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年新春長假已進入倒計時,可關於那頓年夜飯的話題還沒結束,該「噴」的差不多噴完了,情緒宣洩幾近殆盡,理性分析一下上海姑娘隨江西男友回老家,被男方家裡一頓年夜飯嚇退的事件,我們觸碰到了一個常常潛意識避諱但時時叫人脊背發涼的社會問題。
你可能在報章雜誌上圍觀過很多嚴肅的知識分子在唇槍舌劍地激變「階層固化」「階層流動」的話題,覺得好不熱鬧;
你可能對目前的城鄉二元分化有所耳聞,但又擺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漠然;
你可能想,別人的事,關我什麼事?
現在,一個上海姑娘、一個江西男孩的一頓年夜飯風波,撕開了一道口子,讓更多人得以窺見某個社會問題的嚴重性。
教養無法彌合的階層鴻溝
春節期間,一個從男朋友家憤而離開的上海女孩,引發了不少人的討論。一個上海中等收入家庭的女孩,到男朋友的江西老家過年,結果看到昏暗的燈光、簡陋(在城裡人的眼光裡)的年夜飯,看到凋敝鄉村後的震驚和失落,在論壇中求助後,她決定第二天分手、回家。
有人支持女孩的做法,我也表示理解,畢竟她有選擇自己生活的權利,婚姻不僅僅是兩個人的事,雙方家庭的經濟條件、生活環境,直接深層影響雙方的「三觀」,直接關係到兩個人在婚後日常交流中的順暢程度,這在家庭社會學的研究中不勝枚舉。
和菜頭撰文說,這姑娘缺乏的是「教養」,在春節如此重大的節日期間,她把筷子插在碗中拍照,本身已經違背了基本的教養,憤而離開,對這個農村家庭費心準備的年夜飯、以及整個家庭來說,都是一次巨大的打擊,我甚至能想像到那對江西夫婦聽說兒子帶回上海女朋友的興奮,忙前忙後地準備,以及知道這個消息的失落。無論你對農村的現實生活有多麼失望,完全不考慮他人感受的行為,都是缺乏教養的表現。
各方觀點都有道理,然而從這個上海姑娘的表現中,我感受到一種更深的憂慮。我相信大多數朋友都懂得尊重人,即便發生這個姑娘的遭遇,更有教養的人恐怕也不過是強顏歡笑,堅持到回上海,然後找出其他理由提出分手,再不往來。
我們除了指責這個缺乏教養的姑娘之外,更可悲的是,看到中國的階層分化愈發得不到彌合。
中國階層分化最直接的體現是城鄉二元,這始於建國後的城鄉政策差異,別看我們的革命曾經用過「農村包圍城市」的策略,但是一旦取得政權進入城市之後,對農村的「統購統銷」政策,讓中國的鄉村變成了城市的供給基地,還不許漲價。
嚴格的戶口限制了人口流動。久而久之,城鄉在經濟上的差異,逐漸轉化為更深層的不平等。在知青時期都暴露出來,很多知青的父母都是從農村革命進入城市,但是早已習慣城市生活的他們,已經毫不掩飾對農村生活的鄙視,甚至城鄉身份的不平等也體現出來,閻連科曾經談到一個農村青年企圖強姦女知青,被判死刑,而一個男知青強姦農村女青年,女孩自殺,男知青逃回城,不了了之。
「直到今天,對於知青我都沒有如許多人說的那樣,感到是因著他們,把文明帶進了鄉村,是因為他們在鄉村的出現,才使農村感受到了城市的文明和文化。於我最為突出的感受,就是因為他們的出現,證明了城鄉的不平等差距。」閻連科說。
這種差距曾一度在改革開放中試圖彌合,上世紀80年代,與城市相比,農村享受改革紅利更為直接,從包產到戶到鄉鎮企業熱潮,農村在經濟水平層一度逼近城市。
這種美好的夢想很快就被打破,鄉鎮企業在國有企業改革、外企大規模進入中國之後,競爭力迅速下降。經濟全球化帶來的,有對中國的農產品價格的嚴重衝擊,也有對中國大量廉價勞動力的需求,因此在「內捲化」嚴重的中國農村,「農民工」成為重要的出路。
過年的時候流行一個段子,「上海寫字樓裡的Linda、Mary、Vivian、George、Michael、Justin擠上火車,陸陸續續回到鐵嶺、回到胡建、回到河南、回到廣西,名字又變回到了桂芳、翠花、秀蘭、大強、二餅、狗蛋……」
這個段子不切實際的地方在於,這些翠花和狗蛋,在寫字樓裡真的被叫做Linda和Michael嗎?或許是的,但是真正享受Linda和Michael這些洋名字的,恐怕在日常郵件裡都在用英文,平時一句話恨不得帶三個英文詞的4A腔,他們大多是211大學的畢業生(近年來的教育統計數據說明,211大學中中農村學生的比例在日益下降,晚些時候再分析原因),回到的故鄉也並非是鄉村,頂不濟也是二三線城市。那些翠花和狗蛋,恐怕大多是寫字樓裡的保潔和保安而已。
我不想用「真實中國」這樣的表述,北上廣深這樣的大城市是真實的中國,凋敝的鄉村同樣是真實的中國,當今中國的複雜性也難用真實來概括。可能更接近真實的是,中國日益形成超大型城市和凋敝鄉村等不同的世界,不同世界的生活彼此平行。一個城市中產階級,在談論電影和話劇、股票與全球經濟、孩子是學法語還是學小提琴、度假去歐洲還是斐濟,而底層農村,討論的則是哪兒的打工工資高一點、除外打工歲數大了之後回鄉開個小飯館、年輕人能不能娶到媳婦、村裡有哪些補貼能多拿三百塊、孩子明年考不上二本只能上大專……
如果讓這樣兩個家庭通過婚姻發生聯繫,恐怕婚後也是個悲劇。其實這個上海姑娘遇到的,也是小概率事件,通過高考和工作,讓不同家庭背景的青年男女遇到一起,並且結合,機率越來越小。
我們的祖輩跟隨革命,從城市進入農村,我們的知青父輩們已經不適應知青的生活,而到我們這一代人對農村的理解更多還停留在抽象層面,如果再到生活與網際網路時代的新新人類來說,凋敝的鄉村在他們的印象中,恐怕了解程度甚至趕不上月球上的環形山。
過去,我們曾經懷著美好的夢想,覺得高考就可以彌合階層的分歧,讓寒門學子進入更高的社會階層。可是,殘酷的現實是,與城鄉人口比例參照,農村學生上211大學的比例在日益降低,為什麼?教育資源在城鄉之間的分配比例差異增大,尤其是在所謂素質教育的時代。重點小學、重點中學的師資力量大多集中在城市,同時家庭教育的遺傳也是重要因素,父母受教育水平、家庭經濟條件等都在影響著子女的教育,在城裡小朋友學鋼琴、英語、馬術,出國旅遊、上各種補習班的時候,農村的小朋友們大多還沒有見到過這些東西。
這種斷裂,正在加大。
那個上海姑娘沒教養的行為,即便加上教養,也無法改變她對凋敝鄉村的厭惡,哪怕是同情,也不過是參加一些慈善活動來幫助他們,但不會想融入他們的日常生活,更不用提嫁入農村。(希望朋友們不要用個人嫁入農村的經歷來反駁我,我們看的是整體趨勢。)對於那個上海姑娘為代表的階層來說(當然她還算不上中產階級),更可能的是找一個上海本地的白領男,或者二三線城市、家中沒有生病的老人、沒有貧窮的兄弟姐妹、出身於211名校的男生,然後兩個人為了把孩子送到市重點或者國際學校而努力,也許他們的孩子會變成中產階級,不過一定與那個江西山區一樣的農村無緣。
而來自農村的孩子,大多數在城裡做著底層的工作,清潔工、保潔員和保安,收入無法支撐他們在城裡買房子,即便他們的戶口從村裡轉到了鎮上,與城裡人相比,他們的身份依然是「農村人」。
我曾經參加過一個對外來城市務工人員的調查項目,第一代外來務工人員,他們具有更少的城市生活經驗,大多期待在城裡掙點錢,然後回家開個小店。可是,對於80、90後的新一代務工人員來說,他們會上網,懂得城市裡的生活規則,工作之餘他們也會買來淘寶同款,跟著城市的時尚。可是他們無法真正進入城市生活,買房買車、結婚生子,這樣的現實門檻會擋住絕大多數人的「城市夢」。
回不去的鄉村,進不來的城市。還有一些非重點大學的畢業的農村學生,形成的「蟻族」,這些人構成了如今的城市底層群體,每個大城市有賴於他們的辛勤工作,卻無法許給他們一個未來,就像那個決絕的上海姑娘一樣。
三十年前,城鄉二元格局,會因為人口流動的限制,儘管有兩個不同的世界,但大多數時候,這兩個世界沒有交集,但是在這個時代,一方面因為教育的因素,階層的斷裂正在加劇,另一方面,隨著人口流動的加速,階層之間的接觸也在日益頻繁。前段時間,那個把辱罵自己的食客燙傷的火鍋店員,還有年前在網絡上流傳的「農村兒媳」,以及如今這個上海姑娘,都是這種現象的不同側面體現。
如果再開一些腦洞,杞人憂天一下:這樣的階層衝突會導致什麼樣的未來?我不知道,只能做一些猜想,大量的農村空巢家庭,譬如畢節的留守兒童,是否會有更多的反社會人格?日益固化的社會階層,是否會因為彼此的隔閡而加劇衝突,一個沒有教養的上海女孩,從某種程度上也為階層衝突買下了隱患,或者可能提供更多的導火索。一切都在未定之中,但一個上海女孩的故事能引發這樣的討論,已經是釋放出一些值得我們警惕的信號。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微信公眾號「非典型佛教徒」)
我們的生活從來就是門當戶對的,無論友誼還是愛情
有些人覺得,姑娘應該溫文爾雅地與男孩兒的父母談笑風生,然後默默地與男孩兒一起接納下這份突如其來的命運。但實際上,這樣的結果就像人們幻想鄉村的美景一樣虛無。我們仍然相信有超越階級的愛情。
長久以來,我們的文化中都把「門當戶對」這個詞彙異化了。取締了它的本意,單純地把它變成了一句批評人們勢利的道德判詞。但問題是,我們的生活從來就是門當戶對的,無論友誼還是愛情。在同一個階層中,我們才可能會具有相近的三觀,共同語言,和對於未來同向的選擇。
這不是勢利,而是我們作為人,就是被階層的文化所浸染出來的。你每天都收快遞,快遞小哥即便再帥,你最終也不會和他走到一起,因為當你超越表層,就會發現那些龐大而殘忍的障礙,橫亙在你們之間,無從穿越。
但現在,出現了一個殘酷的現象,就是原本不同階層的人們,在大都會相遇了。那些伴隨著城市化進程,流動進都市的年輕人,與那些大城土著偶然相交,在平日裡,他們一起生活在一個半徑很短的橫截面中,從而避免了劇烈的文化碰撞,他們誤以為彼此可以天長地久,但是,春節的回鄉,讓一切現出了原形,那個尾大不掉的城市化代價前所未有地展現著力量。殘忍一些講,很多猶如這個新聞故事中的男孩和女孩,其實都不過是相交於一點,然後穿越彼此各奔東西,但他們誤會成了彼此重合。
不知道這次的際遇,會給兩個年輕人帶來怎樣的未來,或許,他們再次尋找戀人,會有一些矯枉過正地情緒,這真有點悲涼。
(摘自《第一頓飯就分手的上海女孩和鄉村的真相》,作者楊時暘,《中國新聞周刊》主筆。)
人不分地域,鳳凰也不分城鄉
全國人民都容易對上海姑娘的拜金梗興奮,就好像全世界人民一想到島國就容易聯想到島國片一樣,多少人躺槍。我身邊的上海姑娘絕大部分都明事理肯付出,自己賺錢打扮養別人眼,幹起活來比漢子猛,心軟起來比豆腐嫩,她們鄙夷一個人的最高級別確實是「鄉下人」,不是因為你真的來自鄉下,而是你的內心還停留在蠻荒的陋習偏見。
窮不是要求扶貧的充分理由,弱不是應當被救助的道德高地,人不分地域,鳳凰也不分城鄉,是不是鳳凰,把你的內心拉出來溜溜就知道了。
——東成西就(上海媒體人)
在這場目前尚不知究竟是新聞事實還是網絡炒作的爭論中,若我們只是糾結於地域歧視,抱怨鳳凰男孔雀女之類的標籤,那可真是無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