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小女孩沿河走,看到一大片再力花,目光詫異,於是趴在河岸的欄杆上,專注地撫摸著再力花的紫色花穗,忘情地說:「這花真美。」女孩無意識地朝著站在一米之外的媽媽隨口問了一句:「這是什麼花?」「誰知道,河岸成片都是的。」媽媽不以為然地說,「走,回家!」
我在旁邊看,想回答問題的心快要從身體裡跳出來了,愣是站在那裡沒動,陷入了另一種深思。「如果不是那句『誰知道』,也許她們還可能逗留很久。」我假設著,「如果媽媽告訴她:『這就是再力花,你看,它紫白相間,嫋嫋立在水岸,像不像姑射山的神女?對了。它的種子和黑芝麻似的,每年三四月種了,到第二年就可以開一整個夏天的花。』,小女孩有可能在心裡種下一個小小的願望,待到明年夏天,如約而來,與這一株株的再力花結成好友,一起做大自然的孩子。」
再力花
河壩上面,一群孩子圍著春天草地裡野生的波斯婆婆納打轉兒,有的跪在那裡打量,有的把紫白相間的花掐下來放在手指上端詳,有的像柱子一樣立在花旁,旁若無人地說:「她可真是個美麗的姑娘。」在無邊的春色前,所有動若脫兔的孩子們瞬間靜如處子,安靜得讓人驚訝。「咳咳!快起來,髒死了!到處都是土。」一個孩子的媽媽衝了過來,訓犯人一樣,孩子猶老鼠見了貓,一個箭步竄了出來,還不忘時不時地回頭。
「看什麼看得這麼出神?也沒見你寫作業這麼用心,不務正業!那花有什麼好看的?是能吃、能穿還是能讓你考一百分!」十五分鐘後,另一個尖利的聲音從背後傳來。那方才還自得其樂的小胖墩兩嘴角立馬彎成了一道開口朝下的弧線,怯怯地跟在媽媽的屁股後面走了。只剩下一個八九歲左右的矮個子女孩,在等著她奶奶買菜回來接她家去。
波斯婆婆納
天快黑了,我也悻悻而歸。路過一個斜坡的時候,看到幾個老婆婆在那裡挑菜,跑上去看了會兒,原來是在搜尋蒲公英。這時候薺菜已經老了,苜蓿也嚼著粗硬,野菜裡唯一合時宜的是蒲公英。我湊了上去,和一個年過七旬的老婆婆搭起了話。從她那裡,我知道蒲公英還有個有趣的名字,叫「尿床草」,感到滿足極了。
到家,我打開電腦,寫了這樣一段話:「當枸骨樹發出新一輪的嫩葉了,第一個垂詢它們的,是佝僂蹣跚的老婆婆;當華花郎由灰褐色轉成青綠色了,第一個探訪它們的,是提籃攜筐的老婆婆;當小薊草冒出了野芽兒,第一個搭理它們的,是躬身駝背的老婆婆;當馬豌豆長出了小苗兒,第一個前來慰問的,還是憂心烈烈的老婆婆……」
蒲公英
我前所未有地發現了老婆婆的與眾不同之處。在偌大的城市,人人好像都視野生雜草微不足道,而只有婆婆們對它們瞭若指掌,知道它們的生活習性、挖掘它們的價值,讓它們與餐桌蔬果平起平坐,獲得作為一種植物所應擁有的基本尊重。
與他們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自詡頗有文化的現代人,以及他們將要培育成知識精英的孩子們。寫在文前的這些故事,都是我親身經歷過不止一次的。對於現代多數人來講,認識植物,似乎沒有什麼價值可言。正如那個小胖墩的媽媽所言「那花有什麼好看的?是能吃、能穿還是能讓你考一百分!」在他們眼裡,吃穿用度最實際,考一百分才是孩子的首要追求。
試問,考一百分孩子長大了就擁有好的生活了嗎?他也許擁有高學歷、多文憑,住在大房子,開著小汽車,這意味著他就快樂了嗎?在他小的時候,他被剝奪了慢下來觀察自然萬物的權利,等長大了想要拾回天真又談何容易?他很有可能被困在從小形成的這種精緻利己的套子裡,再也跳不出來,無暇顧及身旁的任何一種細微之美,為之駐足、凝視、感知生命的神性。他很有可能活得粗糙、倉促而毫無生趣。
蛇目菊
同樣,在學校生物考試中頻頻拿到高分的學生長大了不一定比一位農村老婆婆更了解生命是怎麼回事兒。他也許將細胞膜、細胞核、細胞質背得滾瓜爛熟,但不一定知道他家門口的那棵樹、那株草、那朵花叫什麼名字。他也許在實驗室的瓶瓶罐罐裡做過不少成功的實驗,卻不一定在從公司趕回家的路上關注到樹木是不是發芽了、開花了、結果了、落葉了。他也許在世俗的標準那裡被視為是優秀而成功的,不缺席於國際大師的音樂會,是凡阿特(Fine Art)展覽中的常客,卻不一定對花草樹木的類屬習性以及瓜果蔬菜的生長規律了如指掌,甚至全然不懂。這意味著,他放棄了與草木之間的共生律動,與自然之美此生無緣。
我要求我自己的孩子,也同樣要求我所教授的孩子認識植物,並不是因為植物文學是我寫作的方向,或者因為我本身是個植物迷,而是謹遵千古以來的傳統而已。
釋迦牟尼在菩提樹下成道,在鹿野苑的樹林裡傳道;亞里斯多德在林蔭道上與弟子們探討學問;孔子在老杏樹下設壇,讀書、論道、弦歌、鼓琴。這些名震古今中外的思想者們願意與植物為友,也許他們早已意識到了植物讓人寧靜,開啟靈性,才不約而同地選擇了在有植物的環境中傳道授業吧!
菩提樹
孔子他老人家,更是謂其學生曰:「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而時至今日,如果對植物一竅不通,興許連翻開《詩經》的勇氣都沒有了吧?如果不知柔荑、瓠犀,焉能解得莊姜之美?如果不識葛、蕭、艾,讀《採葛》恐怕只如嚼蠟了吧?
構樹雄性柔荑花序
同樣,見到一位美麗的女性,我們全然可引用「顏如舜華」或「有女如荼」以示褒讚,卻不得不以「她真美」寥寥而終。孔子謂其子孔鯉曰:「不學詩,何以言?」,而此情此境,更要加上一句:「不識植物,何以知詩?」不知舜為木槿,恐怕也只能在美人面前呆若木雞了吧?
木槿
假若屈原不識植物,《楚辭》中的花草樹木就不會有香臭、美醜、善惡之分,何來浪漫主義文學?
假若陶淵明不識植物,《歸園田居》就成為虛談,《五柳先生傳》也是妄說,《桃花源記》更像空中樓閣。
假若周敦頤不識植物,便不知牡丹、菊、蓮的區別,便不會有《愛蓮說》。
假若曹雪芹不識植物,我們則無從認知金陵十二釵,大觀園也變得蕭條冷落。
翻開《全唐詩》,更是如此。宋之問不知桂,便沒了「桂子月中落,天香雲外飄」;李白不知桑,寫不出「燕草碧如絲,秦桑低綠枝」;白居易不知「楓葉荻花」,《琵琶行》的首句就道不出秋之蕭瑟;王維不曾留意相思子,怎會以「相思」為題寫出「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杜牧少了植物氣息,則無從寫出「莫厭瀟湘少人處,水多菰米岸莓苔」這樣充滿幽逸山林氣的句子。
有人說,一個寫作者至少要認識二十四種植物。我以為,一個閱讀者亦然。當你捧起那些留滿了植物印記的詩詞文作,怎能無視其中的植物而斷章取義?一個沒有植物學素養的閱讀者,只能在《詩經》、《楚辭》、唐詩、宋詞、以及諸多的文學作品面前瞠目結舌、望洋興嘆。
詩人海子說: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
自然主義者約翰繆爾說:只要遇到一種新的植物,我就會在它的旁邊坐上一分鐘或是一天,試著和它交朋友,聆聽它想說的話。
畫家蔣勳說:有沒有人可以告訴我,公司門口的那一排樹是什麼樹?
杜麗娘說:一生兒愛好是天然。
賈寶玉說:想來那《離騷》《文選》所有的那些異草,如今年深歲改,人不能識,故皆像形奪名,漸漸的喚差了。
作為一位將教育視若終身事業的老師,我也要鄭重其事地告訴我的學生:
孩子,請你暫放下手中的書本與試卷,用一小會兒的功夫,看看身旁的花草樹木。
如果有可能,自學一些基本的植物學術語,但與此同時不要進入植物學知識的桎梏,為術語所累,作一個無趣的植物學究。
孩子,在你的假期,不必流連於虛幻的網絡世界,試著迴避手機、電腦和娛樂設備這些高速運行的怪物一會兒,穿著平底鞋向一片林野走去,你會發現比科技更有價值的事物。
孩子,敞開胸懷與植物做朋友吧,尤其是在你感到孤獨的時候,植物不說話,卻能不厭其煩,聽你訴說,讓你如天空一般表裡澄澈。
文/玄枵
寫給孩子、寫給父母、寫給老師、寫給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