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世界的敬畏,對食物的崇敬,對勞動的感恩——這是他和團隊共同的理念。
《瞭望東方周刊》記者王劍英 編輯覃柳笛
《風味人間》第二季劇照:美國鹹蛋黃
2020年上半年,導演陳曉卿忙碌著、收穫著也思考著。
6月,他領銜創作的美食紀錄片《風味人間2》圓滿收官,口碑與流量雙豐收;接檔播出的《尋味東莞》延續了火爆勢頭,許多城市的宣傳部門給他打來電話,力邀他去當地「尋一下味」。
最近,《瞭望東方周刊》記者在「稻來」見到了陳曉卿。「稻來」是他三年前創辦的紀錄片實驗室,當時他剛剛進入商業平臺騰訊視頻,開啟了新的職業旅程。
美食,是他的人生愛好、近十年來的職業主題,已成為他的某種標籤;他以紀錄片為載體,傳達著自己的美食理念、人生態度,影響著越來越多的中國人對吃的審美趣味,也讓中國美食走向了更廣闊的世界。
疫情令《風味人間2》的製作受到不小的影響,同時,那些遭受巨大衝擊的餐飲小店和小店裡的人讓他牽掛,也更加堅定了他要做好美食紀錄片的信念——因為,片子裡不僅有美食,還有人生的美好。
《風味人間》第二季劇照:土耳其巴克拉瓦
屏幕上是另一番風景
8.5分——陳曉卿給《風味人間2》打了這個分數,和第一季持平。突發的疫情給片子帶來了不少遺憾——近5%的內容沒能實現實地拍攝:預定拍攝的餐廳被迫停業、請來棚拍的廚師沒法到場,計劃春節後拍攝的重大場面,如雲南甘蔗煉紅糖的過程,湖南、四川製作腊味的壯觀景象,都被迫放棄。溝通成本、剪輯難度大大增加,製作周期幾近失控。
「確實太難了。」陳曉卿說。
團隊克服困難將節目完成,按原計劃時間上線了。陳曉卿沒在片子裡加上一丁點兒和疫情相關的內容,他想儘可能地讓觀眾覺得,疫情沒有太大地影響大家的生活。
稻來所在的寫字樓緊鄰某住宅區的大門,在疫情最嚴峻的幾個月裡,過往的喧鬧消失了,偶爾有人戴著口罩行色匆匆經過,喇叭裡重複著「請出示出入證」;而屏幕上是另一番風景:溫和的微笑,深情的擁抱、親吻,家庭的歡宴……看著節目,再看看窗外,有時候他會想,節目裡的生活,才是生活應有的模樣;他希望疫情早點過去,讓世界重新充滿美味和歡樂。
衝擊之下仍能保持高水準,其背後自有「秘訣」。一個細節是:每個導演進組之初,都會收到一份長長的書單——從袁枚的《隨園食單》到瑪格麗特·維薩的《飲食行為學》等共27本;第一集《甜蜜縹緲錄》的導演,還需研讀季羨林的《糖史》和西敏司的《甜與權力》。
《風味人間》第二季劇照:蘇州六月黃
商業紀錄片的邏輯
《風味人間2》的開播日期是4月26日,這是稻來紀錄片實驗室成立的日期。「稻來」是DOCLabs(documentary紀錄片+laboratory實驗室)的音譯。
2014年,陳曉卿赴美國丹佛的有線電視實驗室(CableLabs)學習傳媒管理,這段經歷對他觸動很大——這是美國的一家重要智庫,通過為大眾傳播提供創意、輸出節目類型、孵化選題等,對影視生態產生重要影響。
「它是靠想法來做品牌,這很高級。」陳曉卿當時就想,能不能在國內做一個類似的實驗室?
中文名背後頗多講究:一則,「來」的古體字與「麥」相通,而「稻」「麥」是中國最主要的兩種主食;二則,它是音樂裡「do、re、mi、fa、sol、la、si」的前兩個音,可理解成「剛剛開始」;三則,「稻來」即「糧來」,團隊常自嘲「出來得自己掙錢餬口,為五鬥米折腰」。
名字琢磨了半年才確定下來,可見這個實驗室在他心裡的分量。
2018年的《風味人間1》是稻來交出的第一份答卷,成績頗為亮眼。2019年推出的《風味原產地·潮汕》海外版權被世界最大的視頻流網站Netflix購買,190多個國家和地區可同步觀看,這也是Netflix採購的第一部中國原創紀錄片;由於反響火爆,當年又預定了該系列的第二、第三季。7月,第三季《風味原產地·甘肅》將在騰訊視頻和Netflix同步播出。
目前稻來的團隊規模並不大,30餘人,但它是陳曉卿「想在商業紀錄片領域做點事情」的重要承載體。
什麼是商業紀錄片?他的解釋很直白:「就是你心裡時刻裝著觀眾,觀眾永遠是第一位的,這是商業紀錄片的出發點,也是它一路行走的準則。」
《風味人間2》有以沈宏非、蔡瀾為首的美食顧問41名,以雲無心為首的科學顧問22名,以李倫、黃章晉為首的媒體顧問9名,學術顧問2名……龐大的團隊從各種角度研究、琢磨、滿足觀眾的心理與需求,調動他們的收看欲望;而觀眾的反饋和評價會對後續節目的調整產生重要影響。
按陳曉卿的說法,三歲的稻來目前實現了「活下來、安定下來」的小目標,但仍要面對各種挑戰。
商業平臺需用極強的流程性來確保結果和收益的可控性,目前國內商業紀錄片整體仍處於起步期,工業化程度不高,因此團隊的磨合期非常長。1994年,陳曉卿曾拍過《龍脊》,60分鐘的片子,14個人拍了半年,「這在商業平臺是不被允許的。」
馬不停歇中,他常會回想起以前下班後隨心出去吃飯的日子,「真美好,工作強度跟現在沒法比,現在確實太忙、太累了。」
儉樸裡尋找生活的美
「沃野千裡風味,燈火萬家人間。」在他的美食紀錄片裡,都能看到「風味」和「人間」這兩個主題,前者和食物有關,後者和人有關。
風味是什麼?他給的定義是:所嘗到、嗅知、觸知食物的感受總和,它能帶來極大的歡樂,也讓我們對這個世界充滿好奇。在他看來,僅從風味的角度去見識、理解和欣賞一種陌生的食物,都像發現一個新的星系。
他稱自己是「一個充滿好奇心的吃貨」,對各種食物不加挑剔地熱愛。
他一直在尋找別人可以吃而他吃不了的東西,但至今仍未找到。
有人說,陳曉卿的美食紀錄片不僅有趣、好吃,還有人味兒,每次看完會覺得很餓,也覺得活著很快樂。
因為美味之外,片子裡有著濃濃的人間煙火氣,有日常、簡單、溫暖、喜悅、勞動、情義……背後更強大的理念是平等:食物的平等,人與人的平等。
在陳曉卿的認知裡,所有的美食紀錄片背後,無非流淌著兩種人類本能:佔有和分享。那些一般人需要提前三個月預約、十萬個人裡只有一個人能嘗到……帶著炫耀、碾壓和鄙視鏈的代碼去展示美食的,他統統歸入前者。
「我的片子對食物的態度是分享。」他說,「食物是平等的,之所以你吃和我吃感受不一樣,除了食物本身滋味不一樣,還因為食物背後藏著我們不同的經歷與生活,這就是分享的緣由。」
最開始拍美食紀錄片,他就有一種逆反心理:不拍那些所謂高檔的、大部分人吃不到的東西。有次拍攝,他給團隊的要求是「食物最好不要超過50塊錢」。
對世界的敬畏,對食物的崇敬,對勞動的感恩——這是他和團隊共同的理念。陳曉卿說,他們的片子裡從來沒有貧瘠、拮据、閉塞這樣的字眼乃至心態,「他們可能吃得非常儉樸,我們則恰好努力在儉樸裡尋找生活的美;某些地方地處偏遠,我們則恰好經常謳歌這樣的偏遠,因為往往在這種地方,才保存著一些特別溫暖的傳統。」
由於這幾年中國發展飛速,人民生活水平越來越高,見識越來越廣,《風味人間2》嘗試性地拍了幾位國外的米其林星級大廚,但都只保留了很有限的鏡頭,而且事先溝通,只能穿普通的廚師服。他牢不可破的底線是,不能令觀眾看到片子後,感覺突兀或者對他們產生冒犯。
食物是最好的信使
陳曉卿出生在皖北,家境普通,父母的廚藝也普通,在烹飪方面既無天賦,亦無多大熱情,以滿足一家人溫飽為基本目標。在他印象裡,童年幾乎沒有什麼食物特別難忘,自有記憶開始,便覺得鄰居家做飯香。他自認為,對於食物的興趣,沒有任何家傳基因。
他幼時體弱,因為剛出生時營養不良,基本是吃粥長大的。很多年以後,他的朋友、浙江大學心理學教授陳立以專業視角為他「釋疑」:在嬰兒口腔期,胃口沒有得到滿足的人,長大後都比較饞,因而更容易成為美食家,這是潛意識的某種「報復」機制。
工作後,由於職業原因,常在外面吃飯,他對吃過的餐廳和菜品有著特殊的記憶天賦,不時熱情地給別人推薦飯館,在朋友間漸漸有了「美食雷達」的綽號。
2005年,加入京城頗有名氣的「老男人飯局」並成為骨幹力量,是他美食探索旅程中的重要事件。飯局的核心成員幾乎都是在媒體、出版、寫作領域有所成就的中年男人,他們大都有趣而孤傲,聚在一起喝酒吃飯,天文地理無所不談,最多時一周能聚上五次。
時至今日,飯局已經式微,大家都太忙。「以前老六約6個人,可能會來22個人;現在再組局,湊3個人就叫大局,6個人就叫超大局了。」沙發上的陳曉卿有些感慨。
朋友有個堅守的理念:「人永遠要在路上,聰明人也要下笨功夫。」這對陳曉卿影響頗大。一個紀錄片背後拆拆合合、改動無數次,為了某句臺詞討論很長時間,正是這句話的最好寫照。
在外人看來,陳曉卿是騰訊視頻在打造美食節目方面的一張王牌,但他自己卻顯得冷靜而理性:美食紀錄片受歡迎,和國家對紀錄片產業的扶持、物質生產極大豐富的大環境息息相關,「一頭豬處於兩個風口之上,不能因為能扇動耳朵,就以為自己真的會飛翔。」
當然,他也有自己的底氣:和世界一流的商業紀錄片製作機構相比,稻來團隊的成熟度仍有差距,但在國內,他自信可位居前列。此外,在他看來,美食的主題極具先天優勢,因為食物是人和人溝通最好的橋梁,是一個不需要翻譯的信使。
「人求同存異地生活在這個世界上,最大的『同』就在我們的飯碗裡,就在一日三餐裡。」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