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斯蒂涅轉過身子,瞧見她嬌滴滴的穿著件白開司棉外扣粉紅結的梳妝衣,頭上隨便挽著一個髻,正是巴黎婦女的晨裝。她身上發出一陣陣的香味,兩眼水汪汪的,大概才洗過澡,經過一番調理,她愈加嬌豔了。年輕人是把什麼都看在眼裡的,他們的精神是和女人的光彩融成一片的,好似植物在空氣中吸取養料一般。歐也納毋須接觸,已經感覺到這位太太的手鮮嫩無比;微微敞開的梳妝衣有時露出一點兒粉紅的胸脯,他的眼睛就在這上面打轉。伯爵夫人用不到鯨魚骨綁腰,一根帶子就表現出柔軟的腰肢;她的脖子教人疼愛,套著軟底鞋的腳非常好看。瑪克辛捧著她的手親吻,歐也納才瞧見了瑪克辛,伯爵夫人才瞧見了歐也納。「啊!是你,拉斯蒂涅先生,我很高興看到你。」她說話時那副神氣,聰明人看了馬上會服從的。瑪克辛望望歐也納,又望望伯爵夫人,那態度分明是叫不識趣的生客走開。——「喂,親愛的,把這小子打發掉吧。」傲慢無禮的瑪克辛的眼神,等於這句簡單明了的話。伯爵夫人窺探瑪克辛的臉色,唯命是聽的表情無意中洩漏了一個女人的全部心事。拉斯蒂涅心裡恨死了這個青年。先是瑪克辛一頭燙得很好的金黃頭髮,使他覺得自己的頭髮多麼難看。其次,瑪克辛的靴子又講究又乾淨,不象他的沾了一層薄泥,雖然走路極其小心。最後,瑪克辛穿著一件緊貼腰肢的外氅,象一個美麗的女人;歐也納卻在下午兩點半已經穿上黑衣服了。從夏朗德州來的聰明的孩子,當然覺得這個高大細挑,淡眼睛,白皮膚的花花公子,會引誘沒有父母的子弟傾家的人,靠了衣著佔著上風。特·雷斯多太太不等歐也納回答,便飛鳥似的走進另外一間客廳,衣裾招展,象一隻蝴蝶。瑪克辛跟著她,憤火中燒的歐也納跟著瑪克辛和伯爵夫人。「這一位。」她把歐也納介紹給伯爵,「是特·拉斯蒂涅先生,因瑪西阿家的關係,跟特·鮑賽昂太太是親戚,我在她家上次的舞會裡認識的。」因瑪西阿家的關係,跟特·鮑賽昂太太是親戚,伯爵夫人因為要顯出主婦的高傲,表示她府上的賓客沒有一個無名小卒,而說得特別著重的兩句話,發生了奇妙的作用,伯爵立刻放下那副冷淡的矜持的神氣,招呼大學生道:連瑪克辛·特·脫拉伊伯爵也不安的瞧了瞧歐也納,不象先前那麼目中無人了。一個姓氏的力量竟象魔術棒一樣,不但周圍的人為之改容,便是大學生自己也頭腦清醒,早先預備好的聰明機變都恢復過來了。巴黎上流社會的氣氛對他原是漆黑一團,如今他靈機一動,忽然看清楚了。什麼伏蓋公寓,什麼高老頭,早已給忘得乾乾淨淨。「剛才我看見從這兒出去一位先生,和我住在一所公寓裡,而且是隔壁房間,高裡奧老頭……」一聽到老頭這個俏皮字兒,正在撥火的伯爵好似燙了手,把鉗子望火裡一扔,站起身子說:看見丈夫煩躁,伯爵夫人臉上白一陣紅一陣,狼狽不堪。她強作鎮靜,極力裝著自然的聲音說:「怎麼會認識一個我們最敬愛的……」她頓住了,瞧著鋼琴,仿佛心血來潮想起了什麼,說道:「你喜歡音樂嗎,先生?」「喜歡得很。」歐也納臉色通紅,心慌意亂,迷迷糊糊的覺得自己闖了禍。「你會唱歌嗎?」她說著,走到鋼琴前面,使勁按著所有的鍵子,從最低音的do到最高音的fa,啦啦啦的響成一片。「可惜!不會唱歌在交際場中就少了一件本領。——Ca-a-ro,Ca-a-ro,Ca-a-a-a-ro,nondubita-re」,伯爵夫人唱著。歐也納說出高老頭的名字,也等於揮動了一下魔術棒,同那一句「跟特·鮑賽昂太太是親戚」的魔術棒,作用正相反。他好比走進一個收藏家的屋子,靠了有力的介紹才得進門,不料粗心大意撞了一下擺滿小雕像的古董櫥,把三四個不曾十分粘牢的頭撞翻了。他恨不得鑽入地下。特·雷斯多太太冷冷的板著臉,神情淡漠的眼睛故意躲開闖禍的大學生。大學生道:「太太,你和特·雷斯多先生有事,請接受我的敬意,允許我……」伯爵夫人趕緊做一個手勢打斷了歐也納:「以後你每次光臨我們總是挺歡迎的。」歐也納對主人夫婦深深的行了禮,雖然再三辭謝,還是被特·雷斯多先生一直送到穿堂。「哼!」他心裡想,我跑來鬧了一個笑話,既不知道原因,也不知範圍;除此以外還得糟蹋我的衣服帽子。真應該乖乖的啃我的法律,一心一意做個嚴厲的法官。要體體面面的到交際場中混,先得辦起兩輪馬車,雪亮的靴子,必不可少的行頭,金鍊條,從早起就戴上六法郎一副的麂皮手套,晚上又是黃手套,我夠得上這個資格嗎?混帳的高老頭,去你的吧!」走到大門口,一個馬夫趕著一輛出租馬車,大概才送了新婚夫婦回家,正想瞞著老闆找幾個外快;看見歐也納沒有雨傘,穿著黑衣服,白背心,又是白手套,上過油的靴子,便向他招招手。歐也納憋著一肚子無名火,只想望已經掉下去的窟窿裡鑽,仿佛可以找到幸運的出路似的。他對馬夫點點頭,也不管袋裡只剩一法郎零兩個銅子,逕自上了車。車廂裡零零落落散著橘花和扎花的銅絲,證明新郎新娘才離開不久。歐也納私下想:「管他!既然花了錢,至少得利用一下!」便高聲回答:「鮑賽昂府。」一句話把歐也納問住了。初出茅廬的漂亮哥兒不知道有兩個鮑賽昂府,也不知道把他臵之腦後的親戚有那麼多。「葛勒南街。」馬夫側了側腦袋,接口說。「你知道,還有特·鮑賽昂伯爵和侯爵的府第,在聖·陶米尼葛街。」他一邊吊起踏腳,一邊補充。「我知道。」歐也納沉著臉回答。他把帽子望前座的墊子上一丟,想道:「今天大家都拿我打哈哈!嚇……這次胡鬧一下把我的錢弄光了。可是至少,我有了十足的貴族排場去拜訪我那所謂的表姊了。高老頭起碼花了我十法郎,這老混蛋!真的,我要把今天的倒楣事兒告訴特·鮑賽昂太太,說不定會引她發笑呢。這老東西同那漂亮女人的該死的關係,她一定知道。與其碰那無恥女人的釘子——恐怕還得花一大筆錢,——還不如去討好我表姊。子爵夫人的姓名已經有那樣的威力,她本人的權勢更可想而知。還是走上面的門路吧。一個人想打天堂的主意,就該看準上帝下手!」他思潮起伏,不知轉著多少念頭,上面的話只是一個簡單的提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