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嫁我兮天一方
遠託異國兮烏孫王。
穹廬為室兮旃為牆,
以肉為食兮酪為漿。
居常土思兮心內傷,
願為黃鵠兮歸故鄉。
這是誰的詩?
這是漢朝才女細君公主的詩,也是唯一在伊犁大草原留下的邊塞詩。
從《史記》的字行裡間熠熠生輝的同時,《漢書》中又朗朗出口,使人聽到了這位小巧玲瓏琵琶女婉轉悠揚,帶著江淮綿綿悠長的聲音和韻味。
今天已經不可能聽到細君公主的琵琶聲了,也不可能看到她懷抱琵琶邊彈邊歌的美麗身影了,但是,從這首邊塞詩字面和韻角中可以盡情的放飛思想,穿越歷史時空,去想像那個時代一名美麗少女坐在草原上彈琵琶時的自豪與灑脫,美麗與嬌柔。
因為她嫁到伊犁草原,生命又終結到伊犁草原。
劉細君,這位西漢時期江都王劉建的女兒。也是向眾多的皇親一樣生在鐘鳴鼎盛之家,長於溫柔富貴之鄉。
漢武帝時期,其父親劉建養尊處優,放蕩不羈。公元前121年(元狩二年),劉建因參與淮南王謀反知情不報,丞相府長史在他的住處查出了武器、印璽、綬帶、使節等罪證,劉建情知罪不可赦,自縊身亡。與此同時,劉細君的母親因同謀罪也被斬首,自此,無依無靠幼小的劉細君流浪在街頭,過著平民一樣的生活。後來,她被繼任的江都王叔叔收養,才得以活命到十幾歲。逐漸長大的劉細君能詩善文,精通音律,並且為人處世進退相宜,在王府中有很好的口碑。
公元前108年(元封三年),漢朝與烏孫結好,漢武帝劉徹為了完成「我與烏孫共滅胡」戰略構想,決定封劉細君為公主,遠嫁生活在伊犁草原的烏孫國王獵驕靡。以便結成「昆弟之親」共同抗擊匈奴。
自此,一位十幾歲的少女,被當作一枚棋子和砝碼去賭贏一個時期的長治久安,去擔當皇親貴胄賦予的使命,可見這枚棋子的重要性。在當時,如果說細君公主壯舉的勝利,抵得上一個師,甚至於一個軍的兵力,都不為過。
有人說,劉細君西嫁草原之時是「翁主」不是「公主」,我不是歷史學家,不管她是「翁主」或「公主」,別人都稱她是公主,我尊敬和愛戴她,也必然稱她為公主了。
公元前108年的三月九日,陽春之風把沉默寂靜一冬的田野叫醒,梳洗打扮後穿上綠色的盛裝,又翻過厚厚的城牆,跨越聳立的樓殿,多情的分開含苞的花蕾,抽出枝碼的嫩葉,御花園的樹在春風陽光下青了,草坪綠了,花兒咧嘴了,小鳥歌唱了,就連早已開凍的小河也彈起了琴弦……
這一天,是細君公主出嫁的日子,剛到辰時,長樂宮高翹的廊簷下已經是大紅燈籠高懸,紅綢吊掛,鮮花滿階,大紅地毯從長樂宮門臺階一直向南,經過長樂前殿、長定殿、長秋殿、長壽殿、永寧殿等殿臺樓宇,一直延伸到宮外。各個殿臺階的兩廂,安排的樂隊,慢慢地吹奏著歡快的樂曲,在春風裡蕩漾迴響。彰顯著紅色,寬寬的地毯兩邊,站滿了文武官員及他們的家眷侍女,官員們人人官服整齊,朝靴乾淨,嬪婦們濃妝豔裹,各顯姿色,都是為著皇帝家的公主出嫁而來。
天哪!這是破天荒的公主遠嫁,這是歷史上亙古未有的送行,這是一個出名的女人叫響那個時代婚姻嫁送,皇帝要出面,皇后也要出面,後宮的三宮,九嬪,二十七世婦,八十一御妻要參加。換一句話說,當今皇帝老子要嫁孫女出門,文武百官及家眷們誰敢不來慶賀?
細君公主在朝廷委派特使的護送下,隨從官員、將士、樂工、雜役以及侍女等三百多人,帶著大量金銀珠寶、綾羅綢緞等陪嫁妝奩,護擁著細君公主把長安城拋在身後,一路上浩浩蕩蕩向西進發,細君公主回望長安,城郭的輪廓已經漸漸模糊了,這模糊的輪廓永遠的留存在了細君公主的記憶之中。試問?從西歐到北美,從歷史到今天,有這樣的出嫁隊伍嗎?
西域,對於細君公主來說,這個陌生的名字,想去的沒有讓去,不想去的倒是非得去……人的命運有時真是變化無常,就在數月前,正值豆蔻年華的細君公主,還無憂無慮在江南暖地、凝脂氣朦的王府花園,白天玩著撲蝶花間,夜晚堂前拜月的遊戲,突然一道聖旨貴為公主,陡然間需要為朝廷承擔責任,去西域和親,怎能不讓她舉目無親的處境更加無親,孤獨無助的人生更加無助呢?
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聽到談婚論家的話題,對她來說僅僅是停留花苞上,一聽心跳而已。現在卻無奈的別無選擇的要把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託付於萬裡之遙一個從來沒有在夢裡出現過的異族男人手中,怎能不讓她無依無靠的心靈玉碎、肝腸寸斷、五臟具焚呢?
細君公主一行,離長安、經隴西、涉黃河、過烏鞘嶺、穿河西走廊,出陽關、跨沙漠、越草大草原,翻越天山,一路向西,用了近一年的時間,來到了伊犁草原,一直到伊塞克湖邊烏孫國的首都赤谷城,才停下腳步。一個初諳世事的女人,不,實際上是一位快要成熟還沒有成熟的女孩,不知是罪孽還是福運的降臨,因一次和親走進很多人沒有走近的西域大草原,用短暫的生命演繹了存在的真實價值。
有資料上說,細君公主在武威過了十七歲的生日。我信。她十六歲從長安出發,走了一年的時間,她這一歲在哪裡長的?可能就在武威,要不你說在哪裡?我不知道她生日那一天有沒有生日蛋糕,有沒有紅蠟燭?是否有人給她唱生日快樂歌?現在的小孩都知道這一套……
獵驕靡見細君生得纖弱嫻靜、白嫩豔麗且能歌善舞、才貌雙全,非常高興。烏孫人因為看到細君公主膚色白淨、花容月貌,稱細君為「柯木孜公主」,意思是「膚色白淨美麗像馬奶酒一樣的公主」。十七歲細君公主到達烏孫後,同七十一歲烏孫王獵驕靡結婚了。獵驕靡封她為右夫人,隨從工匠為她建造了有漢朝特點宮室,漢朝皇帝每隔一年都派使者前來探視慰問。因為烏孫王此時仍不敢得罪匈奴,所以在迎娶細君為右夫人的同時,也娶了匈奴公主為左夫人,烏孫草原以左為貴。
十七歲的的細君公主嫁給了七十一歲的烏孫王,是一對典型的畸形婚姻。不是軍事上的需要,劉細君能成為《漢史》上第一個遠嫁西域的和親公主?成為漢朝和烏孫軍事聯姻的奠基者?
說一句實話,細君公主能成名應當感謝司馬遷,公元前108年,細君公主遠嫁離開長安時十六歲,這一年司馬遷被封為太史令,時年二十八歲,也就是說司馬遷比細君公主大十二歲。高傲的司馬遷如椽的大筆,在《史記》中斃掉了多少貴族王后、英雄豪傑,偏偏把細君公主早花先放,成為女性有文字記載的第一位公主。歷史上,就拿漢朝來說,據說已經有四位公主遠嫁異邦後,無聲無息的消失塞外春秋寒涼之中了。
就因為她青春韶華的犧牲,聯絡烏孫上層名流,加強了烏孫與漢朝的友好關係,使烏孫與漢朝建立了鞏固的軍事聯盟,初步完成了漢武帝了「聯合烏孫、遏制匈奴」的戰略決策。
自幼長在深閨的細君公主自然比不上匈奴公主對塞外生活的適應。匈奴公主騎馬如飛,挽弓射鵰,馳騁草原。生在江都富貴之鄉,長在宮廷深閨的細君很不適應逐水草、住氈房的草原遊牧生活,但為了不負使命,她努力慢慢適應下來。
細君公主與昆莫置酒食宴會烏孫大臣貴人,賜給他們幣帛,用漢武帝所賜的豐厚妝奩和禮物廣泛交遊,上下疏通,為漢朝和烏孫結好做了大量工作。隨細君出嫁的漢族將士、宮女、工匠等,也將漢文化帶入烏孫,推動了烏孫社會經濟的發展。
已年近古稀獵嬌靡與細君公主雖有夫妻名義,卻沒有夫妻之實,加上語言不通,習俗不同,因而分居生活,一年難得會面一兩次,也只是在在重大國宴公開性場合上表明關係,全無夫妻之間溫情可言。為排遣寂寞,她常常以琵琶自娛,作詩吟唱。
「吾家嫁我兮天一方,遠託異國兮烏孫王。……」
多美的詩句。像一道精彩無比的長虹,從洶湧澎湃的東海岸邊,跨過京城長安,到西域烏孫王國萬頃草原,化作了一條有淚有笑,有頌歌有惋惜的文字之路。化作一具劃時代的精靈,飛越千山萬水,以驚天地泣鬼神的豪邁之情,開元了女流史詩的先河,把巾幗的柔氣變作了滄桑的文字,在歷史的畫卷中書寫出了輝煌、偉大、頌歌、惋惜與柔情。
西君公主到底作了多少篇詩詞?一個江南的才女,一個精通音律琵琶的彈奏著,為了排遣心中說又不能說的寂寞,一定寫了很多篇。我的天,有這一篇《黃鵠歌》留芳青史,還需要瀏覽其他嗎?
這一篇思鄉之曲傳到長安,坐在預御前的漢武帝感動的涕淚不止,他一方面常派使節攜帶錦繡帷帳、美味佳餚等貴重禮物前往烏孫慰問細君公主,一方面勉勵她安心邊塞,與烏孫王和烏孫百姓和睦相處,不要辜負王命。
在世的烏孫王獵驕靡自己感到離生命的終點已經不遠,加上太子(長子)病逝,他欲傳位孫子軍須靡。無奈身居大祿(官職名)的二兒子手握重兵駐紮在貝加爾湖,他怕死後爭奪王位。於是,在他活著的時候,把細君公主下嫁給了26歲孫子軍須靡,向烏孫草原的臣民們釋放出了傳位孫子的信號。
細君公主一下從奶奶降到了孫子媳婦,輩分落差很大。她今後要生活在一起的是天天叫她奶奶的孫子。
對於長期生長在中原,又是漢室宗女的細君公主來說,自幼受到良好的教育和文化薰陶,中原漢族倫理觀念與西域遊牧民族的婚俗迥異,細君公主是難以接受的。這是什麼事啊?她不得己,親自上書漢武帝,請求回長安。
漢武帝接到書信後,內心也很憫情,想到匈奴在北方仍在虎視眈眈,為保中原安寧,與烏孫的結盟必須堅持下去。於是漢武帝下書回復她「在其國從其俗,欲與烏孫共滅胡」,期望她忍辱負重,成就聯合烏孫共擊匈奴的大業。
無望的細君公主看到娘家人已經不憐惜她了,只好忍辱負重,含淚嫁給了軍須靡。獵驕靡恐怕二兒子舉兵發難,撥給孫子軍須靡三萬強壯人馬,讓他帶著細君公主駐紮在特克斯河岸夏特草原。為了延續烏孫的鼎盛繁榮,形成了侄叔南北,獵驕靡居中的軍事格局。
一年後,獵驕靡去世,軍須靡順利的繼承了王位。又作為國母的細君公主雖然覺得面子上過不去,但是一對年齡相當青年男女的歡樂,使她漸漸地忘記了以往的鬱悶,和諧的生活漏出了久違的笑容,並在兩年後生下了一個女兒,名叫少夫。
遺憾的是,這位細君公主,比名氣沖天的王昭君出塞早七十年,比文成公主嫁給松贊幹布早七百四十五年,歷史上第一次記載有姓有名的公主,因為產後失調,加上心緒鬱悶難消,憂傷之中的細君公主到烏孫草原五年以後,走到了生命的終點。
邊塞蒙土收豔骨,萬裡草原掩風流。
時代的需要促成了遠距離的婚姻,愛情悲劇的開始往往毫無徵兆。命運在大地上挖了一個坑,把悲傷的種子埋下,幽密地笑著,等待開花結果的一天。韶華早逝,沉寂地下,便是細君公主遠嫁草原結出的果實。
離長安萬裡之外的草原大氈房內生命青春極盛時,誰也料不到,細君公主悲傷的結局竟是在特克斯河流域的大草原,無常一旦伸出手來,世人無能為力,有些遺憾要用一生去品味。
時間,淨化了文字的多餘;歲月,擠幹了歷史的戲說。細君公主的故事從揚州開始,在特克斯河岸邊的夏特草原上結束了。她作為邊疆最早的開拓者,無論是喜與悲、是與非,她用青春生命所書寫的史卷,值得讓人細細地琢磨與思考。因為,她用身影鑄成的大義與不朽,飄揚在萬裡長天不肯隕落。這個不甘寂寞的魂影以至於在兩千多年以後,如同日升月落一樣,依然向現實長久的展示著高傲的風彩。
還有那「我家嫁我兮天一方,遠託異國兮烏孫王……」的邊塞詩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