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人物形象的虛實問題
時間:2019年7月20日
地點:首都圖書館
主講:曹立波(中央民族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紅樓夢學會常務理事)
我們今天探討一個大家都比較關注的問題:《紅樓夢》這部書當中,作者寫了很多的人物,這些人物跟作者實際創作時候的生活原形有哪些關係。有的涉及到本事的問題,有的涉及藝術創作的問題。我在這裡就擬了這樣一個題目:紅樓夢中人與曹雪芹的眼前人,我們作一下紅樓人物形象虛實問題的探討,問題比較深奧也比較博大,在此做一點粗淺的嘗試。
這個眼前人,我們會想到賈寶玉四首《即事詩》裡面曾寫過:「眼前春色夢中人。」(第二十三回《春夜即事》)《紅樓夢》裡面到底哪些人是曹雪芹的眼前人,哪些是夢中人,可以通過這幾個角度來分析一下。
首先要說的,其實這部小說裡的一些主要人物,比如像寶、黛、釵一定是虛構成分的要多一些。作者曹雪芹與小說中的賈寶玉並非是可以一對一划等號的關係。像薛寶釵、林黛玉,大家想一下,一個環肥一個燕瘦,甚至於林黛玉還有西施這樣的美稱。作者身邊的女子,哪裡會一個像楊貴妃,一個像西施、飛燕,那麼巧?從這一角度我們看,這些主要人物的形象,應該是繼承了前代的文學、文化的很多的基因。
但是有一些事情——《紅樓夢》是世情小說,家長禮短,閒言碎語,乃至日常生活瑣事,會來源於生活。有的時候時間、空間,甚至於藥材、食材,這些有可能會搬到小說當中。
另外還要談到,從藝術形象塑造的角度,有些人物要按正邪的尺度來衡量還不夠飽滿。因為我們說按正邪兩賦尺度來衡量,人物形象應該是優點和缺點兼備的。我們經常說理想的人物形象是圓形的,就像寫林黛玉和寫薛寶釵,無法針對優點和缺點找出界線。像講《三國演義》,老師要拿一個立體或一個四方的東西當教具,我們看能到正面、側面和反面。可是講《紅樓夢》應該拿一個圓形的物件,優缺點沒有界線,只有角度。站在這個角度看是優點,站在另外一個角度就是缺點。我們看《紅樓》人物,為什麼有那麼多的是是非非,談到釵和黛之爭的時候,讀者甚至「幾揮老拳」,就是大家看問題的角度都是不同的。要欣賞妹妹的真誠,必須接受妹妹的小性;要喜歡姐姐的大度,必須能接受姐姐的城府,這些角度看人物是立體,是圓形的,是正邪兩賦的。
可是有些人物不具備正邪兩賦的特點,可以仔細思考,小說裡面的李紈是不是只有優點;而趙姨娘為什麼萬人嫌棄,就是因為作者沒給她寫優點,基本上都是寫缺點。這些人物為什麼不符合正邪兩賦的藝術特徵,也可能這類人物離生活原形相對近一些。這是今天一個半小時裡面我們要探討的問題。
先看看從時空的線索角度,通過宏觀的時空線索來探討一下書中人的生活背景。我們說生活背景有實有虛,我認為是虛中有實的。《紅樓夢》的空間背景以榮寧二府和大觀園為主,談空間總得有進有出,從林黛玉進賈府,從劉姥姥進賈府,還有迎春嫁給孫紹祖來看一下小說當中其實有一些實寫的成分。但是在實寫的基礎上,又有很多的藝術創作的空間。
(一)林黛玉進賈府:運河行程與黛玉入府的年齡問題。
我們先看林黛玉進賈府。關於林黛玉進賈府,我們可能要探討這樣兩個問題。一個是寶黛初逢的時候黛玉的年齡多大。因為不同的版本存在異文,你看到的要麼是六七歲,要麼是十三歲,到底哪一種版本更合適一些?《紅樓夢》之所以像謎一樣美,我覺得《紅樓夢》的眾多版本,似乎可以構成一個月亮運行的軌跡,像月亮一樣富有陰晴圓缺之美,這些版本存在意義和價值都不可忽視。無論是六七歲的版本還是十三歲的版本都很重要,這是關於版本異文的問題。
針對相關版本異文,我們會探討黛玉進賈府到底走了多長時間,是一個月還是八年,這能決定黛玉進賈府的年齡。
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通行版《紅樓夢》的底本為庚辰本
我們看一下寶黛初逢的時候黛玉的年齡。我們將小說文本提供給我們的各種時間線索串聯在一起。大家看,在第三回,如果你手裡拿到的是人民文學出版社的版本,就是紅色封面的《紅樓夢》,它的版本是庚辰本,它上面會是這樣的文字,第三回,鳳姐問黛玉,「妹妹幾歲了?可也上過學?現吃什麼藥?」一連串的問題,黛玉沒有回答,似乎不合常理。在座的很多人從中學時代就接觸過黛玉進賈府的課文,這處文字無論是1996年版的,還是現在的2008年版的,在黛玉的眉眼上都是有區別的。
比如說,之前的版是:兩彎似蹙非蹙籠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後來的一版實際上是借用了列藏本(現在稱為「俄羅斯聖彼得堡藏石頭記」)上的文字,它是: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泣非泣含露目。在座的年輕一點的,剛從高中出來的同學,你們的印象當中一定是似泣非泣含露目,大家覺得這個可能比較合適,因為林黛玉不是一生都在笑,也不是都在哭,肯定喜怒哀樂的表情都有。而此時初進賈府,見到賈母,共敘黛玉母親剛剛去世的事情。所以賈母還跟王熙鳳說「我才好了,你倒來招我」。顯然林黛玉是剛哭過的,所以說她「似泣非泣含露目」還是比較合適的。但是大家可能還沒有注意,王熙鳳問:「妹妹幾歲了,可也上過學?」林黛玉並沒有回答這個問題,這是我們手中的庚辰本所呈現的版本狀態。
關於六七歲之說,沿著這個版本的邏輯順序和時間順序,剛才看的是第三回,第二回是第一次介紹黛玉:「乳名黛玉,年方五歲。」我們留心這些時間、歲數,這些很關鍵的信息。所以讀《紅樓夢》如果讀深了,你數學一定要很好。接著寫:「堪堪又是一載光陰,誰知這女學生之母賈氏夫人一疾而終。」就是黛玉母親去世了。所以大家看五歲加一載光陰,所以喪母的時候,林黛玉是六歲。一會兒我分享張愛玲的讀書體會,她忘了「一載光陰」,直接用五加八等於十三。其實這個時候黛玉應是六歲。
第二回,我們看還有一個相對的參照系,冷子興向賈雨村介紹寶玉「如今長到七八歲」,寶玉七八歲,黛玉比寶玉稍小,這個時候真的就是六七歲。按這個紅樓的線索來看,第三回寶黛初見的時候就是一個七八歲,一個六七歲,真正的青梅竹馬,兩小無猜。
十三歲的說法從哪個版本可見?少數版本裡寫了黛玉對鳳姐的回答。這少數版本目前我們看到的有這樣兩個版本。一個是己卯本,剛才說到的庚辰本,跟這個己卯本比起來晚一年,龍年和兔年。我們剛才說到的庚辰本原件在哪裡?藏在北京大學圖書館,是八十回的版本,中間缺少兩回,相對還比較齊全。這個己卯本在哪裡?藏在國家圖書館,但是這己卯本不全。這個己卯本上有這樣的文字,另外有一個版本,我們現在管它叫楊藏本,就是楊繼振藏本,也曾經管它叫作紅樓夢稿,它藏在哪裡?藏在中國社會科學院,這個本子有後四十回的抄本,這兩個版本都有黛玉的回答。
黛玉答道「十三歲了」,張愛玲的相關研究,她當時手裡只有楊藏本,沒有己卯本。
我們看剛進賈府的黛玉到底是幼女還是少女?如果是六七歲,她就是兒童,現在看來有的還沒有上小學,對吧。如果是十三歲,就已經進初中了,那就是一個是幼女,一個是少女。我們再看看程乙本。乾隆五十六年(1791)程偉元、高鶚最早以活字印刷刊行的叫程甲本,第二年乾隆五十七年(1792)經過修訂又刊行的那個本子叫做程乙本。其實人民文學出版社最初出版的《紅樓夢》整理本就是程乙本。
人民文學出版社去年出版的《紅樓夢》整理本紀念版,以程乙本《紅樓夢》為底本,國學大師啟功注釋
程乙本寫寶玉初見黛玉時看到「一個嫋嫋婷婷的女兒」。大家注意,這個情態應該是幾歲時候的狀態?嫋嫋婷婷的女兒,我們可以聯想杜牧的一首詩,我想在座的很多同學是熟悉的,就是「娉娉嫋嫋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春風十裡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在這裡我們看「娉娉嫋嫋十三餘」,這就是個豆蔻年華的妙齡少女,也印證了黛玉初進賈府時候的年齡。這是程乙本給黛玉增添了這樣一種情態,這是十三歲之說。
六七歲也好,十三歲也好,怎樣解釋這個版本異文?這個版本的矛盾在黛玉的成長過程當中其實是可以統一的。思路大致有這樣兩點:一個是曹雪芹的愛情理想。這個理想有三個比較重要的因素:他希望寶黛之間有兩小無猜的因素,有一見鍾情的因素,還要有互為知己的因素。作者寫六七歲的時候兩個人初見,要強調兩小無猜;寫十三歲是強調一見鍾情,因為已經到了情竇初開的時候了,甚至於一見如故。所以看到兩個人初見的時候,越劇版的《紅樓夢》詮釋得非常好,就是:「眼前分明外來客,心底恰似舊時友。」「這個妹妹我曾見過」。兩個人可以說是一見如故。這些因素作者都不願意割捨,出現了不同階段的改稿當中的矛盾現象。所以作者既希望一見鍾情,又希望兩小無猜,那六七歲、七八歲的時候能否見一見鍾情,我們想還是比較牽強的。所以作者的這番構思不願意割捨就存在版本的矛盾現象。由此可見作者在這個構思寶黛愛情理想時候的良苦用心。
六七歲與十三歲之說的矛盾,還有是小說藝術結構的問題。藝術結構存在著它要將第三回和第二回、第四回進行統一的時候出現了顧此而失彼的矛盾。大家看,第三回與第四回在寫作上是不同時的,但是又求得統一的這樣一種改變。第二回寶玉七八歲,第三回黛玉六七歲,第三回與第二回的年齡統一了。可是我們看一下第四回是寫什麼?我覺得我上中學的時候,語文課本中的《紅樓夢》就選了那個第四回,就是葫蘆僧斷葫蘆案,強調小說裡的四大家族的問題,強調一些更複雜的社會矛盾的問題。賈雨村審案的時候,其實他明知馮淵冤死,他剛要判兇手的時候,就聽見門子跟他咳了一聲,拿出了護官符——賈史王薛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哪個也是動不得的。於是順水推舟就把這香菱判給了薛蟠。這裡大家說賈雨村是不是一個中山狼?單純從情感角度來看,賈雨村實在很可惡,但是如果站在藝術構思的角度,作者其實就是想讓香菱跟著薛蟠走進賈府,對不對?進而再給薛蟠製造點麻煩,讓他離開,然後香菱又進一步走進大觀園,於是有香菱學詩。甄士隱固然在小說的開頭就看破紅塵,但是他的女兒依然要認認真真到紅塵當中走一遭,這從小說藝術結構的角度還是能接受的。
從藝術構思的角度,第四回薛寶釵明顯的是到了什麼樣的年齡呢?到了選秀女的年齡了。在清朝的時候有一個間接的參考數字,就是蒲松齡的未婚妻劉氏當時還沒到出嫁的時候,但是因為到了選秀女的年齡了,劉家擔心女兒被選走,早早送到婆家,就到蒲家待著去了,這個我們看,訂婚的女子很早放到婆家是擔心選秀女。這個時候的八旗選秀女的年齡是十四歲到十六歲,比如元春進宮,十四歲就進宮當秀女去了,可以看出寶釵此時十四歲是比較合適的。因為到二十幾回的時候,她要過十五歲將笄之年的生日了。所以第四回寶釵是十四歲。為了跟寶釵的生日統一,第三回黛玉的年齡就是十三歲,她和第四回求得一個統一,所以十三歲的矛盾的問題,從藝術結構的角度是不是能理解。作者一方面想照應第二回,於是就六七歲,要照應第四回就是十三歲,兩個年齡系統。
下面我們再看一下這樣一個問題,黛玉入賈府年紀到底有多大?跟黛玉進賈府在路上走了多長時間還有直接的關係。張愛玲有一部書《紅樓夢魘》,是探討《紅樓夢》成書的問題,兼顧了版本問題的探討。在其中的《初詳紅樓夢——論全抄本》一章,就是論夢稿本,也就是剛才我們說到的那個楊藏本,不是寫到黛玉十三歲了嗎,張愛玲說了這樣一段話:「(這個版本)沒有評註,可能是後期抄本,根據早期底本過錄,但是頭十八回是另外一個來源,沒有照程本塗改。第十七至十八回已分兩回,顯較庚辰本晚。」這個細節張愛玲看得很細。人民文學出版社那個紅色封面的《紅樓夢》,以庚辰本為底本的,翻開目錄你會看到,第十七、十八回兩回是連在一起的。十七、十八還沒有分回,其實是兩個故事,一個是寫大觀園題對額,一個是寫元春省親。如果看到十七、十八還沒有分回的,這就是較早的,分開了較庚辰本晚。
張愛玲接著說,她覺得夢稿本,也就是楊藏本第三回多了這樣三句:「黛玉答道:『十三歲了。』又問道……」其實我們說,張愛玲沒有看到己卯本,當時張愛玲寫《紅樓夢魘》的時候是1967-1977年,遠在美國,手裡的資料有限尤其是沒有己卯本。己卯本上也有這三句,並非夢稿本(楊藏本)妄加的,但是當時張愛玲沒有看到己卯本。
張愛玲說第二回的黛玉年方五歲——我們說是不是張愛玲看書還不太細緻,因為她母親去世是又一年時光,她沒有加上,應該是六歲。從揚州進京路上走了八年,就是通過十三減去五等於八,她推論黛玉進府路上應該是走了八年。
在這裡我們看一看到底是走了八年,還是走了一個月的時間,我們可以找一些間接的論據。其實為這個問題,我諮詢了揚州的三位學者,至於黛玉進賈府從揚州運河的哪一個渡口登船,看法都不盡相同。京杭大運河在元代的時候就比隋代縮短了,清代的時候,大概有1800多公裡,減去杭州到揚州的600多公裡,大概從揚州到北京的水路的全程是1200公裡。我曾經問過一些行家,我說我非常期待著有一天能坐著船從揚州一直坐到通州,因為通州是京杭運河北段的起點,也就是從南來的終點。大家說黛玉從哪裡登陸,應該大概是在通州。大概有這樣的1200公裡。我們說從小說細節來看,黛玉出發的時候是冬天,不是漕糧轉運的高峰,這個時候行走還比較順利,雖然河流水不是太滿,但是走起來還算順利。那麼林黛玉和賈雨村一同進京,在冬季揚州的某一個渡口登船,到底是廣陵驛,是東關古渡,還是御碼頭,將來去考察運河的時候,再好好看一下,總而言之,她不會走瓜州古渡。因為她一路向北,瓜州古渡還要向南一些。
黛玉從揚州的某一個渡口經京杭大運河,她晝行夜歇,為什麼說晝行夜歇。我們看後面香菱跟黛玉談起來她進京的那個道路,當船灣在那裡的時候,她看到「渡頭餘落日,墟裡上孤煙」。這個景象我想跟同學們分享一下,上一個暑假我去了通州,傍晚時分在那個碼頭真的體會到了「渡頭餘落日,墟裡上孤煙」的意境,但是香菱休息的碼頭應該不是通州,到了通州會一路的車和轎,會趕到賈府來了。所以是灣在京杭運河從揚州到通州中途的某一個碼頭上。那麼晝行夜歇,如果以平均每天40公裡的速度來計算的話,一個月可以到達北京,這是粗粗的計算。
我們下面再看一下清代一個人的遊記,在與《紅樓夢》差不多的那個年代裡,在康熙年間的時候,一個人的遊記詳細寫了他從揚州到北京是多少天,在北京逗留了多少天后,又從北京回到揚州的時間,我跟同學們分享一下這個間接的旁證。
在康熙年間有一個叫程庭的文人很愛寫遊記,寫遊記很重要,將來沒準兒留下非常重要的歷史和地理資料。
我們看這個程庭祖籍安徽,但是生長在揚州,在康熙五十二年的時候,也就是1713年,是康熙60大壽,康熙的生日在3月18(農曆),這個程庭很詳細記錄了他從揚州去北京的歷程。程庭從揚州北上,去為康熙祝壽,結束之後又從北京南下,他每天都有遊記。我是一天一天加的,往返是77天,這裡面確定是揚州,因為還涉及到揚州的一些像茱萸灣這樣一些地點,從揚州到北京,去程他走了23天,在京城他停留了25天,到北京去了哪些地方也寫得很詳細。回程是29天。他中間還有路過泰山的相關記載,所以這一路應該還是水陸並進的。無論是23還是29天,都大約走了一個月的時間。黛玉進賈府,按這樣走的話,應該是走了一個月的時間,依然是六七歲的這樣的年齡,因為路上她沒有增加幾年的時間。
(二)劉姥姥進賈府。
下面我們再說一個問題,就是劉姥姥進府。關於劉姥姥的問題,這是小說當中一個很重要的問題,曾經有學者探討過甄、賈、冷、劉,這些小人物在《紅樓夢》當中的大作用。劉姥姥的確是在小說當中,在小說結構上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與甄士隱、冷子興、賈雨村比起來,劉姥姥的出鏡率更高,參與故事情節的概率更高一些,或者參與故事情節的時候情節更多一些,因為小說裡寫了劉姥姥三進賈府。一進是在第六回。到了第四十、四十一回寫了她很幸運,因為第一次賈府接濟了她,劉姥姥還是一個知恩圖報的人,把豐收的新鮮的瓜果蔬菜拿來孝敬賈府裡的少奶奶小姐們,很幸運,意外得到了賈母的熱情接待。我們看十七、十八回寫寶玉和賈政一行人給大觀園提匾額,粗粗寫了各個館舍的對聯、牌匾,比如說「有鳳來儀」、「蘅芷清芬」等等,但是具體走進這些軒館,還是藉助於劉姥姥進賈府的視角。所以起了很重要的作用。所謂的三進賈府,我們說後四十回不止來了一次,我們籠統說是三進賈府。
劉姥姥這個人她住的地方一定離賈府不遠,要不怎麼說來就來。但是小說裡面卻寫是「千裡之外,芥荳之微,小小的一個人家」。到底是千裡之外,還是一時半晌就能到賈府,這裡面真的有虛寫和實寫的問題了。
劉姥姥其實住在京郊,而並非是在千裡之外。為什麼要這麼說?因為小說裡寫她離京城住著,一早趕路的時候是沒吃早飯的,到了賈府之後,王熙鳳招待她吃了早飯。這裡從時間信息上來看,她離京城是很近的。小說裡面,其實最開始我們說,《紅樓夢》在前五回是總綱,就是一二回寫家族悲劇的開端,三四兩回寫婚戀悲劇的開端,像愛情悲劇的主人公林黛玉和婚姻悲劇的主人公薛寶釵,分別在三四兩回走進賈府。第五回藉助於賈寶玉神遊太虛幻境用倒敘的方式寫了這些人的判詞和曲子。小說有沒有一個結局?這些人的結局在第五回,通過倒敘的方式就寫出來。前五回是小說的總綱,《紅樓夢》的結構像一張漁網,不是平面的,它是立體的,這個立體的形狀像一張漁網,網上的大繩子,所謂的綱領就是前五回。好了,那麼小說的真正的開端,這個千條萬線的線索的真正的開端,網眼的真正的拉開是在第六回。
第六回的回目:劉姥姥一進榮國府,賈寶玉初試雲雨情。一、初都是開端,所以開始的時候就有一個結構上的,作者曾經有這樣一段話,交代了這是故事的開端:「榮府中一宅人合算起來,人口雖不多,從上至下也有三四百丁;雖事不多,一天也有一二十件,竟如亂麻一般,並無個頭緒可作綱領。」作者也在思考綱領是什麼。靈感來了,正尋思從哪一件事自哪一個人寫起方妙,恰好忽從千裡之外,芥荳之微,小小一個人家,從劉姥姥寫起了。到底是不是千裡之外呢?這裡隨隨便便一段虛寫,劉姥姥自己說,如今咱們雖離城住著。大家留心沒有,她離京城其實很近的,而且終是天子腳下。所以劉姥姥還是覺得到京城去淘金還是有機會的,這長安城中——小說裡一句北京都沒寫。我們看到的京城是長安,到底真的是長安嗎?從京杭運河來看應該不是,那麼小說裡寫長安也好,都中也好,也是沿襲了中國古代文學習慣的一個借漢言唐的表達方式。
大家記得《長恨歌》當中是怎麼寫的嗎?「漢皇重色思傾國」,對不對。明明是寫唐朝,明明是寫楊貴妃,但是強調漢皇重色,這裡也是有一種借漢言唐的筆法,寫清朝的事情,但是沒提北京,卻寫的是長安。天子腳下,遍地都是錢,只可惜沒人去拿。這劉姥姥強調了這個。第二天天沒亮,就是次日天未明就出發了。接著問他說,這姥姥可用了早飯了沒有。劉姥姥說,一早就往這裡趕,哪裡有工夫吃早飯,於是給她端來早飯了。我們由此看劉姥姥家離京城是很近的,這個時間信息也好,空間信息也好,告訴我們劉姥姥與榮府的距離問題。
我們再看一下她到賈家得了二十兩銀子,從當時的物價來看,夠劉姥姥這樣的家庭生活一年的了。還有一個信息就是螃蟹宴的時候,第三十九回,因為史湘雲要邀詩社,她誇完海口之後,卻囊中羞澀,於是薛寶釵就幫她解了圍,求她哥哥薛蟠給送來幾簍螃蟹,擺了幾桌螃蟹宴。劉姥姥看到螃蟹宴的時候她就數了一下,說這樣的螃蟹今年就值五分一斤,十斤五錢,五五二十五,三五一十五,再搭上酒菜,一共倒有二十多兩銀子,阿彌陀佛,這一頓的錢夠我們這樣的莊稼人過一年的了。這裡信息告訴我們,她從賈府得了二十兩銀子,真的是夠這樣的莊稼人過一年的了。這個信息對應物價的問題,我們再去考量一下作者寫的時間到底是什麼時候,還有一些間接的論據。
首都師範大學有一位侯會教授寫了本《物慾紅樓夢》的書,還曾經寫過《食貨金瓶梅》,也是在強調從經濟的問題,從物價的問題,來探討時間背景的問題。在這裡邊,我們藉助了他的結論,他說用米價來算,這裡劉姥姥打秋風,二十兩銀子到底能買多少米,二十兩銀子約合今天的6000元錢,可以買兩千三四百斤米,夠五口之家吃一到兩年的了,這是清代前中期的物價狀況,所以二十兩銀子應該是實寫的。
劉姥姥的形象距京城千裡之外是虛寫,但是二十兩銀子夠一年的生活費是實寫。這個小人物的大作用折射了時代的背景信息,不僅僅是小說的藝術結構的作用,這樣一些信息也折射了《紅樓夢》寫作時代的這樣一些經濟方面的信息。
(三)賈迎春嫁孫紹祖
我們再看另外一個人就是賈迎春。剛才人文社的編輯還問,說曹老師你寫《紅樓十二釵評傳》,你認為除了薛寶釵、林黛玉,你一共寫了15位女子,像迎春、探春、惜春這些人物的作用,讓我來談一談,我覺得這些人物的作用也是非常重要的。像元迎探惜其實是一個組合。賈府的四位小姐——元迎探惜,從批語來看,她們的名字是用了諧音雙關的修辭手法——原(元)來、應(迎)該、嘆(探)惜。但同時我們還要看到,這四位小姐都是理想狀態的,從她們丫鬟的名字能看得出來,賈元春的丫鬟名抱琴,賈迎春的丫鬟名司棋,賈探春的丫鬟名侍書,也有的版本是待書,惜春的丫鬟名入畫。大家發現沒有,這是大丫鬟,琴棋書畫。其實迎春的丫鬟除了司棋之外還有小丫鬟繡橘,合起來是棋局(橘),也寫了她們的特長,琴棋書畫。但是同時我們還說,像賈元春這樣進入宮牆的,像賈惜春這樣遁入空門的,雖然有代表性,在當時社會當中,我們說既是一個皇權社會又是一個宗法社會,在當時社會當中畢竟是少數的,大多數是什麼樣的女子,是像探春這樣的才秀而人微,因為她畢竟是姨娘生的,即使自己有滿腹經綸,但是依然也常常被人小視,她自己也是用她自己的自尊來掩飾她的自卑。迎春她的婚姻更帶有普遍性了,因為她的婚姻,小說裡其實寫她的判詞,寫她的曲子都強調「子系中山狼」,都強調她「一載赴黃粱」。
這個跟大家分享一下,我記得十年前我教的文學班,他們要演林黛玉進賈府,有三春,迎春、探春和惜春上場,每人都有一段臺詞。探春自己就說「才自精明志自高」,很美的,哪怕惜春也是「可憐繡戶侯門女,獨臥青燈古佛旁」,也還是挺美。可是演迎春這個學生就特別尷尬,她說曹老師你能不能給我找一句別的,我往那兒一站就「子系中山狼」,好像覺得不太符合迎春的身份,她是在強調迎春的悲劇,於是就給她找了一句別的詩,像寫大觀園之類的。在這裡我們強調「子系中山狼」是什麼內容?其實強調了迎春,在紅樓十二釵的判詞當中,有的是寫一生,有的是寫一件事,那麼迎春就是寫一件事。什麼事情?婚姻的問題。對於女子來講,這一件事就能夠表現她的一生,所以女子的遇人不淑還是非常致命的這樣一個悲劇的開端。「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金閨花柳質,一載赴黃粱」。我們看一下,迎春嫁給孫紹祖的事情,其實就寫了父母給她安排的這種包辦色彩的買賣婚姻。在當時社會,其實是帶有普遍性的,所以迎春的悲劇就帶有更廣泛的社會意義。
我們看這裡面透露了大同的信息,軍官的信息。就是孫紹祖的身世其實直接指向了曹寅的祖父曹振彥曾經在大同任職的歷史信息。我們一看,曹寅的祖父曹振彥在大同任職的情況,胡適的《紅樓夢考證》曾經寫說他是任浙江鹽法道的,但是最近幾年,大同的一位紅學家,曾經寫了《〈重修大同鎮城碑記〉考辨》一文,(提到)大同的確有這樣一方石碑,2006年開會的時候我也親眼見到了,他介紹了曹寅的祖父曹振彥曾經隨多爾袞平定叛亂之後就留在山西做官,順治七年的時候任山西吉州知州,順治九年的時候,他任了大同知府。這篇文章在《紅樓夢學刊》2003年就發表了,大家也可以具體再看一下。在任大同知府的時候,曹振彥為修城做了大量的工作,可以說,他恢復了大同城的形象,後來他才到浙江去任職的。
這個經歷非常重要,為什麼?我們看,曹雪芹的高祖軍職的問題,大同的問題,這個信息就出現在了迎春的夫婿孫紹祖的家史當中。小說第七十九回,賈迎春誤嫁中山狼的細節當中,一個女子的不幸的婚姻,這一回下面又寫了什麼?又寫了薛蟠娶了誰?薛蟠「悔娶河東獅」,是對照著寫的。
第七十九回他寫,這孫家乃是大同人氏,祖上系軍官出身,當日寧榮府之門生,算來也是世交了。其實以前他是在寧榮府的門下的。這裡大同、軍官等詞語,與曹振彥的信息是相呼應的,可是,我們看,小說裡在此其實並沒有去寫更多的關於祖上的信息,而是寫什麼。因為這個軍官出身,還成為賈政對迎春的婚事不滿的理由。大家留心,賈政是一個很風雅的人,他為他的子女擇偶的時候會想到什麼?想到去找「詩禮名門之裔」。他認為孫紹祖並非詩禮名門之裔,所以讓迎春嫁給孫紹祖,只有賈赦個人是願意的,賈母也不高興,王夫人也不願意。所以賈赦力排眾議就給迎春選了孫紹祖。這裡可以留心,賈母儘管不高興,但是她覺得女兒的婚姻應該由父親做主。所以大家看,將來賈寶玉的婚姻會不會由賈政做主,所以由這一件事情可以推論進一步思考。
《紅樓夢》裡並沒有炫耀家史,只是講述了中山狼全不念當日根由的劣跡,本來孫家希圖榮寧之勢拜在門下,孫紹祖卻反說成是當日有你爺爺在時,希圖上我們的富貴。所以迎春的遇人不淑,反映了當時社會包辦和買賣婚姻給一位千金小姐帶來的不幸。我們留心,賈赦多少銀把迎春賣給孫紹祖?(現場觀眾:五千兩。)我們算互動,你答對了一個問題。五千兩銀子,那得是莊稼人多少年的生活費,是很大一筆數字了。這裡與元春進宮牆,惜春入空門等特殊的境遇相比,迎春的婚姻悲劇更帶有普遍的意義。
……
今天還準備了另外一個問題,我以後有機會再說,給大家呈現一下,就是小說當中藝術形象的構造,在人物塑造當中大部分是正邪兩賦的人物,唯有像李紈、趙姨娘性格相對單一,與他們生活同作者的生活距離相對近有直接的關係,像寶釵和黛玉環肥燕瘦,那是繼承了前代的文化,有很多之前的文學基因在裡面,所以這兩個人物虛構的成分更多一些。
至於賈寶玉與作者的關係,我覺得是不能劃等號的。作者為遺腹子的可能性更大一些,在小說裡面,父母雙全的人物真的很少,但是賈寶玉、賈元春有父母健在,要說遺腹子的話,賈蘭的可能性較大些,但是他並沒有參加情節,所以曹雪芹與書中人不是一對一的關係,而是一對多的關係。很多人物的身上都傾注了作者的情感,甚至於劉姥姥在叩門打秋風的時候,也許有曹雪芹晚年舉家食粥的生活經歷,才塑造了形象豐滿的劉姥姥。像探春才秀而人微,作者的身世也有可能對探春有著深度的理解,所以把探春寫得很活。從這樣一些角度來看,這些人物藝術創作的空間更大一些。
最後我要說的是,如果曹雪芹把自己的身世付諸賈蘭,藝術構思傾向於賈寶玉的形象上,生活原形對應了兩個藝術形象。生活素材就像釀酒一樣,從糧食到美酒其實是一種脫胎換骨的變化。所以從生活素材,到小說當中的情節和人物是藝術上的升華。今天探討虛實的問題,最後還是要落到藝術升華的問題。今天就說到這裡,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