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社交軟體,市面上的討論總是離不開情情愛愛,有人也因為混跡於各種社交app,被誤認為男女關係混亂,本篇文章請來香港中文大學陳力深跟我們提到了他對交友App的研究和發現。有些我們也許很熟悉,有些很新奇,不過,任何洞見都是「偏見」,歡迎參與文末小討論。
作者| 黨元悅
來源| 水瓶紀元(ID:Aquarius-Era)
金錯刀(ijincuodao)授權轉載
提起約會軟體,或許有許多人會訕笑起來:一直以來,約會軟體的「約炮」功能都聲名在外,對一些人來講,使用交友軟體,不是一件可以坦率講出來的事情。
在香港中文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助理教授陳力深看來,提到約會軟體時的訕笑,正是一種社會禁忌的表現。即使到了2021年,社會對交友軟體的討論愈發多樣,接受度也越來越高,陳力深依然發現,在自己的課堂上,學生聽到交友軟體時還是會「笑一笑」。在他看來,這說明交友軟體還沒有擺脫汙名化,而社會放下對交友軟體的偏見,不要讓「約炮」的標籤綁架了大眾的認知,才是從約會軟體出發,助力性別平權的第一步。香港中文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官網上,陳力深的個人頁面。陳力深從2011年就開始使用約會軟體。當時他結束了在倫敦大學金史密斯學院的碩士學習,回到家鄉香港,從事廣告行業。後來他決定申請博士繼續深造,在構思博士課題時,他發現傳播學界對約會軟體的研究是個空白。
作為一名「沒有那麼實證主義,注重生活經驗」的社會科學研究者,他很快選擇以此為自己的博士課題。2013年,他進入美國南加州大學傳播學院攻讀博士學位開始,最初研究的是男同性戀交友軟體。在選擇博士論文選題時,他決定走出自己也身在其中的同志社群,轉而研究異性戀交友軟體。他將目光投向了廣州,希望了解國內的年輕男女們,如何使用、怎樣看待約會軟體。2016年和2017年,陳力深在廣州進行了田野調查,與三十幾位約會軟體的用戶進行深度訪談,以此為基礎寫作自己的博士論文。2018年,他獲得南加州大學傳播學博士學位,隨後進入賓夕法尼亞大學做博士後研究。次年,他受聘於本科母校香港中文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任助理教授。在博士後研究期間,陳力深再次回到廣州,將研究對象擴展到同性交友軟體的用戶,又採訪了三十幾位使用者。他將在廣州前後共八個月的研究寫成了專著The Politics of Dating Apps: Gender, Sexuality, and Emergent Publics in Urban China(《約會軟體政治學:中國城市中的性別、性與新興公眾》),今年3月將由麻省理工學院出版社出版。陳力深的新書 The Politics of Dating Apps: Gender, Sexuality and Emergent Public in Urban China(《約會軟體政治學:中國城市裡的性別、性與新興公眾》)書封。陳力深說,他想打破社會對交友軟體「只是用來約炮」的刻板印象,書中的「政治」,也是講男性和女性,男同性戀和女同性戀,這些不同社群之間的權力關係,而不是政治運作、選舉等。他想探討的是,在交友、「約炮」之外,對交友軟體這個議題,還有什麼探討的空間?陳力深在研究中發現,直男、直女、男同志和女同志,在使用交友軟體時有截然不同的體驗,其背後則是根深蒂固的社會權力關係。他提出,在細微的層面上,交友軟體可以為女性和性少數群體「賦權」,例如為女性提供探索自己身體的機會,以及為同志群體帶來平權的期待,但在根本上,這些軟體無助於解決性別不平等和性少數權益這些結構性問題。2021年初,水瓶紀元採訪了陳力深,以下為訪談節錄:交友軟體為女性賦權,為同性戀者提供平權想像陳力深:可以分為四類人去講。我對每一批人問的問題基本都是一樣的,從而去留意每一類人在回答時所注重的部分。例如異性戀女性,她們講了很多交友程序怎麼為她們賦權的故事。特別是在廣州,雖然是大城市,但大齡單身女士還是會被「剩女」的概念困擾。她們覺得這些軟體有機會讓她們離開單身行列。這些人也很明白,在交友軟體上很容易受到男性的欺凌。比如,沒有一個受訪者在app上沒有被男性性騷擾過。女性會跟我講一些機遇,但同時受到什麼挑戰。最重要的挑戰就是,原來單單在手機上下載app,無論你有沒有使用,作為一個女性,已經會被人指指點點了。男性完全不會受到這樣的汙名化。異性戀男性很注重怎樣表達自己的男性氣質。但中國和外國男人的方法是有分別的。外國的那些通常會放一些運動照、肌肉照,在廣州有時我也會看下異性戀男性的的個人介紹,我發現他們很少會放一些肌肉照,反而有三種很明顯的圖片。第一是扮可愛,尤其是20歲出頭那些,有一些韓風,還會輕微美顏。第二個就是喜歡放寵物的照片。第三個是喜歡顯示自己的財富。男同志則在約會軟體的使用上投射了情感關係。對他們來說,這不只是一個用具,而是一個符號。例如他們用app的時候,會覺得,今時今日(指2018年調查時)在中國,我們可以在網上自由地結交同性伴侶。這對他們有很大鼓舞,讓他們覺得,將來中國在同性平權上都會有進步。當然之後發生的事情都是後話了,比如上海驕傲節被取消。2018年的時候,性別平權相關的活動還沒有現在這樣死寂。與之對比的是,美國男同志用交友軟體不會覺得這是一個性別平權的象徵,就只是覺得這很方便,可以約炮、找男朋友。至於女同志,有趣的一點是,她們軟體的設計是不同的。像LESDO、熱拉這些,她們很注重社區的模式。一打開軟體,首先見到的就是社區的帖子,而男同志或者異性戀那些,一打開就是一格格不同的人。我有一個訪談對象,本身是社工,她在上面免費幫人做心理諮詢,在我所有的受訪者裡是獨一無二的。她很肯為這個社群付出。水瓶紀元:為什么女同性戀的交友軟體會更注重社群建構?陳力深:關於這個我沒有做二次研究。但已經有研究者採訪了熱拉的創辦人,得知創辦人本身對社群的想像很強烈。這個創辦人在採訪中不斷講,自己身邊有很多女同性戀的朋友,這些女同志很優秀,應該讓大家知道。他又覺得男同志會更注重性,而女同志更喜歡聊天。所以他在做熱拉時就希望設計一個軟體讓大家可以多聊天,就更注重做成社區的形式。如果從批判的角度看,為什麼一個男人會對女同志有這樣的想像呢?為什麼覺得女同志不傾向約炮呢?他是怎麼得來這樣的想法呢?是他在和朋友的聊天中得到的,還是他被「女性在性上是保守的」這一中國社會的傳統觀念影響了?和這種對男女的雙重標準有沒有關係呢?我覺得是有的。設計者會帶自己的概念進入產品。一個很經典的案例就是剃鬚刀。很早以前男女是一起用的,沒有分別。直到有一天,設計者覺得,男人對科技更有興趣,就可以設計專門針對男性的剃鬚刀。所以現在男性的剃鬚刀設計是很「透明」的,刀片一般是裸露的,你可以很輕易看到內部結構,也可以很輕易拆下來清洗。女性的刮毛刀,現在的設計是很流線型的。男性的剃鬚刀是清潔用品,女性的刮毛刀變成了護膚用品。所以設計者會不自然地把自己的偏見帶入產品裡面,無法抽離出自己在社會建構中已經吸收的對性別的刻板印象。不過,不同的約會軟體,他們在功能上都是相似的,是要讓你認識陌生人。軟體的設計不會從根本上影響用戶,而是出現的時機會有影響。年輕人可能會在新軟體出現之後轉移去新軟體。越早出現的軟體,用戶可能會越複雜,而不是軟體設計有根本的區別。比如,我在2018年聽許多男同志受訪者說,Aloha上面的人素質比較高,好過Blued,比如用戶更年輕,而Blued會有一些40、50歲較年長的男同志使用。另外就是Aloha上面的人「顏值」更高。2016年我在和異性戀受訪者聊天時知道的情況是,陌陌剛出現不久就被人批評是約炮軟體,所以當時他們覺得探探好過陌陌。後來一兩年,我和這些受訪者保持聯繫,他們開始覺得探探也變得越來越偏向約炮了。2016年到2017年,陳力深在廣州做田野調查時,陌陌和探探是異性戀訪談對象最常使用的交友軟體。圖片:視覺中國水瓶紀元:網上有一種講法,所有的社交軟體,不管是不是約會軟體,其最終目的都是「約炮」。陳力深:如果要這樣講的話,不如說所有的溝通最終目的都是性。要約炮的人不需要用交友軟體,用什麼都可以。交友軟體和約炮畫上等號,一個原因是外界的報導更多是在這一層面上。在我的研究裡,包括其他學者的研究,發現很多人在這些交友軟體上並不見面,純粹聊天。我在研究陌陌的時候,有幾個訪談對象本身在廣西生活,去了廣州打工,陌陌對他們來說是一個重要的交友平臺。他們不能在微信上吐槽,不想被家裡人知道自己在廣州這麼辛苦,唯有在陌陌上講。因為陌陌是按照地區劃分的,他們可以在陌陌上講很多廣州生活的艱辛,並獲得共鳴。所以說,「約炮軟體」可以不是用來約炮,要看用戶在這個環境裡想得到一些什麼。水瓶紀元:關於對交友軟體多樣化的使用情境,你在訪談過程中還遇到過哪些比較有趣的故事?陳力深:有兩個印象深刻的直女——這裡可能也有一些偏見,因為和男性做訪問可能半小時就做完了,他們講一兩句就完了,而女生會講很多故事。有一個是來廣州讀碩士的,她說她從小在性教育上是缺失的,不懂什麼叫戀愛,什麼叫性。在廣州,她想學好英文,將來去國外讀博士。她在探探上主要和外國男人聊天,認識了一個歐洲男人。這個人和她說,你對這個世界完全都不認識。她聽到之後覺得自己很像一隻井底蛙,於是開始看很多外國新聞。這個交友軟體在某種程度上激發了她對世界的好奇心。還有一位受訪者,我每次回廣州的時候都會和她見面聊天。2018年的時候,她跟我說,她可能是雙性戀。我就想,2016年的時候你還是直的呢,因為我回美國之後她還跟說,美國的男人是不是沒有那麼大男子主義?會不會更紳士?不如介紹些美國男人給我?所以我一直都覺得她很直。那天她在吃雪糕的時候跟我說她是雙,我很驚訝。我就跟她介紹說,如果你想試下認識女同志,可以用女同的交友軟體。2020年初的時候,我寫書到了結論的部分,我就想問她的近況。她說還是覺得自己是直的。我就覺得,如果沒有交友程序,她也不會去思考自己是不是雙性戀,原來交友程序可以讓人探索自己的性取向。我整天講,交友軟體不只是約炮,這兩個案例就很典型。對世界的認識、對自己的探索,是超越約炮的。在約會軟體上,直男依然處於權力關係的優勝地位水瓶紀元:這其中會否有一些隱藏的權力關係?比如不同性別、性取向的人,在約會軟體上其實並不對等。陳力深:如果去對比直男和直女的話,交友軟體的確讓女性在性上尋找新的挑戰,或者去了解自己的身體,但女性始終避不開刻板印象。用交友軟體的時候人們說你是蕩婦,不用的時候人們說你是剩女。在個體的層面上,交友軟體確實有為女性賦權的作用,但放在整個社會上,作用微不足道。交友程序解決不了社會問題,因為科技無法解決我們社會根深蒂固的對男女的刻板印象,以及權力關係上的不平等。我在採訪直男的時候,他們會說,在探探、陌陌上,很多女人是「妓女」、酒託和銷售。他們就說,這些女士不應該用交友程序做這些「商業行為」。我的看法是,廣州有很多打工人,男女本身就是不平等的,男人可以輕易找到工作,女人未必,她們在人力市場上已經比男人的機會低了一截,所以一些人為了生計可能去做性工作,或者要去做酒託,然後男人再說這些人不道德。我在書裡是很批判這件事的,我說男人去批評這些女性,是第二次利用自己的性別紅利。第一個紅利就是在人力市場上,第二個是在約會軟體上。之前講過,同志交友軟體給了同志們社群的資源,帶給他們遠景和期盼。但如果我們檢視這些軟體,還是會發現問題。比如女同的軟體是要求講自己的性別身份的,像T、P、H,這些不就是將女同志的關係嵌入異性戀的想像中嗎?一段關係一定要有一個更女性化的角色和一個更男性化的角色嗎?而熱拉有拍一個網劇,叫《熱拉幫》。這是一個時尚的故事,背景在上海。問題是,裡面的女同志有兩個很男性化的角色,去爭取一個女性化角色的歡心。這也是將同性關係放入異性戀的模式中。我想在書裡呈現出這種張力。交友軟體在帶給用戶期待的同時,也製造了新的壓力。水瓶紀元:你剛剛提到約會軟體對女性的賦權,可否再詳細介紹一下?陳力深:賦權(empowerment)這個詞本身在不同的學科上有不同定義。從法律經濟學的角度上講,是女性在發展中國家是否可以在經濟上獲取更多機會、更多資源。而我們在這裡講的賦權,更多是象徵意義上的。一個女性,是否可以自由、大膽去選擇一個男人?一個女性是否可以自由去約炮呢?一個女性是否可以在使用交友軟體時了解更多自己對戀愛的看法?或者是否可以將愛情和性分開?我們華人社會本身性教育就不夠,很多家庭沒有很多機會給女生空間去進行這樣的反思。交友程序可以創造這樣的機會。這不是經濟上的賦權,但在理解自身上,是一個很重要的元素。但交友程序本質是一種科技產品。我前面所講的男女,以及同性戀和異性戀之間的權力關係,這是一個社會問題。科技解決不了社會問題。社會問題需要政府政策、教育改善、媒介素養的訓練來解決,科技只是其中一種元素。我在書中強調了一點,交友軟體確實可以讓女性和同志群體去發現自己,但我們要記得,中國社會現在的社會脈絡,對女性依然不夠保護,對同志權益依然不夠重視,這是我們不可以忽略的。陳力深:所有人都有。但不同群體遇到的最大困擾是不同的。直女和男同志是很相似的,就是被性騷擾。這兩個群體幾乎每個受訪者都告訴我他們被性騷擾過。無論是中國還是外國,交友軟體上性騷擾的成本太低了,發一張照片給你,你也不知道是誰。雖然你可以投訴,但對方再開一個新的帳戶就行了。直男本身在性別權力關係上是優勝一方,不會擔心被性騷擾。他們遇到最不開心的地方就是被人騙。他們覺得很麻煩,要在聊天時慢慢去猜對方是什麼人。所以有男人跟我說自己已經有經驗,先看這個女生的帳戶是什麼時候開的,如果少於三個月,他就會感到危機。女同志最大的憂慮就是,她們會在這些社群的討論裡見到很多勾心鬥角。一個受訪者說看過一個直播,裡面的人就公開誰偷走了我的女朋友。本身軟體設計是希望建立社群的,所有會有很多直播和討論區,這些途徑同一時間也可以做一些破壞社群的動作。每一類人遇到的問題是不同的,也是因為在社會建構上的位置是不同的,所以我會決定分開去寫。我在出版這本書的時候,有一個審評人覺得,我這樣劃分,是不是在製造性別和性取向的二元對立呢?我自己在書裡說,我是一個酷兒理論家,是一個女性主義者,這是不是矛盾的?我承認存在這個問題,但我們不能忽略社會現實中的確還有這種分野,並導致了約會軟體上不同的使用經驗。我不可以抹殺這些生活上的分別。我覺得這樣將每個群體抽出來講他們的機遇和挑戰,好處是多於限制的。「只在一個交友平臺上發聲,沒辦法解決結構性問題」水瓶紀元:你做交友軟體研究的這些年,社會大眾以及傳播學界對交友軟體的關注發生了什麼變化?陳力深:我覺得是大家講得更多了。現在媒體也會講交友軟體的多樣化,很多用戶不會羞於承認自己使用交友軟體。但有時學生講交友程序時,還是會笑一笑。他們意識到自己在講一些「禁忌」。當大家還在對這件事笑一笑的時候,這仍然不是一件被主流社會正視的事情。相比我2013年開始做研究的時候,學界現在多了很多論文。每個月我都會至少收到兩篇需要評議的論文。交友程序一開始的研究,尤其是同志交友,最開始都是用公共衛生角度看的,是講HIV和性病的預防以及安全套使用。中期才開始講人際關係溝通,比如人們在上面怎麼展現自己的不同,在上面聊天的範式有什麼不同。後期就開始講交友軟體背後的政治,在社會上的意義,對權力關係的彰顯,比如平權、賦權、性少數的社群營造、怎麼對抗異性戀霸權。今天我大部分看到的文章,基本上都是這些內容。短期來看,我想不到會有什麼新的突破,除非你去一個和歐美、中國都很不同的地方。最近我看過一篇在菲律賓做田野調查的文章,講菲律賓女性怎麼用交友程序。很特別的是,它講到Tinder對菲律賓女性來說是直接走向國際的橋梁,因為她們覺得可以直接跳過菲律賓男性,直接認識白人,這其中有一些對白人的迷戀。從我個人來說,2019年我回到香港,要備課,準備新生活,沒有什麼時間。2020年才重新開始做研究,上半年在香港做了一個交友軟體與政治立場相關的研究。我不斷在想的問題是,在交友之外,交友程序有什麼值得討論的?我發現其實還有很多社會現象可以在小事上反映出來。水瓶紀元:我自己的觀察是,在內地,也會有很多人在個人介紹上寫明自己對特定議題的立場,比如對性別議題的看法,對一些特定社會事件的看法。幾年前在你做研究的時候有這樣的情況嗎?陳力深:有的。而且其實美國也有這種情況。現在美國很多人會在Tinder上寫BlackLivesMatter(黑命攸關)。基本上變成了一個潮流。這其實是件好事。我覺得即使你不同意,但你寫了出來,一些本身同意但不夠膽講的人,會因為你寫了出來,就敢講了。整體來講是有部分作用的。我最近常講,BlackLivesMatter變成了一個New Sexy。在內地,可能用戶會事先寫明對性別平權議題的看法,也可能是很小的事,比如「我一定不會做家庭主婦」。這些是很進步的。但回到之前的問題,性別不平等是社會的問題,科技只是拼圖的一塊。一個社會整體的改善,要靠政府政策、教育和媒介,缺一不可。只在一個交友平臺上發聲,沒辦法解決這些結構性問題。「我是不是一個共犯呢?這是研究者一定要反思的」水瓶紀元:你當時在廣州做了田野調查,訪談對象是怎麼找到的?陳力深:我在做廣州這個研究之前,在美國也是做交友軟體研究的。以我的經驗來看,我覺得我找男女同志是很容易的,所以我決定先找直女的訪談對象,這個群體我可能最不熟悉。我認識中山大學的一個教授,她剛好2016年的時候在廣州有個公開講座,講女性性自主。我就問她可否在這個講座上宣傳我的研究,她說可以。之後我自己也有下載陌陌和探探。這些都是要大學的倫理委員會去批准的,也就是說用這些軟體的目的只是做研究,不能讓其他人誤會我是在上面做其他事情。我先是通過這兩個方法找直女訪談者,之後她們也有幫我找她們的朋友。當時交友程序不是很普遍,很難在軟體之外的地方找到受訪對象。而現在可能在網上問一下,就會有很多人回應。直男我就不能在交友程序上找,因為我自己就是個男的。所以這些訪談對象主要是之前那些直女幫我介紹的。男同志和女同志我是通過廣州的兩個同志團體找的。我自己其實也很介意用交友程序找受訪者。我自己是同志,如果我在男同志的社交軟體上出現,雖然我是一個學者,說我在做研究,但很容易被人誤會我有一些其他的企圖。我在美國接受的訓練是說,包括我現在教學生也是,你要想一想自己的身份,包括性別地位、種族的身份,在某個場所找受訪者,這件事是否有危險?不是說身體上受傷害的危險,而是會不會有一些你沒想過的意外出現,而導致事後人們會質疑你研究的公信力?所以直女我可以自己用交友軟體找,因為可以直接說,各位,我對你們沒興趣。其他人就很難這樣找。2017年,陳力深在廣州使用探探尋找訪談對象時所使用的個人介紹。圖片:受訪者提供水瓶紀元:這其實也是做社會科學質性研究時,研究者需要反思的positionality(位置性)的問題。你在做這項研究時,怎麼看待自己的特質、地位會給研究帶來的影響?陳力深:我會想,對女性的訪問,我是一個男人。對男性的訪問,我是一個同伴。其中對男同志的訪問,他可能會覺得我不只是想訪問,而是想有後續的。而對女同志的訪問,她會覺得我是平權上的夥伴,對我在私人生活上完全不會有想像。這些我在做研究時是很注意的。我會想為什麼男人會和我說這些呢?其中有兩個人跟我說,他們很喜歡騙女人,英文叫Pick-up Artist,也就是PUA。他們一個禮拜約三四個人出來,發生完關係就不理她們了。他們會自吹自擂地和我分享,覺得這是一項技能。如果我是一個女人,他們不會跟我說這些的。訪談的時候,我不能在聽到他們說這些的時候立馬生氣,只能繼續聽,希望他們繼續講下去。這讓我覺得我是不是一個共犯呢?我好像鼓勵了他們做這件事,因為我沒有反對,我只是很沉默地坐在他面前。這是研究者一定要反思的。就是自己在訪談時,為了讓對方講自己平時不會和其他人講的事情,會不會同時鼓勵了他們去做和我本身立場相違背的事?而女性那邊,如果在合適的情境下,我會向直女透露我的性取向,讓她知道,這個訪談是純粹學術的,而不是希望通過訪問有一些其他的期待。因為有人在陌陌上回復我,哇你用這個方法約炮,很新奇呀。我自己也要留意,我用男性的身份去訪問女性,不是問她們對經濟、對時裝的看法,而是關於性、愛情、交友程序的看法。這在一個男女對話的環境下是很敏感的。所以我會盡力讓自己更專業,比如我會帶之前發表的文章,訪談前給對方看。我也會選擇一些既開放又可以有兩個人對話空間的咖啡廳進行訪談。水瓶紀元:會不會擔心這樣找受訪者會有一些bias(偏見)?比如你在性自主講座上找到的人,可能都會偏向類似的價值觀,她們找到的朋友,可能也都是相似的。陳力深:做質性研究,比如為訪談為主的田野調查,一個受訪者肯接受一個小時的訪談,一定是有一些性格的。一些不喜歡講話,想避開這些話題的,本身也不會參與這種學術研究。所以做訪問,我想我們要理解,這個方法本身是有限制的,因為有些人我們是找不到的。我知道會有bias,比如她們更喜歡表達,如果是同志的話會對平權的關注更強。我要接受這些研究的限制。但我的研究也正正是想知道,一批用交友程序的人,交友程序怎樣影響他們的權益?如果這些人本身對權益很有概念,他們正適合做我的訪談對象。所以這個bias是相對正面的。水瓶紀元:你覺得在2021年,大家對約會軟體應該抱有怎樣的期待?陳力深:我覺得要樂觀而謹慎。我不能講交友程序是一個很安全的地方,上面會有性騷擾,可能會有隱私的洩露。我想說的樂觀是,希望大家不要覺得交友軟體只是約炮的,我的研究已經證明了這一點。但我會懷疑學術研究和大眾的溝通依然有距離。即使我們發現用戶的心態很多,有想約炮的,有想找長期伴侶的,也有些是純粹在等地鐵時看下帥哥美女的。但這些結果還沒有和大眾產生太多交流。而且更深層面上,我們之前聊到背後的性別議題,又有多少大眾會知道我們研究者為什麼要做這些呢。©T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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