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所有的歷史都是觀念史。所有的未來都在被塑造中,且不可預知。
2. 1995年,39歲的比爾·蓋茨登頂世界首富之後,媒體的熱情便開始逐步向網際網路轉移。微軟的壟斷在成就創業者財富夢想的同時,也招致了大量的批評,尤其是給車庫創業神話的編織者們帶來了沉重的打擊。當時人們談論的一個話題就是,微軟推翻了IBM,那麼誰來推翻微軟呢?
在計算機領域,貌似是不可能了。於是,媒體和研究者把目光轉向了網際網路。而當時的網際網路也不負眾望。馬克·安德森在更早之前開發的「馬賽克」瀏覽器的基礎上,推出了網景,並迅速進入到IPO階段。雖然這個財富神話依然因為微軟被迅速終止,但它成功帶來了一種關於新技術的集體記憶,
資本主義的發展不是僅僅依靠槍炮、細菌和鋼鐵,在晚近半個世紀中,計算機、微晶片、網際網路、企業家、黑客、軟體,這些掙脫了邊緣文化地帶努力進入到主流文化和新自由主義範疇的概念把人類社會奮力推進到了一個全新的生存界面。
雖然這些概念關乎技術、人和生產,但終究還是被賦予了文化含義,一種從戰後延續到千禧年的文化更替。所有象徵集權的、可被精準操控的、封閉的、單一向度的、無法令個體愉悅的符號,在這半個世紀裡慢慢被開放的、民主的、可交互的、分布的、逐漸可以令個體迷幻致死的新符號替代。
這個過程充滿了浪漫主義色彩,猶如以賽亞·伯林在總結和啟蒙運動相伴而生的浪漫主義運動時說的,這是原始的、青春的、粗野的,是自然人對於生活的豐富感知。但它也是墮落的、疾病的、蒼白的世紀之病。
3. 1993—1995年被認為是網際網路浪漫主義運動的高潮期,尤以《連線》在1993年的創刊為標誌。這本由荷蘭人投資,集合了凱文·凱利一眾計算機新文化運動的鼓吹手的雜誌,在一開始就為新時代奠定了文化調子,一種來自於麥克盧漢的技術與人文相結合的媒介文化。
無論是透過麥克盧漢所著的文本,還是關於他的傳記,都能明確感受到這是一個「神經兮兮」的傢伙。他寫下的每一句話都含糊不清,但又似有所指。他就像引領人類通向未來的大祭司,一面接收著來自神秘知識地帶的神諭,一面對我們前行的方向發出指示。
因為麥克盧漢本身的宗教背景,以及從他來自於亨利·柏格森和德日進的進化論知識譜系來看,媒介作為人的延伸,本身就帶有強烈的宗教隱喻,換句話說,是一種末世色彩。
作為技術的媒介,需要人的參與。作為精神現象的人,更是要在技術的幫助下實現進化。在柏格森的進化體系中,精神起到了絕對作用。精神是向上的、自由的、流動的,它可以衝破康德以來的時空限制,自由馳騁,並以意識流的方式不斷實現創造。
正是因為意識流的存在,我們才有了「扭曲現實力」。因為現實不過是精神表象中的一些殘渣。正因為有了意識流,我們才可以在這個新的媒介時代中不再受阻於時空,而更加滿足於賽博空間中的那些超級幻想。
柏格森的進化論和達爾文的進化論不同,他的是帶有超自然色彩且強調正是生命的複雜性帶來了生命力固有的創造力量。這種創造是綿延的,是不可精確測量的。德日進受到了柏格森進化論影響,他在天主教的體系內將進化和上帝融合到了一起,認為精神是上帝創造的,身體則是精神進化的結果。
柏格森影響了德日進,德日進則在某種程度上奠定了麥克盧漢的思想動力。儘管很多人說麥克盧漢的媒介環境論受到了英尼斯的影響,但很少有人注意麥克盧漢帶有著強烈的宗教末世情結,這跟他的宗教信仰以及長期在天主教大學任教有著密切關聯。
麥克盧漢的「媒介即人的延伸」的觀點可以在德日進的《人的現象》中找到明確出處。德日進曾經預言,人的精神是需要藉助工具進行無限延伸的。在麥克盧漢那裡,就是精神中樞的無限延伸,最後抵達「內爆」。他此後做出的種種預言,其實都是不斷在為生命進化論做出註解。
麥克盧漢對於生命進化論的創新之處在於,他把技術作為了參數,而不僅僅是去談論精神現象。也因此有人把他納入到技術哲學的範疇裡,但他又極具智慧地不對結果做出價值判斷,也就是技術之於人類社會到底是好還是壞。他說是自己採用的是「探索」的態度。
人需要在媒介環境中理解自己,理解自己的命運,理解未來。而媒介始終在表徵著柏格森的「綿延」。這種對媒介環境的「理解」在計算機新文化運動中,藉助於1960年代的左派運動和「新公社」運動,以及微晶片技術的迅速成熟,終於在1990年代成為大的氣候。而這一段時期,正是西方新自由主義的崛起階段。
4. 蓋茨的首富故事遠遠沒有滿足文化的需求,人們需要的是真正的可以對理性世界造成重大打擊的故事。這類故事一定要反常識、反邏輯、反傳統敘事。於是,馬克·安德森橫空出世,還在中東寫作的託馬斯·弗裡德曼成為了《紐約時報》的固定專欄作家。
網際網路必須要擺脫其初始被給定的控制、精確計算和無比理性的性格特徵,而向硬幣的另一面努力進軍,那就是讓人類意識無比自由的全新政治文化空間。關於網際網路的所有想像,比如分工合作、交易形式的革命、信息革命、人際關係革命等等,都在1993—1995年噴薄而出。儘管商業應用上的成就還乏善可陳,但文化走在了前面,想像力第一次主導了社會主流文化。人們談論網際網路,就像是在談論一件無比時尚且相對奢侈的事情。
這種浪漫主義色彩下的計算機新文化環境讓人想到了席勒時代的魏瑪。
5. 就在這場文化高潮中,賈伯斯默默成立了NeXT公司,經營狀況並不良好。
其實賈伯斯是第一個在產品上實現麥克盧漢「內爆」理念的人。少年時期的他和沃茲尼亞克做了一個「blue box」,可以免費給全球任何一個人打電話的黑客產品。這意味著每一個人都可以衝破特定的頻率牆,讓自己的聲音順著電話線自由蔓延。
有人說蘋果電腦的初始成功是因為賈伯斯對PC的理解和阿爾泰爾這些公司不同。直到今天,我們都說PC是商業語言person computer的簡稱。其實它是一個文化語言。計算機從誕生之日起就被認為是集權和官僚組織的工具,它的作用是用數學模式進行精確管理。「個人」則是「反計算機」的。把這對互相矛盾的概念組合到一起,就是一種反文化行為。
因此,賈伯斯提供的計算機產品是缺少目的性的,它絕不是一個明確定位在「計算功能「上的產品,而更像是一個沒有具體目的,但讓人覺得另一個世界一定很酷,想去體驗一把的產品。蘋果的問世,代表了一種可能性的存在,這種可能性是基於人的衝動和欲望。
賈伯斯的浪漫主義還體現在他主導的「1984」廣告片上。但這則隱喻著IBM失敗的廣告當年在全美範圍內僅僅播放了一次,且效果平平。現在來看,賈伯斯足足領先了時代十年。
6. 在幾乎整個1990年代裡,網際網路從文化想像力轉變成了商業生產力,起碼關於電子商務、信息檢索的規劃都正在逐一實現。期間更有頗具黑客精神的年輕小夥兒肖恩·范寧用napster以點對點的方式對傳統音樂行業險些造成毀滅式打擊。一直到千禧年,網際網路終於開始擠出了自己的泡沫。
在經濟學意義上,我們很容易理解「泡沫」的含義。但在文化視野中,這種在商業中溢出的泡沫其實才是網際網路從精神性走向理性的必然,是一種粗糙但刺激的體驗感向細膩和嚴謹的邏輯轉型的必然。
換句話說,浪漫主義玩夠了,開始走到了一個歷史節點。而且浪漫主義更在意的英雄人物的史詩敘事,在千禧年之後也無法繼續遮蔽複雜且廣泛的社會關係。事實證明亦是如此,千禧年之後的網際網路,英雄敘事力度被削弱了很多,即使是谷歌兩個創始人小夥兒,Facebook的扎克伯格也沒能成為被賦予單一色彩的主人公,他們的故事裡夾雜的更多的是理性的躊躇。
能證明體驗感向邏輯感轉型的就是「算法」成為了千禧年之後,網際網路作為技術在嵌入社會結構時體現出來的縱深性。「算法」可以完全將粗糙、原始的體驗感驅逐,進而源源不斷地提供精細入微的理性交互界面。
此時的界面帶來的感覺,不再是我們中學時偷溜進學校機房,在蘋果電腦上比賽編程畫圖時,分分鐘感受到的神奇。而是,我們可以預知計算機或者是網際網路馬上要給我們什麼,如何給,以及未來會以怎樣更便捷的形式來呈現。
沒有了驚喜感,取而代之的是邏輯表達形式的層層遞進,我們用商業語言來表達就是「迭代」。
「迭代」是算法獨有的屬性。它和硬體產品的更新換代不同,硬體產品遵循的是技術邏輯,迭代遵循的是算法邏輯。算法是一個可以把人數據化進而不斷吸納和優化的邏輯形式。
7. 賈伯斯在1997年回歸蘋果之後,在產品創新層面開啟了勢如破竹的進取局面。他在對外推廣上,卻開始了弱化由他最早奠定的浪漫主義色彩。新口號「Think Different」更像是面對已然成形的秩序的妥協,無需革命,無需行動,只要思考就可以。這是一種笛卡爾似的存在哲學。包括2003年推出了itunes,這款真正顛覆傳統音樂產業的軟體恰恰沒有napster身上的革命鋒芒,賈伯斯身上的工具理性似乎在開始發揮最大的價值。
但當把n個經驗型的笛卡爾集成到一起的時候,可能就會是如尼採般耀眼的偉大產品,比如在2007年推出的iPhone,猶如從牛頓世界來到了愛因斯坦的宇宙。彼時的賈伯斯才是我們集體記憶中的那個賈伯斯。
iPhone的出現,其震撼意義並不比計算機出現時帶來的意義小。它就象用戶的第二個神經元,同時又扮演著「功能扭曲者」的角色。iPhone的觸覺體驗和其帶來的app生態把人類五官的體驗集成起來,並將體驗抽象成「流量」,從而使得人的靈魂可以離開驅趕,直接被禁錮在那個3.5英寸大小的盒子裡。
賈伯斯推出這款跨經驗的偉大產品直接宣告了計算機新文化運動的死亡,移動網際網路的世界顯然是更加層級化、秩序化。
從浪漫主義者到成為殺死浪漫主義的那個人,賈伯斯的變化或許真如亞歷克斯·吉布尼在接受《The Verge》採訪時所說,賈伯斯的改變是因為他擁有了權力,他認為自己可以掌控得更多。賈伯斯建立起來的這個移動世界,是堅不可摧的。他和谷歌聯手為這個世界留好了一層一層的空白格,誰在哪一層都是被提前指定好的。無論你背後的資本是誰,你的產品如何,你都是在賈伯斯的世界裡打轉,這多少令人絕望。
作為一個革命者,賈伯斯曾經被趕出了蘋果。作為一個君主,賈伯斯贏得了全世界的尊重。
8. 2010年,《連線》雜誌上發表了一篇名為《web已死,網際網路永生》的長文。這篇長文在十年後的今天來看具有裡程碑的意義,它標誌著開放的協議架構必將被更加封閉的垂直一體化架構取代,如文中所言「在我們所熟悉的封建制度和企業的歷史演變中,不那麼強大的一方總是會被擁有資源、組織能力和效率的一方剝奪存在的理由。對於網際網路時代水平相當、漏洞眾多、進入門檻較低的風氣而言,這種發展或許是一種最強烈的衝擊。畢竟,這場戰爭似乎已經決出了勝者——不僅會擊敗報紙和唱片公司,還將推翻AOL和Prodigy以及所有持有相似理念的企業。在這些企業看來,一種相對封閉的體驗可以擊敗靈活而自由的Web。」
可以說在2010年之前,以web形式存在,依賴於TCP/IP協議架構的網際網路始終都是那個開放的,跳轉頁面主導權在用戶手裡的新世界。但開放體現在商業運營中,意味著低效。App則更能體現企業的盈利意志,海量的用戶數據只有轉換成利潤才能真正有效,而封閉則是轉換的最大前提。
賈伯斯為了提升封閉系統內的流暢度,力推HTLM5來取代相對複雜的Flash,並取得了成功。至此,工業時代中,大企業始終追求的垂直一體化在移動網際網路時代得到了「招魂」,並有了以「流量」為主導的全新升級模式。
9. 浪漫主義運動終結在了賈伯斯手裡,浪漫主義也被移動網際網路關進了囚籠。至於何時放出,還不得而知。
可能更為重要的是,麥克盧漢宣揚的「媒介即人的延伸」遇到了勁敵。不管麥克盧漢如何去為媒介附加互動要素,比如冷媒介、熱媒介,但他所觀察到的媒介都是沒有「生命」的技術工具。這絕不是因為麥克盧漢的短視,而是因為他所處的時代中還沒有出現以「算法」為生命邏輯的媒介。這種「算法媒介」的出現的前提則是移動網際網路。
「算法媒介」的最大特點是對「人」進行了流量敘事。比如我們的美食觀、我們的味覺在很大程度上在被大眾點評規劃,從而失去了現實中的不確定性的角落。比如那些刷單出來的網紅店,我們面對這些店的時候,我們不再是食客,而是流量。我們的視覺、味覺、嗅覺、觸覺,甚至包括靈性,都被「流量」取代。
「算法媒介」對「人」的降維能力遠遠大於我們對其升維的想像力。
10. 我們最後回到柏格森、德日進、麥克盧漢,可能會發現一個相對悲觀的事實,那就是精神的作用也好,意識流也好,在當今這個時代並不能像柏格森描述的「火箭發射」那般可以起到持續創造的作用。「算法」就像一個巨大無邊的玻璃罩,讓意識流無法掙脫,只要你還依賴於移動網際網路。
終止浪漫主義運動的就是浪漫主義本身。以賽亞·伯林希冀的浪漫主義的結局是自由主義,在現實中並沒有發生,反而發生了大逆轉。但他觀察到的浪漫主義可以是進步的,也可以是反動的,倒是在這半個多世紀中得到了印證。
但我們不必過於悲觀,還是麥克盧漢說的「理解」最為重要。而所謂「理解」可能就是根據自身體驗來做出感受。達達樂隊的主唱彭坦在接受採訪時說過一段耐人尋味的話,「我要警惕浪漫主義,就像時下的社會和年輕人的普遍文化傾向,比如說喪、戲謔、對一切崇高的摧毀,這種東西成為了年輕人一種彼此能夠不用語言就能溝通的氣質和共性,我就覺得這種東西好像是下一個巨變的前兆,不知道哪一天會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