在一面床上。「其實藏族人的床,在平原人看來,是炕。」阿嘉吉自此不願意回家,仿佛內心的珍寶被別人佔有了。
阿嘉吉索性不念書了,出去打工。先是在拉薩做力工,蓋房子、搭棚子。然後拜了師傅,去學習畫唐卡。差不多七個月的時間裡,「只學習了一點點。」
藏傳佛教的神像,每一尊都有著自己的故事,而這樣的故事,要通過唐卡的顏色、線條體現出來的,甚至是線條的粗細、色塊的大小,都有著各種不同的區別和要求。這七個月的時間裡,阿嘉吉只是在學習唐卡背後的故事,而這些是畫好唐卡的基本功之一。
阿嘉吉問師傅,自己什麼時候能開始真的畫唐卡?師傅看了看他,「你的心不靜,缺少歷練。你要走的遠遠的,有一天才會真的回來。」
阿嘉吉知道,自己應該離開藏區了。
繪製唐卡(圖自網絡)
「劉昊然」
同志酒吧的面試簡單粗糙,只是經理的一句話,「你明天來上班吧!晚上六點上班,至於下班,要看客人什麼時候走光。」說完,又補充了一句,「你現在穿的不行!」
阿嘉吉住的地方距離酒吧不遠,走路的話不過二十多分鐘。難題不在於夜裡下班後需要一個人走回家,而在於衣服。
阿嘉吉沒有那種閃亮亮的衣服。之前和他在網上聊天的「劉昊然」也曾半開玩笑地說,「你這些衣服看起來就是普通的大學生啊!」過了一會,「劉昊然」又說,「還是我來給你買點衣服吧!不然,將來說你是我的男朋友,連我自己都有點不好意思!」
阿嘉吉在穿衣服這件事上,一直都很苦惱,「平原人對於衣服的態度,和藏族人差別太大了。」
阿嘉吉背著一套冬天的藏袍、一套夏天的藏袍、一頂狐皮帽、一頂千帽來到這裡。
「其實到現在我也穿不好藏袍。」對於藏族人來說,這是父親傳授給兒子的。可父親去世早,十多年裡只有母親拉扯著自己。儘管有三個舅舅,但這種代代傳承的藏族習慣,在阿嘉吉的身上,成為一種欠缺。
「劉昊然」聽完阿嘉吉對於藏袍的講述,沉默了。「那個時候是覺得我們兩個人可以成為男朋友的」,於是阿嘉吉提出了視頻通話的要求。
過了差不多兩個小時,對方才答應。在視頻裡,那個交友信息展示的宛如劉昊然的小男生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看起來就比阿嘉吉年長五六歲的小夥子,雖然長得不像劉昊然,但是對待阿嘉吉的態度比之前熱情的多,這讓阿嘉吉安心多了。
視頻裡,阿嘉吉羞赧地取出那頂千帽,一邊扣在頭上,一邊問,「知道這頂帽子叫做千帽的原因嗎?因為這個帽子最便宜也要一千元。」
阿嘉吉告訴對方,從自己穿的藏袍到戴的帽子,都是以千元為單位的,便宜的藏袍也要三四千,一般都要過萬。
視頻裡的小夥子驚訝地瞪大了眼睛,顯然沒想到阿嘉吉是這樣的一個「富翁」,「那這些藏袍,和那些奢飾品的衣服價格差不多!」
阿嘉吉並沒有發現小夥子的異樣,還在自顧自的說著,「所以我一來到這裡,沒想到大家都是幾百元的衣服穿半年,然後就扔掉了!藏袍、千帽,我們都要穿一輩子的!」
話音剛落,小夥子竟提出一起買彩票,「你一件衣服也要上萬,拿出幾千元,我們一起投資買彩票吧!」
說完,小夥子發過來一個二維碼,還展示了自己之前買彩票的收入截屏。
阿嘉吉猶豫了一下,「我沒有多少錢啊!」小夥子緊跟著一句話,「你都是我對象了,我還能騙你嗎!」
阿嘉吉被「對象」兩個字弄暈了頭。不但把自己僅有的兩千多元給了小夥子,還申請了網絡貸款一萬元。在他看來,愛情如同藏袍一樣,也是一輩子的。
那天晚上,兩個距離一千多公裡的男生,在視頻的兩端舉起了啤酒。阿嘉吉在慶祝自己找到了愛情,他不知道的是對面的小夥子在慶祝「殺豬」成功。
等到阿嘉吉意識到這件事的時候,他渾身上下只剩下了兩套藏袍、兩頂帽子。
大吉
喝了四瓶啤酒的阿嘉吉,一直睡到了第二天上午快十點。醒來以後,他還在回味對方管他叫「老公」的甜蜜。
興奮的他給另一邊發出消息,這才發現自己已經被拉黑了。阿嘉吉仿佛被嗆了一口,腦子短暫的空白後,才明白髮生了什麼。
阿嘉吉帶著對方的微信號、讓他轉帳的銀行帳號、微信轉帳記錄等來到派出所,警察立了案,也告訴他,不要抱太大的希望。「不要說我這種一萬多塊錢的,就算是三五萬、十來萬的,還有很多沒有追回來。」阿嘉吉眼下最主要的問題不是買衣服,而是找個地方住。
阿嘉吉還有一學期畢業。在這沒有收入的幾個月裡,如何每個月還兩千多元的貸款?也許出售藏袍是可以的。但阿嘉吉從來都沒想要把自己的藏袍和千帽賣掉。那不是簡單的衣服,那要穿一輩子的。
阿嘉吉聯繫在這個城市裡藏族老鄉會。有人幫他聯繫了一處老房子,「房主春節期間不在。那裡平時也是用來養貓的。你要是不嫌棄,就去住一陣子吧!」
多虧了這處房子。阿嘉吉在旁邊發現了這麼一家同志酒吧。穿著平時上學的衣服,阿嘉吉開始了賺錢還貸的日子。
這家同志酒吧並不大,一個經理、算上阿嘉吉四個服務生。酒吧中間有一個直徑三米的圓形舞臺。周圍是十張桌子,大的可以圍坐七八個人,小的兩三個人。為了避免服務生之間因為客人接待而鬧矛盾,經理給四個人排了順序。
阿嘉吉本以為會像學生社團一樣,需要互相介紹。經理只是把阿嘉吉帶到另外三個人面前,「大青花、黑棒、喬納金,你叫什麼?」
阿嘉吉愣了愣,一時沒想到,這裡居然需要藝名。經理等了幾十秒,顯然不耐煩了,「我記得你跟我說你是藏族人?叫什麼吉?」阿嘉吉剛要開口,又被經理打斷了,「算了算了,就叫大吉。」
另外三個人聽了,不懷好意似的嘿嘿嘿地笑起來。「快點幹活,笑屁。」經理呵斥道。
前兩天,阿嘉吉除了打掃衛生以外,沒有別的活兒。他每天六點鐘到酒吧,擦桌子、椅子、擦地。其他三個服務生陸陸續續來上班以後,經理才會露面。
阿嘉吉一開始驚訝於經理的神出鬼沒,後來大青花告訴他,經理就住在酒吧裡,「那可是個人精,也不知道省了多少錢,偷偷住在這裡住,大老闆一年也不會來一次。」
「還有大老闆嗎?」阿嘉吉很吃驚。
「據說大老闆不是圈裡的。」大青花撇了撇嘴。
經理給阿嘉吉的基本工資,一個月1900元。阿嘉吉覺得少,經理笑了笑,「你看看這裡政府規定的基本工資是多少?我告訴你,絕對不少!按道理,我應該讓你試用兩個月。我看你還是個學生,加上你跟我說你著急用錢,我連試用都省了,你現在告訴我嫌錢少?你大可以不幹!」
阿嘉吉真不想幹。可那天晚上,就輪到他第一次服務開臺了。大青花一眼瞥見兩個熊一個猴的組合時,一下就把阿嘉吉推到了前面,「也該輪到你了。」
等到兩頭熊「姐姐妹妹」地叫著、笑著,點完了酒,其中一個對阿嘉吉說,「新來的吧?我們點了這麼多酒,以前都是贈送果盤的!今天也不例外吧!」
阿嘉吉還沒等說什麼,另一個熊已經把手衝著阿嘉吉的褲襠摸了過來。阿嘉吉本來就緊張,沒料到客人會這樣做。當熊掌已經結結實實地貼到了阿嘉吉的身體時,他這才反應過來,猛地往後一退,下意識地推了那頭熊一把。果然,那頭熊誇張地大叫了起來。
在一旁看熱鬧的大青花準備好了一樣,跑過來,對阿嘉吉說,「你這是幹什麼!這可是我們的老主道了!」
那天晚上,阿嘉吉自己掏腰包賠了那六瓶啤酒,也不過百十來塊錢。阿嘉吉覺得這錢花得值,他明白了兩個道理。第一是看起來明明自己有道理,但某些時候自己是吃虧的那一方。第二是在同志酒吧裡,所謂的服務生就是可以讓所謂的客人摸一摸的。「你就是幹這個的!也沒讓你做什麼見不得人的。」經理輕飄飄的說。
阿嘉吉知道自己「值錢」的地方:藏族人、一舉一動都很爺們、容易害羞。「再怎麼說,想辦法把酒賣出去,才是真本事!」
接下來幾天,酒吧裡的人都很少。每晚有三個歌手輪流唱。「假唱!」大青花不屑。阿嘉吉裝作聽不出來的樣子,站在暗處,輕輕搖擺。
到了周五晚上,九點多,酒吧裡的人忽然多起來,還不到十點,酒吧所有的桌臺旁都坐滿了人。
阿嘉吉負責了兩桌。他還是新人,已經非常滿足了。沒人知道,他在家裡偷偷練習了好久,如果客人摸他,該怎麼應對。
「不可以在客人摸第一下的時候就躲開或者拒絕,更不可以推搡客人,那樣顯得很看不上客人。在東北,什麼都講求個面子。更何況是這樣聲色犬馬的地方。」
「要是客人摸了第二次,就可以笑著躲開了。也不需要說什麼,躲開就行了。一定要說的話,就說要去準備酒了。」
在燈光昏暗的酒吧裡,沒人在意他是不是樂意這樣做。而在酒吧裡也不過一周的時間,阿嘉吉再回憶當初被網絡詐騙的一幕幕,其實從一開始就可以識別,只是自己的經驗太少、閱歷太少。如果自己不是藏民、不是從小在偏僻的地方長大,會不會一切都不一樣呢?
祝你們吉祥
在深夜十一點左右,酒吧裡的小舞臺上,那個一直唱歌的男孩子消失不見了,代替他的是一個穿著半透明的襯衫和褲子的男孩。
音樂變成了電音風格,燈光開始朝向舞臺中央閃爍,男孩挺著微凸的肚子,在舞臺上開始搖擺。不少客人也在一邊談笑一邊把目光投向舞臺。在接下來的十幾分鐘裡,男孩子一邊搖擺,一邊一件一件地脫衣服。一直脫到最後,男孩留了一條丁字褲。不少客人開始發出噓聲,男孩笑笑,就從舞臺上走了下去。
阿嘉吉從來都沒有想過,小酒吧裡除了有駐唱歌手以外,居然還有這樣的節目。在身旁的大青花反倒是非常淡定,輕輕咳了一聲,「別看了,快去賣酒!」阿嘉吉這才反應過來,在這種類似脫衣服的表演環節,是推銷酒水的最好時機。
才五天,阿嘉吉已經意識到,自己的工作並不是服務,而是賣酒。在客人隨便摸幾把後,趁機推銷一些酒水,這樣收入才多。
阿嘉吉看了看自己負責的那兩桌客人,再看看大青花、黑棒他們負責的桌臺,心裡有點灰心。別的桌臺的客人都是四五個人,而且很熱鬧,有說有笑,不停地喝著酒。再看看自己負責的這兩桌,一個只有兩個人,悶悶地面對面坐著。另一個有三個人,小聲地說著話。
阿嘉吉此時心裡很羨慕大青花,大青花仿佛花蝴蝶,在這個桌子旁邊站著、舉著酒杯,不知道說了什麼,客人哈哈哈地笑起來,然後一起乾杯了。過了一會,大青花又跑到另外一個桌子旁邊,嘻嘻哈哈地說著笑著,還拍著另一位客人的肩膀,彎下腰,湊到客人的耳朵旁邊說著什麼,那位客人也忍不住抖起了肩膀。
阿嘉吉真的是忍不住了,如果靠著每個月才1900元的基本工資,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還得完欠下的網絡貸款。而且他還要吃飯。
最近兩個月,住的地方不需要他花錢。但也不能每天都吃饅頭和鹹菜。這兩天,阿嘉吉開始在朋友圈裡發廣告,「西藏無汙染天然藏紅花和蟲草,親戚家自產地,絕對保真,絕對低價!」「有沒有人要西藏的天珠?可以請高僧活佛開光,保平安、驅災禍。」
阿嘉吉的確是從舅舅家拿到的貨源。後來,他收到的三個天珠,成色非常好,最便宜的也要六七千元。這筆貨款還是舅舅幫忙墊付的。但阿嘉吉一看這麼貴,自己認識的人又少,一時間也找不到買家,難解一時急需。
「我要吃飯!我要還錢!」阿嘉吉心裡念叨著這兩句話。走到了只有兩個人的桌臺旁。那兩個客人抬起頭看著他。他心裡咯噔一下,其中一位客人在流淚,自己該說點什麼?
阿嘉吉開口的第一句話,連自己都嚇到,「祝你們吉祥!」「吉祥」是藏傳佛教中經常使用的祝福語。但在東北難免會顯得突兀。果然,兩個客人都直愣愣地看著阿嘉吉。
阿嘉吉在心裡給自己打氣,「我是藏族人,在這裡做服務生,看到你們好像有點悲傷,所以過來問一下。」兩個人既沒有驅趕,也沒有多問。他繼續說下去,「如果心情不好,可以喝一些酒,微醺的話,心情也會好一些。」流淚的客人沒有說話,另一位說,「來四瓶啤酒吧!」
阿嘉吉才發現不知道該上點什麼啤酒。他接待過的客人要麼是點青島哈啤雪花,要麼是點科羅娜、嘉士伯。阿嘉吉本來想問大青花,後來作罷,「他比較喜歡讓別人點貴的啤酒。」如果客人願意點紅酒,大青花也敢給客人下單。「有的酒一瓶就要小一千元,就是看起來比較氣派一些,並不好喝。」
阿嘉吉跑去悄悄問酒保。「那就越南的白啤酒,」酒吧跟他講,「這啤酒口感很淡,但有點後勁兒,上頭暈了以後自然就開心了。價格也不貴。」
阿嘉吉趁熱打鐵,緊接著去了下一桌。這一桌就很熱鬧,後來阿嘉吉才知道,越是熱鬧,越是難以推銷酒水。
阿嘉吉剛走到桌邊,桌上的幾個人已經起鬨了,「以前沒見過你呢!」「哪裡來的小鮮肉?」幾個人先是笑著把阿嘉吉拉著坐下來,然後就開始灌阿嘉吉啤酒。
阿嘉吉一開始還推讓著,可擋不住三四雙手有的摸著他的胸、大腿、胯下。「喝就喝!我喝的多,他們自然就買的多!」他一舉杯,渾身上下就被人趁機摸個不停。「心裡特別膈應,可也不能說什麼,就悶頭喝酒。」把自己喝的暈乎乎的,也許就放得開了。
把自己喝多了、讓客人隨便摸,的確可以多賣些酒。每天過了午夜,晃晃悠悠地回到住處,看著那幾隻貓圍著自己喵喵叫,一邊給貓準備貓糧和貓罐頭作為夜宵,一邊也喝點茶水,醒醒酒。
躺到床上,已經凌晨一兩點。阿嘉吉雖然頭暈、困累,但沒有睡意,渾身好像有一層黏黏糊糊的硬殼兒。而自己是一隻被硬生生塞進某個看不見硬殼裡的「雛兒」。
阿嘉吉有些難過
阿嘉吉有好一陣子沒有按照藏傳佛教的傳統來禮佛了。每天唯一還維繫著藏傳佛教習慣的是,早上發一條「晨起吉祥」的朋友圈,臨睡前發一條「夜夢吉祥」。
眼看就到12月中旬了,阿嘉吉的服務生工作越來越輕車熟路,對每到周五周六午夜前後表演的脫衣舞演員也從原來的驚訝變成了不屑,「要身材沒身材,要長相沒長相,就是一個敢脫,就上臺表演了。」
但當他遇到客人在十一點左右準備離開時,也會悄悄地仿佛在傳遞一個秘密,「如果再多呆一會,就能看到脫衣舞表演。」
脫衣舞分兩種,一種是留下內褲,不完全脫光的,有人稱作「蓋蓋兒」。另一種是完全脫光的,被稱作「見底兒」。但是「見底兒」的表演少之又少,演員會給自己保留一絲神秘感。
阿嘉吉幾乎不會去看這些所謂的表演。以前他會第一個到酒吧去打掃、收拾。現在他甚至會遲到十幾分鐘。並不是懶,而是他不想那麼早地陷入到酒吧的環境中。
阿嘉吉的內心還在掙扎。當拿到第一個月的工資時,沒想到賣了那麼多酒,一下子還上了四分之一的貸款。他當時就愣了。
這段日子,阿嘉吉省吃儉用,最害怕的就是過完春節,免費住房的房東把他趕走,那個時候如果還沒還完貸款,就真的無處可去了。可當他看到人生的第一筆工資,竟然是從酒吧賺到的,而且並不少的時候,他的第一個念頭竟是不害怕了。
阿嘉吉又覺得有些難過。自己的信仰呢?當初來到平原的追求呢?
琢磨了三四天的阿嘉吉問房東,是不是可以在牆角收拾出一塊地方,擺上佛像,進行禮拜。房東痛快地答應了。
阿嘉吉隨時攜帶的經書
阿嘉吉請了五天假。經理有點不高興,阿嘉吉也學會了油嘴滑舌,「被客人們摸來摸去的,我需要休息一下。養養腎。」
他看大青花都管經理叫「姐姐」。這兩個字在嘴邊轉悠來轉悠去,還是說不出口。經理也沒多問,「這五天扣你二百塊錢工資。」阿嘉吉急忙道謝。很多事他不再當真,「他們愛摸我就摸唄,也掉不了一塊肉。」
在假期前三天,他每天都拿出藏文經書念誦三個多小時。到了第四天一早,他去批發市場,請了三尊藏傳佛教中的佛像。白白的佛像都沒有上色,需要用金色來慢慢地塗。阿嘉吉將金粉和半透明的塗料融合,調和成金色,他一邊細細地給佛像上色,一邊在心裡默念熟悉的經文。佛像至少要上兩遍金色。阿嘉吉打算明天再上一遍。
阿嘉吉又花了一個下午的時間,整理出一張桌子,擦得乾乾淨淨,鋪上買來的藍色緞面,圍一圈五色經圍。
除了三尊佛像,還有三個金色小碗,準備用來擺放貢品的。阿嘉吉特意拿出了一點錢,買了蘋果、香蕉、饅頭。最後,阿嘉吉在小香爐裡放上些大米插香。再把轉經筒也擺在桌上。
其實阿嘉吉並不懂這些,只是按照印象中在繼父和舅舅家裡看到的進行布置。有一些確實想不起來的,也就作罷了。
阿嘉吉一直認為,只要內心是堅定的,靈魂就是光明的。雖然為了還錢,他不得不在同志酒吧裡打工。但只要自己每天抽出兩個小時來禮佛,靈魂就依然是澄清的。
這並不是阿嘉吉第一次在迷惑中禮佛。在決定考大學、離開西藏之前,他每天要花一個多小時的時間去念誦佛經。幾天後,感覺想法愈發堅定,才下了決心,「藏族人的心,是故鄉。」
在一開始知道自己喜歡同性時,阿嘉吉幾乎一有空閒時間就不斷地去查找藏傳佛經中關於人性、愛欲的要求。那時,家裡進入到了最困難的時候。母親生了重病不能工作,只能靠舅舅們的接濟。阿嘉吉還在讀書,卻發現了自己喜歡男生這件事情,內心的恐懼和家庭的困頓,讓這個皮膚黝黑的少年不知道該怎麼告訴別人。
「所以你在佛經中尋找答案,對嗎?」好朋友關切地問。阿嘉吉點點頭。
「無論你是什麼樣子的人,佛祖都會愛你的,你不要懷疑。」
朋友的這句話,一直到今天,都刻在阿嘉吉的心裡。
後來的日子裡,阿嘉吉總是隨身攜帶一本經書。只有自己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時,他就會不停地看經書,「我現在已經不會去刻意判斷自己究竟是錯還是對了。很多事情都是一種磨練,比如我喜歡男生,比如我被騙了。」
聖誕節前兩天,阿嘉吉每天的禮佛時間都沒有了。經理要求服務生早上八點就來上班,要排練演出。聖誕節的晚上是有派對的。經理不想花太多錢去請演員,就讓服務生表演兩個舞蹈。
阿嘉吉很喜歡唱歌跳舞。但這一次的排練讓阿嘉吉很失望。經理讓他們四個人排成一排,跟著音樂扭來扭去、搔首弄姿地跳一些所謂的舞蹈。
大青花堅持站在第三個位置,那正是走上舞臺後的中心。大青花是他們四個人中資歷最老的,也是最有希望取代經理的。經理偏又安排大青花來組織跳舞,「我知道你想當經理,那你就好好幹,說不定我就不幹了。我也早就幹膩歪了。」
阿嘉吉眼看著大青花相信了經理的話。經理和大青花都是掐尖的人,怎麼會願意把這麼寶貴的位置拱手相讓?但大青花已經手舞足蹈地指揮起來,嗓子都喊啞了,四個人的動作還是沒有整齊劃一。
阿嘉吉甚至明白,也許這不過就是經理設計的一個套。老闆看的只是營業額,怎麼會在乎幾個員工之間是不是鬥得頭破血流,又怎麼會在乎某支舞跳的是不是風騷撩人呢?阿嘉吉甚至懷疑,老闆也許連大青花這個人的存在都不知道呢!
聖誕節到了。從12月24日一直忙碌到1月2日。整整十天,每天都要跳那兩支舞。第一支舞是《看我七十二變》。「到現在我都聽不來這首歌,一聽就頭暈。」
阿嘉吉是在1月10日拿到的12月的薪水。比上個月發薪水的日子晚了差不多一周。讓他開心的是,聖誕節和元旦連起來的「派對周」 ,帶來了不錯的收入。只需要再忍受一個月,就完全可以還上之前欠的錢帳了。
大青花似乎也距離經理之夢更近了一些。他對阿嘉吉說,「你挺好的,在這裡呆了這麼久,也沒像我們一樣。」阿嘉吉沒完全明白大青花這句話的意思,他自顧自地說下去,「如果你只是靠多賣一些酒水,並不能賺到更多的錢。你需要想辦法找一些人來,培養自己的客人。」
聽完大青花的話,阿嘉吉有些吃驚。這些話相當於在給自己指點一條財路。他猜想,也許是大青花真的瞄準了經理的位置吧!需要拉一個人來作「小弟」。
接下來的幾天,在大青花的指點下,阿嘉吉在某個同志交友APP上,不停地和陌生人聊天,一開始還會兜兜轉轉繞幾個彎。到後來,阿嘉吉直接註冊了兩個號,分別是不同的「型號」,上傳了不同風格的照片,「當然是越帥越好!這樣才比較吸引人。」後來豁出去了,直接傳了一些只拍攝褲子的重點部位的照片。
可惜的是,效果沒有他想的那麼好。也許是「派對周」裡該來消費的人基本上都來過了,所以酒吧迎來了淡季。
阿嘉吉使出渾身解數,通過小軟體的確拉來了兩個人,但一看到阿嘉吉不斷地推銷著酒水,便找了藉口離開了。
那幾天,阿嘉吉忘了禮佛。此時他忽然想起,內心很羞愧。
回到拉薩
1月13日,阿嘉吉上班遲到了。走進酒吧的時候,大青花正在和經理吵架。大青花因為沒有得到應允的經理職位憤而離職。他直接走向酒吧的大門。頭也沒回,狠狠地把門摔上了。
看了看幾個服務生,經理淡淡地說,「他走了,你們三個人好好幹,過兩天我選一個領班。」
過了不到兩天是周五。就在脫衣舞節目開始上演,那個小胖演員剛把衣服脫的差不多的時候,忽然有警察進來,直接帶走了演員和經理,而服務生和客人則在現場被訓誡。
阿嘉吉再次和警察面對面,想到自己的案子還沒有結果,忍不住苦笑了起來。從那天起,阿嘉吉再也沒有收到經理髮過來的微信,也就沒有再去酒吧上過班。
再有一個月的時間,就是藏曆春節了。以前讀書的時候,藏曆春節都要上課。而今年不同。1月20日,阿嘉吉坐上了火車,奔西藏而去。當時,還差不到兩千元,就可以還完所有的錢款和貸款。母親得知後,立刻轉給了他。
回到西藏,阿嘉吉的心非常平靜。現在,他仍然留在拉薩,一邊重新學習唐卡繪製,一邊網絡辦理畢業手續。平原三年多的生活,就仿佛一個過於真實的夢。阿嘉吉開始期待留在西藏了,也許這是個比留在平原的更好選擇。
*文中人物為化名。
吳楠 | 作者
航空工程師,非虛構寫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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