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貴族精神表現在方方面面,但歸納起來,則是一種對財富、權力、成敗、生死的超越,並且在這種超越中獲得榮譽,維持住讓人們各得其所的社會規範,乃至一定程度的靈魂自由和人格獨立。
平民社會和平民精神推動下形成的大眾文化,往往傾向於形而下的功利性、世俗性,而傳統的貴族精神則是一個充滿超越性、自由性的精神寶庫。重視中國的傳統貴族精神,宏觀上是一種文化生態的再平衡,而對微觀的個體而言,也是每個個體生命實現超越,駕馭功利,獲得精神自由的必走之路。
先秦的「騎士精神」
翻開先秦的歷史,常常看到讓人唏噓的橋段。
比如,晉楚邲之戰中,楚軍大勝,潰散的晉軍爭舟渡河,很多戰車陷入泥坑。但此時出現的畫面,不是楚軍趁機掩殺過去,大砍大殺。而是楚人上前教已敗的晉人抽去車前橫木,以便衝出泥坑。見戰馬仍盤旋不進,楚人又教他們拔去大旗,扔掉轅前橫木,戰車才衝出陷坑。晉人脫離困境後,還回頭對楚軍開玩笑說:「吾不如大國之數奔也。」大意說,還是你們逃跑有經驗啊!
邲之戰,又稱「兩棠之役」,是春秋中期的一次著名會戰,是當時兩個最強大的諸侯國——晉、楚爭霸中原的第二次重大較量。公元前597年,楚國圍攻鄭國,晉國派荀林父率三軍救鄭,雙方在邲地(今河南鄭州北)展開爭奪。楚莊王也由於此役的勝利而一舉奠定了「春秋五霸」的地位。
先秦的貴族普遍以武士為業,以武士為榮,從軍是貴族男子主要的「就業」方向。因此,戰爭中的表現也是貴族精神的重要體現和驗金石。而崇尚周禮的時代,禮儀就成了戰爭規範的重要組成部分,使得戰爭也更像一種大規模的紳士間的決鬥。
子路正冠的故事,也必須在這樣一種精神背景下來理解。當時,孔子的重要門生子路在阻止衛國政變時,絲纓被擊斷,說:「君子死,而冠不免」,在結纓正冠的過程中被人殺死。既然局面已是必死,那就死得莊重,正冠而死,是一種深入骨髓的教養,也是當時貴族式的從容赴死。
君子理想中的精神貴族
要從中國傳統的貴族精神中汲取營養,首先需要了解一下中國貴族精神的來龍去脈。總體來講,中國的貴族精神是一個文化下移的大趨勢。
中國的貴族精神成形於西周貴族時代—封建分封制時代,以周禮為主要載體。剛才提到的先秦戰爭軼事,就是戰場上的「君子」遵循當時的戰爭禮所為。而周代的貴族精神首先從上層開始瓦解,周王室衰微,貴族(諸侯)崛起,中央在諸侯中難以維持周禮,但在列國中保留了下來。而隨著諸侯兼併進一步加劇,大量貴族崩潰,貴族精神和君子群體又逐步在上層社會瓦解。
這時孔子在貴族文化下移的過程裡,起到了非常關鍵的作用。雖然在孔子的時代,原先存在於貴族中的君子群體正在瓦解,但孔子在平民化的社會中重建了君子群體和承載著傳統貴族精神的君子理想。
孔子創建私學,「弟子三千,七十二賢」,在普及文化的同時也在平民中普及著貴族精神。
也就是說,中國的貴族精神發展到一定程度,貴族精神與貴族身份已經剝離開來——「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這樣「精神的貴族」,替代了中國先秦貴族時代的「貴族的精神」。
而中國在秦漢分封制時代結束以後,早先的貴族精神,主要是道家的清靜無為和儒家的剛健自強,出世入世渾然一體地廣泛存在於新的君子群體裡。
如果從貴族精神的超越性上來判斷的話,貴族精神有這樣三個支柱。首先,是文化的教養。這也是西方人說一夜之間可以出來個暴發戶,但三代人才能培養個貴族的緣由。教養,自然還包括各種外人看起來複雜的貴族禮儀,好在這些貴族門檻現在已經被平民社會拆掉很多了。但無論怎樣,文化教養作為一個人獲得精神超越性的基礎,是貴族精神的第一個重要支柱。
著名人文學者劉再復曾經談到過《詩經》在中國貴族文化中的重要地位:「《詩經》是貴族交往的一個文本,一種道德的文本和文化的通行證。」
很多人對《詩經》的作用有疑惑,為什麼先秦會廣泛流傳這樣一部精美的「詩三百篇」,當時的社會功用是什麼呢?
劉再復說,《詩經》在先秦時代的貴族生活中非常重要,宴會、聚會,甚至諸侯的外交場合,首先都是需要念詩的。如果一個貴族在這樣場合裡念的詩與身份、環境不符,可能會被其他貴族「同討不庭」。
可以想見,《碩鼠》這樣的詩篇,不僅是「勞動人民」控訴「奴隸主」的,也是貴族們用來諷刺那些不爭氣貴族的詩歌。從《詩經》中,可窺先秦貴族精神世界的端倪。
貴族精神第二個支柱,是對家族和社會的擔當,包括維護家族榮譽,扶助社會弱勢群體,承擔國家責任等等。這種精神在儒家文化裡濃縮得最多,也是厚德載物的重要方面。在當前社會「仇富」心態普遍的情況下,這種擔當,是新富階層繞不過去的路。但相比較而言,第三個支柱更接近貴族精神的核心。
貴族精神第三個支柱是獨立、自由的靈魂。關於獨立精神方面,先秦有一個著名的太史伯的故事。公元前548年,齊國大臣崔杼設計殺害了齊莊公。事後崔杼找來太史伯說:「前幾天主公調戲我的夫人,被人殺了。為了照顧主公的面子,你一定要寫『先君害病身亡』。」不想太史伯卻回答說:「按照事實寫歷史,這是太史的職責。」遂在竹簡上直書:「夏五月,崔杼弒君莊公」。
「崔杼弒其君」語出《左傳》襄公二十五年。
崔杼大怒,抽劍殺了太史伯。按慣例,太史之弟繼承其兄之職,新太史在記載這一段時,仍然直書:「崔杼弒其君」,崔杼又把他殺了。可是第三個太史還是照樣寫。崔杼嘆了一口氣,只好作罷。一個叫南史氏的太史聽說幾位太史都被殺了,大義凜然,「執簡以往」,準備續寫史書,走到半路,聽說已經直載其事,才放心返回。
有獨立的意志,這是貴族精神的核心所在。在這方面,道家的無為哲學把這種精神進一步推向高峰。「道常無為而無不為。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化」;「取天下常以無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
《老子》中有大量與「侯王」間的對話,這些諄諄告誡裡,不僅讓當時的貴族保持獨立意志,也讓他們通過無為的方式,尊重「萬物」和百姓的獨立意志和自由發展。
道家中體現的貴族精神,不僅包括對外的管理,更側重於對內的「自我解放」——自由的靈魂。
國學大師傅佩榮有幾個很精準的判斷:「沒有道家思想,我們將喘不過氣」;「我跟別人相處時是儒家,跟自己相處時是道家。」儒家思想非常積極入世,承擔使命,有憂患意識。但是道家則可以把這種壓力化解於無形。
如果說儒家在以人為格局看待這個世界的話,道家則是以天地宇宙為格局看這個世界。結果同樣看一個事情,儒家會讓人產生憂患奮進的意識,道家則從更大的格局讓人的精神超越出來,用「天地境界」給獨立人格和自由靈魂一個強有力的支撐。這就是所謂的出世入世渾然一體。
《紅樓夢》中的「富貴閒人」
《紅樓夢》也可以看做是對傳統貴族精神詮釋的著作。裡面有一個情節:賈寶玉和探春姐妹建立詩社的時候,有人提到每一個人都要一個名號,賈寶玉說,那你們幫我取一個筆名吧。於是有人跟他開玩笑說,要不你就叫無事忙吧,或者叫絳洞花主吧,他都不滿意,後來薛寶釵說我給你起一個名字,叫做富貴閒人,賈寶玉說,那就由你吧,他其實很高興。富、貴和閒三者兼得,所以薛寶釵說,你已經大富大貴了,再加上閒散,那太了不得了。這個閒散就是精神貴族。
《紅樓夢》中的「富貴閒人」
關於閒散的語義考察,希臘文寫法為schol,意思是閒暇,這也是英文中學校(school)一詞的來源。古希臘哲學家亞里斯多德認為,閒暇是哲學和科學誕生的三個條件之一(另兩個條件是好奇和自由)。一個人只有有閒暇,才能沉浸在求知的好奇和選擇的自由裡。
不過,這樣詮釋道家思想依然是從功利性出發,如果超出真和善這些功利層面,「富貴閒人」也是一種臻美的境界,由美出發統馭真、善、富、貴,這樣的人則是更高的一種存在了,那可是真正的精神貴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