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家務勞動的一個普遍指責是它本身就單調且重複。儘管組成家務的任務不盡相同,但據說它們之間都存在「相同之處」,這是由於它們經常需要人們重複完成,缺乏內在的固有意義以及家務效果的不恆常性。沒有什麼比完美的家庭主婦更「機械」了,她們日復一日地機器般地追趕著相同的例行常規工作著。佩克漢姆·瑞恩女性解放組織(The Peckham Rye Women’s Liberation Group)在說到家務時表示:
無休止的行程;它似乎創造著自我獲得成就和滿足感的重要時刻,從而只是為了逃避……徒勞性。你在工廠車間擰緊的螺栓消失不見了,接下來需要按上另一個來代替。今天乾淨的廚房地板明天又會變成髒地板,再次打掃後又會變成乾淨的地板。「做家務」(只是對「僅做家務」而言)的一個合適表徵符號,不是無止境的工廠傳送帶,而是倉鼠籠子裡強迫性的健身圈,它的健身輪一直在不停地旋轉,倉鼠永遠無法停下來……但是這種例行常規從來都不全是例行常規,因此主婦腦中的真空地帶永遠不會被填滿。「家務勞動就像一個蠕蟲,會蠶食一個人的想法」。就像發燒時做的夢一樣,它會一直持續不斷做下去,直到你拼命希望有人能給你一拳讓自己醒來。你在前一天晚上就知道要放置早餐,甚至還知道明天要點燃水壺下的煤氣來煮茶,知道這些就是希望到早餐時間一切都能完美進行……
家務勞動的單調性使它成為一項無須動腦的任務。無須全神貫注,它只需要一小部分注意力,但這種持久的需要排除了主婦對其他任何事物關注的可能性。因此,單調和碎片化是緊密相連的,並且由於每天需要完成大量的工作,這可能又會給主婦們感覺總是有太多工作要做。
這是人們時常聲稱的非常單一的畫面嗎?也許很少有家庭主婦會注意到單調、碎片化和步調過快,而且這並不會引起她們明顯的不滿。測試這種可能性結論的一種方法便是,直接問關於這些家務經驗的發生率,並將其與其他工人群體的調查報告相比較。在對工人的工作態度研究中,約翰·戈德索普(John Goldthorpe)和他的同事們針對此特別設計了三個問題,專門用來衡量工業工作在何種程度上會導致人們本質上的不滿。這三個問題分別是:「你是否覺得當前的工作單調?」「你覺得你在工作時可以想其他事情嗎?」和「你是否會覺得工作節奏太快?」戈德索普和他的同事從工人對這些問題的回答中得出的結論是,單調顯然是工人對工作不滿的一個原因。另外,他們發現支離破碎和過快的工作節奏也是影響工作滿意度的重要變量,許多工人沒有覺得他們的工作單調乏味,但他們指出工作時無法全神貫注,或者表示他們覺得工作節奏過快。在本樣本中,這三個問題經過修改後同樣適用於家庭主婦的情況。
當被問及「你是否發現家務整體上比較單調」,40名女性中有30名都說「是」。
就好像是,儘管你今天完成了工作,明天仍然要做一遍。這是令我沮喪的地方。(記者的妻子)在回答「單調」的人中,不滿情緒程度更高。對「單調」的問題回答為「是」的女性中,有80%的人對做家務不滿意,相比之下,回答「否」的女性中有40%的女性對此感到不滿。(這種差異的顯著性水平為5%。)因而可以得出的結論是,單調明顯與工作不滿意有關,這也得到了眾多家庭主婦的證實,她們在訪談的各個時間點都會自發地提及單調。電影院經理的妻子和工具製造商的妻子為我們提供了以下範例。
我喜歡做飯,喜歡和孩子們一起玩耍,為他們而做事——我不喜歡做最為基礎的清潔工作。那很無聊,也很單調。碎片化是一種常見的家務工作體驗,因為家務工作被細化為一系列不需要主婦全神貫注的、不相關聯的任務。在對「你在工作時可以同時考慮其他事情嗎?」這一問題進行回答時,40名女性中有36名都回答「可以」。大多數女性還會告訴我們她們都在想些什麼話題。從這些答案中可以清楚地看出,碎片化是家務勞動可預期、可接受的特點。女性總體上都對這個問題的提出感到驚訝,顯然是因為注意力被分散是家務勞動的內在屬性。中產階級家庭主婦道恩·阿巴特如此回答這個問題。
(工作時,你是否可以同時考慮其他事情?)也許由於這個原因,碎片化與工作不滿之間沒有顯示關聯:在提及和沒有提及家務碎片化的兩組中,人們對家務不滿的百分比幾乎沒有差異。這也是一個普遍發現的實例,它說明只有人們賦予工作活動中的各個方面以個人價值時,它們才會使人們感到滿意或不滿。對工作滿意或不滿是人們對工作的期望與最終工作給予人們的現實之間知覺關係的指示器。女性認為家務勞動不具備連貫、有意義的任務結構,無須她們集中注意力,因此,她們對家務勞動的碎片化特質並不會感到不滿。
家庭主婦在工作時都會有什麼其他想法?關於碎片化問題的回答涉及的主題,列表如下:幻想,18個回復;休閒/社交活動,17個回復;家務,14個回復;育兒,12個回復。 (總數統計超過40,因為一些女性同時提到了多個主題。)
「幻想」排在列表第一位。一位家庭主婦管這叫「白日夢」 。清潔工的妻子莎莉·喬丹說:
做任何事情時,我都會想入非非,做白日夢。我總是發呆走神。當其他人跟我說話時,我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我常走神望著天,而我同時也在工作。白日夢中,最常被提及的話題是住房和假期。幻想新房子或新公寓的意義在於,主婦們正試圖將自己工作環境的改變可視化。鮑琳·庫特是一位秘書,她與丈夫及一個孩子租住在一套裝修附帶家具的公寓裡,她說:
通常,我夢想能擁有自己的房子。我大部分時間都在想這件事。我認為,如果你擁有了屬於自己的房子,哪怕是沒有裝修過的公寓房也好,你也會從家務勞動中獲得更多的。「屬於我自己的房子」的夢想使人們有著對家務勞動感到完全滿意的期待。這似乎是因為擁有自己的房子時,能夠有望在拖地板的工人和她的工作之間達成一種和諧的聯盟,從而(在理論上)排除不滿情緒。
儘管渴望成為房主的盼望可能代表了這些女性及其家庭的真正社會願景,但沒有證據表明它可以保證主婦對家務的滿意度更高:樣本中擁有房屋的家庭主婦的滿意度不比那些租房的家庭主婦的滿意度高。「每個主婦住在屬於自己的家中」的理想可能是通過廣告營造的,它在某種程度上可能只是對家務枯燥的一種刻板印象式的回應。人們在工作中想到假期的話題的心理活動,與此類似:
(你工作時是否可以考慮其他事情……)假期是主婦逃離的路徑。
我考慮如何打扮起來,去某個地方,待上幾個小時,然後就把它們全部拋在腦後,因為有時我會感到如此厭煩……我確實經常感到煩躁。我常常覺得我可以打包行李,然後回愛爾蘭老家去度個假。 (砌牆工的妻子)做過時尚模特的伊莉莎白·古爾德在採訪中指出,白日夢中的假期、住房和其他相關主題其實是用來表達不滿情緒的傳統方式。她住在最近完工的一棟私人住宅中,這是一棟四層樓的新房子。她是典型的電視廣告商眼中完美的家庭主婦:她的房子到處都鋪著地毯,牆上的無痕白漆閃閃發光,還擁有很多現代小家用電器等,它們都由伊莉莎白精心地打理維護著,她形容自己是一個高標準的家庭主婦。她這樣說:
我不會對未來的事情做很多白日夢,我必須承認我沒有太多的白日夢可以做。因為我很幸運,我有著很棒的房子,友善的丈夫;我們度過了愉快的假期,有著美好的社交生活,我有很多漂亮時髦的衣服。我真的不會做白日夢,說自己希望變成這樣,或變成那樣。在對「碎片化」問題的回答中,休閒活動一類往往會出現在幻想中。「一日遊/離家外出」是極為常見的話題;類似的還有對社交生活的關注。
(你在工作時可以考慮其他事情嗎?)儘管對碎片化問題的14個答案都是關於家務的,家庭主婦卻很少考慮她實際中正在幹的家務勞動,而是都提到過去和將來所做的一些家務情況。
我考慮過要鋪的地毯,以及明天我必須清理那些窗戶……(貨車司機的妻子)這是一項很重要的發現。家務勞動是如此碎片化的工作,以致幾乎沒有主婦考慮手頭正在進行的任務。無論做家務需要什麼技能,全神貫注都不是必需的;而且要完成許多不同的家庭任務的結果是,它會使家庭主婦的注意力分散到許多不同的方面。孩子實際上會放大這種碎片化效應。他們使人不能全神貫注,這常常也是家務活動中斷的原因。做家務時不時想到孩子的程度不僅反映了家務零散碎片化的特質,它還標誌著家庭主婦和母親角色結合在一起時的困難。
這些想法都給家庭主婦帶來了潛在的影響。它們使她能順利完成家務勞動;考慮一些其他事項,也是刻意將其用作對付枯燥無聊的武器。麵包店工人的案例給我們提供了一個類比:「對於那些試圖熬過去的人,那麼必須將空閒時間編排妥當,並且必須在當下工作中注入某種替代性內容——某種帶有自我心理作用的內容——以使它易於承受」。從這種意義上來說,做白日夢是有效的——不僅僅是對大量精神上空閒時間的隨機反應。
白日夢?那就是讓我能繼續工作(做家務)的原因。 (工廠工人的妻子)人們還提到了將廣播或電視開著作為「讓我轉移注意力」或「這樣我就不知道自己正在做家務」的替代策略。
像碎片化一樣,對家務勞動中時間壓力的體驗與工作滿意度也沒有關聯。女性被問到「你是否發現白天有太多事要做?」時,大約各有一半的滿意者和不滿意者表示,她們要做的事情太多。同樣,對「有太多事要做」的感受,與家庭主婦所需照顧的孩子數量,以及和她擁有的那些做家務的輔助設備等也沒有關係。
這一發現與其他各種調查的結論也不一致。它們認為,工作節奏過快是造成工作不滿的重要原因。對於家庭主婦來說,情況要更複雜。除了丈夫和孩子的需求要在期限內完成,她還對自己的時間安排施加了壓力;這些都是根據主婦組織工作的方式和她設定的標準而定的。訪談表明,滿意或不滿意是這裡的先決條件,與是否有做不完的事情的感覺無關。一個整體上感到滿意的主婦會合理安排自己的時間,她不會因為家務時間上的各種要求而畏難。芭芭拉·利普斯科姆就是這樣的家庭主婦,她是一名公路巡查員的妻子,是三個分別為四歲、兩歲和一歲的孩子的母親。舉例時,她說到熨燙衣物:
我不會讓要熨燙的衣服累積太多。我要等丈夫下晚班,要等孩子們上床睡覺之後才開始熨燙衣服。我會在電視機前坐下來,我發現只要打開電視,時不時地看一眼,我就能輕鬆地完成這項家務。我似乎更輕鬆地熨燙完衣物,而且我一點也不會感到厭煩。缺乏時間規劃的能力只會讓工作變得更多,並且也可能會導致不滿情緒,例如朱麗葉·沃倫所說的情況:
自從我有孩子以來,我做家務的水準直線下降了。我想這是因為我不能不間斷地做任何事情,對此我仍不習慣。這需要付出很多努力。我非常清楚,我有很多事情要做——過去我都安排得井井有條——但現在有些事情我沒有時間可做。我可能會在每天開始時有很多計劃,但最後我實在是太疲倦了,以至於計劃都泡湯了。令我煩心的是,明天又是這樣……在我心中,我有個固定的日常工作計劃,但我知道實際上做不到……我的組織能力真的很差。 (電視紀錄片導演的妻子)另外一個工作方面是限制或期限。在一定期限內完成一項任務的要求可能會讓人產生消極情緒。從理論上講,烹飪是最受喜愛的家務活動之一,但烹飪尤其受到此種限制。這一發現在一項針對工業工人的工作動機的研究中得到了驗證。其作者這樣總結道:
時間限制頻繁的小組成員對工作的自豪感大大降低……研究發現那些在更加頻繁的時間限制下工作的工人對任務沒有太多的興趣,也對自己從事的工作沒有那麼自豪……這一發現格外引人注意。它表明,大多數員工在這些限定時間的工作環境中,也不視時間限定——哪怕是僱工自己所限定的時間——為工作表現卓越的一個標準。另一個可能的原因是,儘管時間限定可以作為衡量優異的一個標準,但對工作速度的過度關注使工人的注意力從創造性或研發性工作上轉移開,從而降低了他們的成就動機。就家庭主婦而言,由於她無法控制的因素而造成的時間限制也意味著她的工作節奏會加快,以至於每個任務都無法獲得她原本想要給予它們的時間和關注。與許多工作不同的是,家務勞動通常可以在很短的時間內完成,而不會感覺根本沒有做。對疲憊不堪的家庭主婦來說,打掃房屋可能只意味著快速除塵或「撣撣灰」等。至少從某些人的角度來看,這看起來仍然像是房子被打掃過了。因此有一種表達叫「視覺打掃」(「我今天剛給房子進行了視覺打掃」)。但是,確保恰當地完成所有的家務是家庭主婦的最終責任。忽略或最小化某項家務充其量只是一個權宜之計,而家庭主婦意識到這一點後,又會比她們在其他類型的工作中感到更為強烈的時間壓力。
《看不見的女人:家庭事務社會學》,[英]安·奧克利著,汪麗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20年9月。(本文來自澎湃新聞,更多原創資訊請下載「澎湃新聞」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