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經很晚了,所有客人都離開了餐館,只剩下一個老頭。路燈昏黃,本來光線就暗淡,還有一部分被梧桐樹葉遮蓋住了。老頭正坐在樹葉投下的陰影裡。白天街道塵土飛揚,但到了晚上,被海霧包裹的塵埃安靜下來,緩降到地面。老頭一般要坐到很晚,就著幾個烤串,喝著扎啤。雖然他耳聾,但仍能覺出晚上寧靜與白天喧囂的差別。餐館裡兩個服務生,一個年輕,一個年齡稍微大點。他們知道老頭喝得有點多了,輕皺了下眉頭。儘管老頭人不錯,可如果喝醉了,十有八九會忘了付錢,再找他要錢挺費勁。所以兩個人一邊玩手機,一邊還留神地盯著看他。
「上個禮拜他想自殺。」年輕服務生朝餐館門外老頭的方向努了怒嘴,說到。
「為啥?」
「對生活絕望。」
「為啥絕望?」
「沒有原因。」
「你怎麼知道沒有原因?」
「我不知道。他有點積蓄,衣食無憂的。」他們坐在餐館吧檯裡的高凳子上,低頭抵著吧檯沿,滑著手機。除了隨風擺動的樹影裡坐著的老頭,餐桌都是空的,一切都像靜止了。一個姑娘和一個大學生模樣的男孩從街上走過,路燈照亮了他們兩人耳垂上的情侶款耳釘。姑娘手捂著肚子,急匆匆地走在男孩身旁。
「女孩媽媽得氣死了。」年齡稍大的服務生說。
「她得到了她想要的,關父母什麼事。」
「估計她也不一定想要,男孩也不會想要的,他們都太年輕。」
「我想要。」
坐在樹蔭下的老頭把啤酒杯在桌面上頓了一下,咳了兩聲。年輕服務生走出門,來到他跟前。
「大叔,還要點啥?」
老頭看著他說:「再來一杯扎啤。」
「再喝就醉了。年輕服務生說。老頭看著他,直愣愣地。服務生走開了。
「他會在這兒坐一整晚的。」他對另一個服務生說,「我困了。這陣子一點之前就沒躺下過。這樣的人上個禮拜自殺了就好了。」服務生打了一杯扎啤,扯了兩張餐巾紙墊著,朝老頭走去。他放下杯子,晃動的啤酒泡沫沿著杯壁淌下來。
「你上個禮拜怎麼不把自己殺了。」他朝這個聾子老頭小聲嘟囔了一句。老頭用手指指酒杯。「太滿了。」他說。服務生用餐巾紙把杯底一圈沾的泡沫擦了擦。「謝謝小夥子。」老頭說。回到吧檯,服務生又坐了下來。
「他喝醉了。」
「他幾乎每天晚上都能喝醉。」年輕服務生說。
「他閒的了,還自殺。」
「誰知道。」
「他是怎麼自殺的?」
「用繩子上吊。」
「誰把他救了?」
「他鄰居。」
「他們救他幹嗎?」
「你隔壁屋死個人不覺得膈應啊。」
「他有錢?」
「好像挺有錢的。」
「起碼六十歲了吧。」
「我看得有七十了。大爺,我求求你了,趕緊回家吧。一點之前從來就沒上過床,我太缺覺了。」年輕服務生哭喪著臉說。
「老頭倒挺能熬夜的。」
「他孤單,我可不孤單。我有老婆,在床上等我。」
「那是你老公。」
「都一樣。」
「他也有過老公。」
「真的嗎?不過這把年紀有誰都沒什麼用了。」
「這可不一定。有個伴兒的話,肯定會活得好一點,起碼有個人照應。」
「他鄰居照應他。」
「他們有他家鑰匙,還有點用處,把他給救了。」
「又活了一次,他真能折騰。」
「我可不想活那麼老。人老了身上有股怪味,邋裡邋遢的。」
「也不都那樣。這老頭看著挺乾淨的,隔兩天就換身新衣服。你看今天穿的這件就挺整潔。他是真喝醉了。」
「誰稀罕管他。趕緊回家去,糟老頭。他是閒得要命,也不為咱考慮考慮,明天還得早起上班呢。」
老頭從杯沿上抬起眼睛,望了望天空,然後朝兩個服務生望去,直勾勾地。
「再來杯。」他說,指著杯子。
那個著急回家的年輕服務生走了過來。「大叔,沒了。」他說,語氣裡強忍著一股不耐煩,好像是米其林三星餐廳服務員對衣衫平庸的客人說話的感覺。「今晚的扎啤賣完了。不好意思,我們要打烊了。」
「再來一杯。」老頭說。
「真沒了,真賣完了。」年輕服務生一邊搖頭,一邊擺弄著手機。
老頭站起身,左手輕輕搓著一條浸滿啤酒的餐巾紙,右手插進褲兜掏出錢,遞給服務生。扭頭又瞅了眼酒杯,才轉身離開。
服務生看著他順著街道往前走。一個很老的老頭,穿得挺像樣,頭髮也很利索,只是步履蹣跚。
「你怎麼不再給他打一杯?」年齡稍大的服務生問道。他正在鎖門。「還沒到一點半呢。」
「我想回家睡覺。」
「晚睡會又能怎樣。」
「他可以晚睡,不睡都行。我不行。」
「你也行。」
「你不介意的話,可以拎著酒去找老頭子,你們倆在他家開懷暢飲。」
「我可不願意。」
「嗯,你也知道不願意。」年輕的服務生家裡有人等著,他並不想掃老頭的興,可他怕家裡那位等得著急。
「這麼著急回家還有啥活動?」
「別胡說八道。」
「沒有,沒有。弟弟,這是正常需要。」
「廢話。」那個著急回家的服務生說著,拉下餐館的捲簾門,直起腰來,抿嘴一笑。「我需要,我很需要。」
「你有大好青春年華和很強的工作能力。」另一個服務生說,「還有愛你的老公。你什麼都有了。」
「你也不缺什麼吧?」
「除了髒活累活,什麼都缺。」
「我有的你也有好不好。」
「非也非也,我現在已經沒有什麼需要了,我也不年輕了。」
「行了,別說些沒用的了。走人了。」
「其實我喜歡在這裡待著,待到很晚都沒關係。」另一個服務生說,「和那個老頭一樣,不想睡覺,再晚都需要一盞燈。」
「家裡有燈。我想回家睡覺。」
「咱倆是不同的人。」另一個服務生跺跺腳,甩掉黏在鞋底的髒紙巾。「也不光是年紀的問題。青春很美好,我也有過。每晚關門的時候我都很猶豫,不知道家裡的人需不需要我。」
「哥們,家裡的人肯定在通宵等你。」
「你不懂。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這裡比家裡安靜多了。氛圍多好。路燈的光也很溫暖。」
「我回家了。再見。」
「再見。」餐館的燈都關掉了,黑黢黢的,街道反而明亮得很。另一個服務生獨自夜行,還在自言自語:房子是有,可沒有家的感覺。家應該是溫暖舒適的,不該是冰冷的。每天這麼忙忙活活到底為了什麼?我到底在追求什麼?我在害怕什麼?
也許他已經不再害怕什麼,這是一種他再熟悉不過的孤獨了。一切都是孤獨,一個人是孤獨,也許兩個人也是孤獨,一群人也是孤獨。有的人活著,他已經死了。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有的人騎在孤獨頭上:「呵,我多偉大!」有的人俯下身子給孤獨當牛馬。有的人把名字刻入石頭,想「不朽」。有的人情願作孤獨,等著地下的火燒。
另一個服務生苦笑著站在一個通宵營業的咖啡廳吧檯前,吧檯上有一臺擦得鋥亮的現磨咖啡機。
「先生,要點什麼?」咖啡廳女孩問道。
「孤獨。」
「有病吧。」咖啡廳女孩甩出一句青島方言。
「來杯美式。」
咖啡廳女孩給他倒了一杯。
「燈光太亮了,沙發有點矮,咖啡機很亮。」
咖啡廳女孩看著他,沒有接話。這個時間點確實沒有聊天的情緒。
「還需要點什麼?」咖啡廳女孩問。
「不用了,謝謝。」他一口喝掉剩下的半杯咖啡,走出門去。咖啡廳是他想待的地方,可是他總覺得坐立不安。現在,他不再想什麼了。他要回家睡覺去。在一個人的房間,一個人的雙人床。興許,他一時半時睡不著,即使不看手機他也睡不著。不過最終,快天亮的時候他會睡著的。他不擔心,因為他知道,失眠的人很多很多。
編輯時間:2020年11月23日
正文圖片來源:網際網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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