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在內蒙的小縣城,計劃經濟的時代,公家以外的營生應該都屬於資本主義尾巴,露頭便割,所以印象中沒廝磨過什麼小攤小販。那些被隔在櫥窗裡、厚厚玻璃櫃下面的,上了發條的小老虎、五顏六色的糖果、透明塑料包裝的餅乾都不是我這口袋裡賣玻璃瓶才攢到的幾分錢可以奢望的,尤其是櫃檯後面那些板著面孔,一臉嫌棄的大人更使本就囊中羞澀的我增添了深一層的卑微與怯懦,連看多一眼都彷佛做了賊一樣,心虛得很。
唯一可以用幾分錢砸吧到的幸福就是樹蔭下那輛28大槓後座上用棉被捂著的3分錢一根的冰棒。
再大一點,到了東北,雖說整個國家開始活泛起來,但吃、住、上學都在部隊大院裡,除了一間軍人服務社,再沒有什麼可供一個孩子享樂零花錢的去處。不過,偶爾的樂趣還是有的,那就是時不時走街串巷來的爆米花表演!只要聽到「砰」的一聲「巨」響,家屬院裡的小孩子就都衝了出來,拎著大人給的各式各樣的玉米、大米,高粱米,又興奮、又好奇,年齡小的還一驚一咋的,熱熱鬧鬧地擠在一堆,看師傅如何把米倒進那個鐵肚子,然後放在灶上邊搖邊燒,再在師傅的驅趕聲中四散誇張地逃竄,一聲「砰」響後又呼啦一下圍上來,對著從那又黑又髒的麻布口袋裡倒出來的雪白米花評頭論足一番,爆得不理想的,就頗有些懊惱,吵吵鬧鬧地埋怨師傅手藝不過關,花開遍地的則得意地裝好袋子,心滿意足地跑回家匯報戰果。
熱騰騰的米香是院裡少有的市井,總是讓孩子們惦念,咦,那個爆爆米花的怎麼還不來?
出了院門,屬於我的市井還有一個,去隔壁的街鎮打醬油。那時候的醬油可不是擺在貨架上的,得用完後用空瓶子再去有大醬油桶的店裡沽。大多數時候我是規規矩矩地打醬油,可如果遇到鄰居家的小男孩就沒那麼聽話了,我會借他的膽兒,先偷偷泯一小口,幅度掌握在不被發現的程度,以防「罪行」敗露。而那個調皮的孩子總是可以故作豪放地大口咕嘟幾口,每每見那液體減少到我都替他心驚肉跳的地步,羨慕崇拜之情總是油然而生——「我命由我不由天」,男孩子片刻的豪氣讓他暫時忘記了回家後屁股被踹的苦頭!
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這些人生最初的「社會實踐」帶給我的深刻印象和生活的真實感,是櫃檯後面高高在上的隔膜所無法比擬的。
等回到魚米之鄉的天府之國,小攤小販帶給我的滿足簡直數都數不完了。即便是在閉塞的三線大山裡,放學後我們也可以用多餘的糧票換取校門口小販車架上的金黃金黃的米花棒。等到了縣城的中學,什麼豌豆餅、鍋盔、涼麵、紅糖餅、油果子、麻圓等等等等,一到放學就排滿了道路兩邊,一灶一爐,現做先吃,熱乎乎香噴噴,大大補償了我們這些住校生被學校食堂一遍遍寡淡的味蕾和空癟的肚皮。鍋灶後一張張笑臉也成了彼此偶爾的記掛,久了不來或者不去,再次碰面不免都要寒暄幾句。因了這些鄉音土味、熟悉的陌生人,多年以後,我依然對那座小城有種不屬於校園的惦念和回憶,是美食,也是美食後面所包含的淡淡的,超越了冰冷的金錢交易的人與人之間的溫暖。
販夫走卒,是家門之外的人間煙火氣!
普通人家的孩子都是在親人的灶臺、爐火旁,在嗶嗶啵啵的熱油聲、嚓嚓嚓的鍋鏟聲中長大的,一簞食,一瓢飲,浸透了大人們的人生百味,卻是孩子們心中最美好的關懷、呵護與溫暖。日復一日的煙火氣建構了日後我們絕大部分關於家和家鄉的美好回憶,那些在煙火氣中築牢的親情,在煙火氣中初步形成的最樸實的人生觀是柴米油鹽的平凡日子最珍貴的饋贈。
長大後,我們離開家,離開自己的生活的地方,來到陌生的城市,進工廠、進寫字樓,或996,或10107,如同卓別林的《摩登時代》中所刻畫的一樣,被高速運轉的城市機器裹挾,忙碌、茫然、孤獨,「不聞爺娘喚女聲,但聞車水馬龍鳴啾啾」,沒有父母兄弟姐妹,只有同事、客戶、供應商,那滋養我們長大的一炊一飯中的人間的煙火,千篇一律的食堂中找不到,觥斛交錯的餐桌上亦無法體味,程式化的服務,招牌式的職業微笑,滿足了口腹,卻撫慰不了人心。
於是,我們渴望在某個疲憊的傍晚,寂寞的午夜尋找一處煙火,不喧囂、不排場,熱情的攤主一如鄰家大哥大嫂般友善純樸,鍋灶裡熱騰騰的小食一如遙遠山鄉的滋味,熱烈而不事雕琢,如果恰好遇到鄉音,再用長久隱匿在喉底的家鄉話簡單地絮叨兩句,一日蠅營狗苟的麻木、憋屈、焦躁在那短暫的片刻就都隨著暮色中升騰的煙火氣消散了。
《清明上河圖》局部
最是人間煙火氣,撫慰尋常百姓心!
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容得大江大河,亦不拒涓涓細流,這是自然的生態。城市,是人的城市,要鮮衣怒馬,亦不忌販夫走卒,這是城市的生態,只有城市中最基本的細胞、最廣大、最底層的人有了生機和活力,這城市才有自下而生的內在的穩定的發展力量。
居廟堂者憂江湖,處江湖者方能慮廟堂!
至於如何解決小攤小販們「一放就亂,一管就死」,這正是考驗廟堂綜合管理能力的時候,而我,一個尋常百姓,只要活在這人間溫暖的煙火氣中!
2020年06月04日於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