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大家有沒有這樣感覺,當我們瀏覽十九世紀歐洲繪畫,舉目所見的人體畫多是女性:女神、夏娃、交際花、娼妓、沐泳或臥倚女子等,不一而足。可是,裸男作品卻很少見。
究竟是為什么女性在裸體畫中的比例遠高於男性呢?又是哪些因素導致男性裸體較為少見呢?今天我們就從美學、社會、性別等層面來看看這個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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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古典畫派的理想美男子
首先,造成裸男圖像由盛而衰的主因,是美學遞變和歷史畫日漸式微所致。其實在十九世紀初期之前,西方藝術中的人體描繪,一向以男性裸體的理想美為標淮。
歐洲藝術學院從十六世紀設立以來,即奉古典美學為圭臬,因此歷史畫也被視為最上等的畫類。在他們看來,男子的體魄和神情,最能表達人物的高貴情操。那時的歷史畫也多取材於古代歷史、文學、聖經等,主要以恢宏的格局展現英雄、聖人、烈士等教化人心的故事。
因此,學院畫家須培養閱讀經典和知性想像的能力,熟悉解剖醫學,從臨摹古畫和雕像中的男體開始,進階到人體寫生,調和理想與真實的人體,轉化鋪陳為宏偉敘事。
男性裸體藝術於十八世紀末至十九世紀初的新古典畫派,達到了巔峰。大衛學生古徐候的這幅《大衛的畫室》,就讓我們看見了此畫派的工作環境。
《大衛的畫室》,1814年
靜穆簡約的室內,一中年男模特兒脫去衣鞋,像雕像般端坐在暖爐旁的方凳上,定睛望向窗外。日光投射在他高大身軀上,木幾支撐著手腳,牆上掛著輔助固定姿態的備用繩索。畫面左側有十來個師承大衛的年輕學子,手持各式的畫具,全神貫注在人體寫生上。
當時的畫家須描摹一個至多個模特兒的面容和肢體動態,賦予古典美的理想形體,搭配各式物件和背景,演繹經典故事的關鍵場景。
《造訪阿基裡斯營帳的阿格曼儂使節團》,1801年
大衛的另一個學生安格爾,同樣傳承了刻畫男體的純熟技巧,掌握以人體表達複雜敘事的竅門。《造訪阿基裡斯營帳的阿格曼儂使節團》是他獲得 1801 年,羅馬大獎的一鳴驚人之作。
這一幕取自荷馬的史詩《伊利亞德》,休戰撥琴的阿基裡斯和叉腰站立的佩特羅克勒斯,屬俊美青年的精實體格,筋骨柔韌頤長。希臘聯軍使節奧德修斯和大埃阿斯,則身形魁武,線條堅硬。雖然此刻阿基裡斯拒絕重返特洛伊戰爭,但全畫綻放著壯盛的陽剛軀體,散發出英雄情誼的熠熠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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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風丕變中的歷史畫
學院體制維繫著歷史畫中,男性裸體的崇高地位。然而到了 1840 年,學院權威逐漸受到現代藝術家的挑戰,歷史畫便失去了絕對優勢,英雄式裸體也不再閃耀光芒。
我們可從傑洛姆的《古希臘青年鬥雞》,看見歷史畫原有的雄渾莊嚴氣勢,轉換為輕鬆親密的氣息。此畫在 1847 年官方沙龍亮相時,精湛技法和生動的臨場感深獲好評。
《古希臘青年鬥雞》,1846年
鬥雞是古希臘的傳統娛樂,利用發情期的公雞決戰生死,相啄的鬥雞和健美的少男是畫面焦點。身穿薄紗的少女面露懼色,更烘託出少年轉大人的雄性氣概。它承襲德拉洛許所開創的歷史風俗畫路線,挑選平易近人的古代生活題材,透視舊時的日常習俗。
歷史風俗畫多用盈亮平滑的筆法,融合視覺魅力和通俗話題,勾起人們窺看歷史軼事的樂趣。它像是淺顯易懂的小品,抓取引人入勝的生活細節,縮短觀眾和歷史的時空隔閡。
然而,當時的藝評也有反對聲音,指出歷史風俗畫稀釋了真正歷史畫的宏觀和洞見,使歷史淪為膚淺表象和媚俗娛樂。向來犀利直言的詩人波特萊爾,即批評傑洛姆過於匠氣和造作,炫耀細密筆法和考古知識,但欠缺深廣的想像力。
波特萊爾主張想像力是浪漫主義美學的靈魂,也是現代藝術觸動人心之鑰,這卻是傑洛姆的歷史風俗畫所缺少的質地,因為他透明如鏡和資訊豐富的畫面,令人讚嘆之餘卻並未啟迪人心。
雖然歷史風俗畫將高蹈的歷史下凡,但它並非殺傷歷史畫的強敵。真正削弱歷史畫勢力的對手,其實是日益眾多的現代創作者,對於學院根深蒂固的畫類階級感到不滿,於是反抗歷史畫的文化霸權。
此外,中產階級觀眾成為藝術贊助和消費的主力,他們偏好肖像、風俗畫、風景畫、靜物等畫類。針對此世風的轉變,保守派人士喟嘆中產階級的歷史文化涵養不足,品味庸俗又短視。開明派人士則欣然肯定,視歷史畫的衰亡代表神權政治和君主專制的瓦解。1867 年古典派大師安格爾逝世,更敲響了歷史畫的喪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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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現代美
十九世紀中期,古典美學的至高地位陷入危機,學院傳承的理想男體典範,也在現代藝術的發展趨勢下,顯得不合時宜,無用武之地。
杜米埃的諷刺漫畫《畫派之爭:理想主義對抗寫實主義》即顯示當時藝術潮流的壁壘分明。在此詼諧的對峙場面中,垂垂老矣的古典主義畫家,迎戰短小精幹的寫實畫家。
《畫派之爭:理想主義對抗寫實主義》,1855年,石版畫
老畫家的樣貌出自大衛的莎賓城女人,原本羅馬國王英勇挺拔的備戰姿態,被調侃成瘦削鬆弛的老翁,勉力比武。土裡土氣的寫實派畫家來勢洶洶,讓老畫家的赤裸身軀顯得脆弱滑稽。
寫實主義倡導活在當代,擁抱自然和凡常,無疑衝擊了古典主義的理想美。波特萊爾在 1846 年沙龍評論中,鼓勵藝術家用心觀察市井小民的生活點滴,浮華世界的流行事物,甚至從罪犯、情婦身上,去尋覓現代的英雄氣概和美感。
他認為每個時代都有各自的美感,而所有的美皆包含永恆和短暫雙面,亦即絕對和獨特兩面。絕對和永恆之美,是從不同個體萃取出來的抽象美;獨特美則源自情感,如情人眼裡出西施般。
波特萊爾也關切現代裸體畫的走向:裸體,藝術家的至寶,功成名就的要素,在古代和現今皆十分常見和不可或缺,在床上、澡堂、解剖劇場裡都有。古今裸體畫的風格和主題也同樣的豐富,但是當前出現了一個嶄新的元素,那就是現代美。
這段話有兩個值得注意的重點:一是,現代裸體畫需要身體赤裸的合理情境,例如臥房、澡堂、教學醫院。昔日的裸體畫來自文學戲劇傳誦的人物角色,現今繪畫沒有文本依據,但是得合乎生活常理。
二是,畫家和所繪對象之間需有情感連結,才能傳達現代人體的獨特美感。於是,人體美脫離了古典的金科玉律,審美經驗和情感因素是密不可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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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看裸體畫的性別態度
既然現代裸體畫打開了新的視野、題材、風格,但是為何男性裸體畫仍然不常見呢?這關乎性別差異在人體畫中的作用。
在父權社會裡,男性往往主導著藝術的製作、評論、交易和收藏,長久下來,異性戀男性的觀看習慣和喜好遂成為主流價值觀。當裸體畫褪去歷史、神話、宗教的外衣,它便傾向視覺愉悅、心理慰藉和官能滿足的功能。
英國作家 John Berger 在《觀看的方式》寫道,文藝復興以降,裸女藝術的贊助者和收藏者多是男人,他們是隱形的性主角,藉著觀賞和擁有裸女畫,證實自己是男子漢。
的確,裸女作品在十九世紀沙龍展覽蔚為風潮,總是吸引大批男子湊近圍觀。但是,這類情色圖像卻令女性觀眾感到尷尬不安。女性觀看裸體作品的經驗,不若男性自由,她們的視線範圍受到性別權力的規訓。
《夏景(遊泳者)》,1869 年
在異性戀男性當道的視覺文化下,現代裸男畫的產生動力和觀看方式是什麼?這變成一道特別需要在人體美感和情境設計方面,拿捏分寸得宜的課題。
巴齊耶所繪的《夏景(遊泳者)》是幅難得一見的男子遊泳群像,在 1870 年沙龍獲選展出。巴齊耶和莫奈師承同一位學院畫家格雷爾,具備人體寫生的能力,並參照希臘雕像和文藝復興藝術的範例。
為了表現時代特徵,男子穿著泳褲和長褲,各有不同表情、體格和髮型,融合理想美和現代美;且背景依照巴齊耶家鄉蒙佩利爾的雷茲河畔風光所繪,洋溢著早期印象派的明亮光彩。
過去戲水圖以裸女居多,大眾對於女體融入大自然已習以為常。巴齊耶勇於打破慣例,將八名男子的遊泳、摔角、日光浴等姿態,立體活現在夏天的光影中。從前景泅水的男童,到樹下寬衣的成男,個個倘佯在南法溫暖的空氣裡。
這世外桃源可能取自巴齊耶的童年回憶,或是他所想望的男性空間。整體構圖安排井然有序,男子動作自持穩重,謹慎避免任何放縱、逾矩、陰柔化的成分。要知道,在當時恐同的社會風氣下,裸男畫需要排除正面全裸,壓抑同性情慾,隱藏主流社會認定的「偏差」遐想,方能獲選展示。
如今,當我們審視「為何裸女畫這麼普遍,裸男作品卻很少見呢?」這個問題,本身也意味著 21 世紀初的性別意識和觀看方式,變得更加開放多元。而我們回望十九世紀的裸男畫時,也會發現,男性在探索身體意象和建構自我認同方面,雖不常見,但從未缺席。
轉自:美在高處 ID:TheNineMus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