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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原創經由沢篍授權首發
今年冬天格外冷,山茶花早早謝了,臘梅也是孤零零幾棵,便多打了幾個電話囑咐母親保暖加衣。母親問我過年去外婆家不。
「當然去啊!」
外婆今年八十四歲。去年看她時,她背駝得厲害,滿臉深深的皺紋,稀疏的白髮梳得齊整,看到我,笑得合不攏嘴,露出幾顆將要掉光的牙來。
外婆家的老房子早些年推倒重建,從前種著花和樹的院子,被三層高的小樓取代,與前後兩棟舅舅的小樓連成一片。外婆獨自一人住在一樓西邊,有隻灰色虎紋老貓陪著她。我曾邀外婆來家小住,她卻不願離巢:「曉得你有心,外面住不慣,我蠻好的,莫掛念。」如幹樹皮般粗糙的手,交握著我的手,對比鮮明。觸碰生命的衰老時,深深的憂傷感湧上心頭。
我是在外婆家長大的孩子,上小學前在那住了整整六年。
小時候被人打趣:「外孫狗,吃了就走!」聽多了,就認真跟外公外婆保證:「我不走,這是我的家!」上學後,只要一放假就往外婆家跑,開學前才磨磨蹭蹭地回去。在任性而天真的九歲,我幹了童年的一大壯舉。那年惹母親生氣責打,我留張紙條,穿越整個長沙城,尋著記憶中的路,從北郊到南郊,大太陽底下走了整整五小時。母親下班回來後看到紙條,急急忙忙騎著車一路找過去。當我筋疲力盡趕到外婆家門口時,聽到母親正和人哭訴找不到我。我忐忑不安地走進去,嚇了大伙兒一跳,外婆摟著我抹眼淚,責令母親不許罵我。
外婆總在夏夜摸著我的背,打著扇子驅蚊,嘴裡念著童謠:「月亮粑粑,兜裡坐個嗲嗲,嗲嗲出來買菜,奶奶出來繡花,繡個餈粑……」她指著月亮,講些神仙精怪的故事。天幕深邃幽藍,星星在銀河裡擠擠挨挨,如細小的碎鑽,忽閃忽閃,璀璨晶瑩。我在唧唧啾啾的蟲鳴聲裡入睡,做著關於牛郎織女、嫦娥和桂花樹的夢。
外公是個平和沉默的老人,身材高大,氣色紅潤,收拾得乾乾淨淨。他喜歡倒上一小杯酒,獨自斟酌,看我眼巴巴饞著下酒的花生米,便夾上一顆放我嘴裡,若沒接住不小心掉了,就敲我一筷子,勒令我撿起丟去泔水桶。我淘氣搗蛋,他拿著根笤帚椏枝作勢要抽,然而雷聲大雨點小,我不怵他。
外公是個老木匠,退休後也不閒著,每天餵豬,種菜,興致來了就拿出工具做做木匠活兒,一塊塊粗笨的木頭在他巧手下,變成精巧的家具,結實的農具,和有趣的玩具。他做活不緊不慢,細緻認真,敲敲打打的韻律,飛刀走鋸的流暢,美得我能搬個椅子坐在旁邊看上一整天。
「我給你做個小板凳吧。」
外公說著,便挑了根大原木,拿墨斗嗡嗡彈出墨線,吱啦吱啦地鋸下塊木板。他喜歡把木工筆夾在耳朵後面,紅色的筆扁扁的,筆芯很粗。畫線時,一手拿筆一手扶尺,尺子和鉛筆同時移動,一眨眼,木板上有了個溜光的圓。將小鋸的繩子擰了擰,繃緊了鋼絲鋸條,抬起一隻腳踩住木板邊緣,先豎著鋸到圓線處,再沿著畫好的線上下拉鋸,木屑紛紛間,咔噠一下,圓從裡面掉下來。
我拿來玩,一會兒頂頭上,一會兒在地上滾,玩得不亦樂乎。轉眼間,外公已將凳子腿鋸好。
五根凳子腿,小斧子劈成S形,一頭弧大,頂端切出個凸形;一頭弧小,末端還被雕刻成獸爪樣。外公從工具箱裡挑了把銼刀,接過我手中的凳子面,在下面篤篤篤地鑿出相同的五個方槽;將凳子腿的凸起往方槽裡一插,嚴絲合縫!他拿著小圓凳掂了掂,似乎不太滿意,又鋸了幾根小方條,鬥榫合卯,拼出個五角星來,在凳子腿下部各鑽了個孔,把五角星裝到小凳腿上。
他將凳子邊角修圓,刨光打磨,又拿出幾個形狀各異的工具,其中的一個外形像個小棺材,蓋子揭開,是極細的刨子。他用刻刀和細刨子在凳子面側雕出幾叢花,細細的葉子,纖巧的花瓣。
「這是什麼花?」
「這是蘭花,我們家橘子樹下就有。」他抹了下額頭上的汗說。我想起院子裡那片長得像韭菜的草,開著白色的花,十分不起眼,原來是蘭花。
小板凳做好了,一根釘子都沒用,結實又漂亮。我歡喜得不行,吃飯坐著它,看電視坐著它,還霸著不許別人坐。那個小板凳留在外婆家,用了很多年,外公去世後不知所蹤。
外公在菜園裡忙碌時,我在菜畦間跑來跑去,他將一條長長的凳子架在菜地上,這凳子很矮,一尺來高,橫跨菜地,像座小獨木橋。他踩在條凳上蹲身挖土,腰彎得很低,小鋤頭一下去一個坑,菜秧放進去扶好,耙土過來,手一攏,一顆菜就種好了。身前身後一片種完,夠不著手了,就走下條凳,我趕緊跑過去,和外公一人搬一頭,哼哧哼哧地將條凳抬起,往前移幾步。很快,整片菜畦栽滿了綠油油的小菜秧。外公用長勺澆地時,我也提個小水桶,拿著小瓢像模像樣地幫忙。
蔬菜豐收時,我跟著外公將成熟的豆角、茄子和辣椒裝滿滿一籃,青菜也整整齊齊碼一籃。等著第二天跟外婆去集市賣掉。第二天一大早起來,外公打來洗臉水,一手按住我的頭,毛巾往我臉上一鋪,仔仔細細地擦,跟打磨木器似的,力氣好大喲,我脖子都要壓斷了。匆匆呼嚕幾口稀飯,我追上挑著菜擔子的外婆,跟著她到了集市。「最新鮮的小菜,大家快來買呀!」仗著年紀小,我吆喝起來也不怕丟臉,招來好些買菜的人,翻撿著籃子的蔬菜,嘴裡還誇我幾句。菜很快賣完了,外婆笑得如盛開的菊花,從裡三層外三層的小布包裡撿出幾毛錢:「給你,去買冰棒吃。」
歲月靜好,流年如歌,那些光影交織又似流星閃過的記憶碎片,消逝在時光的軌跡裡。
長大了,童年的無憂無慮悄然離去,才漸漸看清隱藏在生活角落的灰色。父母一日日愈加激烈地爭吵,家庭倫理大戰輪番上演,鄰居指指點點,親戚半真半假。太多的不解彷徨,無處揮散的憂傷,我的個性變得敏感而暴躁,越來越不討喜,連親生父親對我也不假辭色。
父母離異後,我又住進了外婆家。外婆並非母親生母(我親外婆在母親五歲那年去世了),舅舅們和小姨才是她親生的孩子,可我並不覺得有何不同,仍很喜歡他們。母親脾氣不好,與舅舅和外婆相處頗不愉快,雖然有外公明裡暗裡維護著,可他畢竟老了,在舅舅們面前說話也不管用了。那段日子,是我晦暗青春期糾纏弗止的夢魘。
外公偷偷把自己微薄的退休金塞給我,讓我再當成夥食費交給外婆。最無助的那幾年,如果不是外公的支持,我和母親的日子會更加艱難。卻因此,母親與舅舅們生了嫌隙,外婆也日益不滿,兩三歲的小表弟,不高興了都曉得說:「不要你住這裡,你回自己家去!」
往昔眷戀的家園無以尋覓,親人間的暗流湧動,寄人籬下的酸楚,讓我不得不離開,和母親輾轉在城市最貧窮的角落,努力掙扎生存,然後求學、工作、結婚。
經年離亂如秋燕,漸行漸遠漸忘歸。時光須臾而逝,曾熟悉的記憶,宛若一段冰封的河流,落在匆匆步履間,是一闋不可忖觸的冷。
幾年後,再次來到這,外婆待我客氣親切,舅舅們也不再視我如陌路。外公有些糊塗了,那個不苟言笑的老人,如今見誰都樂呵呵的;衣服扣子扣得亂七八糟,不類他從前的潔整。他記得母親,卻把小表妹當成我,糾正,不一會又忘。母親說:「你外公這幾年戒了酒,愛吃零嘴,你去買點來。」買上一大包回來,外公見了樂,卻對著我喊母親的小名,他笑得無辜,我驀然悲愴。
接到外公離世的噩耗,匆忙趕去,跪在床邊,看著準備入殮的老人,眼淚噗噗下落,喉嚨滿是酸楚,吐不出半個字。舅媽趕緊拉開我,說是不能讓眼淚掉老人身上,我轉回身,埋首老公懷內,無聲飲泣。
親人已仙遊,未呈兒孫福。遊魂於千裡,如何度思量。
我這個外孫狗,真的是吃了就走,沒讓外公享一天福,卻讓他操心了十多年。
葬禮很熱鬧,外婆哭得肝腸寸斷,嗓子都啞了。我像小時候那樣依在外婆膝下,握著她的手,不知怎麼安慰她,只是默默流淚。
人太多,我走出來透透氣,路邊有個花農推車而過,我喊住他,買了兩盆半開的梔子花。
外婆許是累了,安靜地坐著,看我抱著花走進屋,渾濁的眼睛透了點光彩。「把花擺靈堂上去吧,你外公肯定喜歡。」
兩盆花便擺在外公的照片前,煙火氤氳。
稚子繾綣,遙祭一花,我仿佛聽見外公清晨喊我起床的聲音,嘗到他給我做的早餐味道;看見他因我晚歸,站在路邊等待的焦容;回到我最後一次離開時,他難得清醒地對我說:
「你要好好的啊。」
夜來有夢,依稀是我幼時模樣,坐著小板凳,看外公彎著腰,雙手推著刨子,收回來,推出去;收回來,推出去。沙,沙沙,刨花紛紛掉落,木香幽幽。
作者簡介
沢篍,湖南長沙女,某校美術設計教師,情商很低,輕微神經病(艾瑪,小編可真不敢同意這麼多)愛睡覺愛看書愛做白日夢。個人宣言:宅到深處自然萌。
文|沢篍
插圖|《回憶中的瑪妮》插畫
責編|江州司馬 曉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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