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導讀
■公共澡堂/許冬林(安徽無為)
■晚來天欲雪/老沫(浙江杭州)
■狗肉火鍋/巢志斌(安徽廬江)
■【欣賞】一壇豬油/遲子建
■【學習】掛霜——對於散文的個人化理解/潘小平
公共澡堂,很像菜市場屠宰區域,生殺活剝,熱氣騰騰。
不論雌雄老幼,一個個,脫得片甲不留。
赤條條來,赤條條去,無牽無掛,好像聖賢。
然後張開架勢,拉開膀子和腿腳,在狠狠地推,搓,揉,擦……
老早讀師範時,女生宿舍樓共四層,底下一層住男生,經常到半夜還嚎叫,就像我們女生的看門犬。上面三層住女生,走廊晾滿花花綠綠的衣服,隨風搖蕩。男生第一回上來,穿梭在那些零零掛掛的衣服下,會臉紅心跳。
此處雌氣旺盛,牽魂絆魄,不宜久留。所以男生找人,往往扯著脖子在樓下喊名字,不敢涼颼颼登上樓來。
那時,一層一個公共澡堂,在洗手間後面,小如方盒。且沒有熱水供應,得自己打了熱水拎進去,是盆浴。
一個澡堂裡只能放四隻超級肥圓的塑料大紅盆,但通常只有兩個人在那裡洗。
不能多。多了,水從盆裡濺出來,濺到另一個洗好正穿衣的姑娘身上,很掃興,就像宿舍裡藏的化妝品被人偷用一樣掃興。
通常,兩隻紅澡盆,放在對角線的位置,旁邊置一方凳,上面層層疊疊,是內衣沐浴露什麼的。
洗澡的兩個姑娘,互不對話,各自屁股對人,惟恐讓對方看到自己的正面。
一般,我若後進去,我就想賺點便宜。不拿脊背對人,而是側身對人,這樣方便偷看那姑娘的體形和膚色。
女人看女人,從來都帶著挑釁的意思。
比如,她膚色好不好,比我還要好嗎?胖不胖?是胖到正好?還是胖得過分?在近距離無保留的目測比較中,不斷強化對自己的完整認識。
但是一旦對方洗好,穿衣,我立馬轉身,脊背對人,屁股儘量往盆裡藏。
所以,讀師範時的女生澡堂,那絕對是一首婉約的小令。含蓄,羞澀,小格局,人淡意遠。
兩個十七八的女生,默默地,各自清洗各自魚一樣的身體,好像露水裡兩朵安靜的蘭花。
有一回,在那樣的小澡堂裡,看見過一個結了老繭的屁股。是啊,屁股還會結繭,我也是第一回知道。過後琢磨,應該是姑娘讀書過於勤奮,久坐板凳所致。
後來,每每在走廊遇見穿了整齊衣服的她,可我總是不爭氣地想到結繭的屁股。一想到,就恨自己,好像很猥瑣似的。其實,我是同情她的辛苦,及格就好了,要那麼多分數幹什麼呀,不如和男生女生都湖邊溜達去。
那時候,洗澡的環境空前絕後的糟糕,至今想起,仍想罵人。
牆邊的下水道管子邊,害爛瘡似的,塞了許多片用過的衛生巾。大約是一些懶姑娘,在脫衣的時候,就把用過的垃圾順手塞在那裡,人走了,東西不走。慢慢,越積越多,髒不忍睹,令人噁心八輩子。
我想,這樣的懶姑娘,她若記得她幹過這樣的事,她一定後悔終身。
打掃衛生的老婆婆,每天掃蕩洗手間,倒廁所垃圾,但就是忘記深入敵後,去清理洗澡房裡的陳垢。無法可想,只想快快洗完逃離。
畢業之後,有了自己的小房間。結婚之後,擁有單位第一批套房。配有獨立衛生間和廚房的套房,在那時,比結婚還要讓人激動。
一個人洗澡,再不用小令婉約,羞羞澀澀。
一個人,放一缸水,開著音樂,備著飲料,甚至還拿著一本書,天荒地老地泡。好像全世界就你一個人。
人一結婚,好像把天捅破一般,什麼都不怕了。
不怕去公共澡堂。
甚至是,有點嚮往,嚮往那裡特別民間、特別原生態的熱鬧。
在政府家屬樓對面,老早就有一個公共澡堂,一到冬天就開張。
曾在那裡洗過許多回。買了票,徑直穿過大廳,再右拐,便是女澡堂。推開一扇重門,裡面水霧迷濛,人頭攢動,水聲,人聲……簡直像解放區的人民在過年,殺豬宰羊,手忙腳亂,喊聲震耳,好不熱鬧。
我像殺魚一般,坐在長椅上,打掉自己全身的魚鱗,圍巾毛衣襪子通通塞進柜子裡,然後把自己放進更濃更白的水霧裡,去做一盤水煮魚。
好小的孩子,大約還沒斷奶,被大人放進盆裡,灌水來泡。小孩子大約初到陌生環境,緊緊抱著媽媽的脖子就不沉下身子,一邊肢體對抗,一邊嗷嗷大叫。
還有十幾歲的小姑娘,頭髮墨黑,倒披過來,正低頭弓腰在蓮蓬頭下洗,好像烏賊在噴墨逃生。且逃且洗。頭髮被水衝開了,衝成一塊黑布。黑布好長好寬,墜得她的身子越來越薄,薄得像薑片。
她中年的媽媽在旁邊,一邊洗自己肥胖的身子,一邊指導女兒洗頭,一邊跟臨近蓮蓬頭下的女人聊著昨天的麻將。
一對母女,一個薄,一個厚;一個是骨,一個是肉。看她們,就會明白時間都去哪兒了。
時間啊,至少是去製造脂肪和贅肉去了。
她們從容悠閒地洗著頭髮,捋著腳趾,毫不羞澀地呈現她們的身體在幾十雙眼睛裡。
反正都不吃虧,被人看了,也看了別人。
見過一個女人,洗著洗著,趁人不備,蹲下身,一看就知道是在隨地小便。以為洗澡堂裡小便沒關係,到處都淌水,淌淌就衝走了,等於自己不曾隨地小便過。可是,自然是讓人心理疙瘩一下的。誰都不願意看的,肯定就不是好景致。
一個老太太,瘦骨嶙峋,被一個中年女人攙扶進來。兩個人都是探身走著,惟恐踩到地雷,就地摔倒犧牲。
不知道中年的女人是老太太的兒媳婦還是女兒,只見她幹練地打開蓮蓬頭,轉來轉去,調好水溫,牽老太太站進去。
老太太正面背面都是瘦,骨頭歷歷可數,整個人像被貓啃剩的魚骨頭,現在從盤子裡被扶站起來。兩個乾癟的乳房蔫在胸前,好像兩個假口袋,插不進去鋼筆。
在那樣的公共澡堂,遭遇過兩次擦背。
一回是隔壁蓮蓬頭下的女人,溼漉漉湊到我面前,提議跟我互相擦背。我看了看她毫無遮擋的身體,肩寬背闊,身體表面積起碼是我的兩倍,就笑笑搖頭。
還有一回,是女澡堂裡面的收票員,兼著清理垃圾,想賺點外快,就找背擦。她走到我面前,滿臉花開的熱情:要不要擦背?
我搖搖頭,笑笑。
她不罷休,又說道:不貴哎,十塊錢一個背,包擦乾淨!
我笑出聲音來了,她自己也笑了,見我沒有買擦的意思,就拎起旁邊的垃圾桶出去了。
我不換背擦,也不買擦背,我太珍重自己的小身體了。不敢想,一個陌生女人的手指在自己的皮膚上耕耘奔馳,會是怎樣的尷尬。是啊,除了媽媽,沒有第二個女人觸碰過我的身體。如今長大,連媽媽的手指也覺得生疏了,也不能接受她貼近了。
在公共澡堂,我像是站在鏡子裡的人,只能看人與被看,但不能被觸碰。
那樣的公共澡堂,熱鬧是有,但到底顯得凌亂。擁擠,人味烘烘,而且,奇形怪狀。
是奇形怪狀的女人:胖的厚的,瘦的薄的,老病的,還沒換牙的。一個女人一生的體形走向,在這裡完整地展示。你剛想羨慕小姑娘的線條簡潔流暢,可是,昨天你就是那樣。你真想低眉,不看那滿身橫肉在走動彎腰時都哆嗦,也許將來,那肥肉就不幸轉移到你的身上。
你看著滿澡堂的女人身體,赤條條的身體,覺得自己是沒喝孟婆湯就投胎的鬼,前世和來世,在眼前繚繞錯亂。太痛苦!
什麼都看到了,就痛苦。
所以,漸漸,就躲在家裡洗。一個人洗。
多年不去公共澡堂了。想像那裡,聲音,氣味,水,人……人世喧譁生猛。而我,回想回想就夠了。
一個人在家裡,靜靜洗過,喝杯咖啡,看人世,熱鬧又遙遠。
作者簡介:許冬林, 1976年生,安徽無為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十三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員。作品散見《十月》、《清明》、《朔方》、《作品》、《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等刊物。著有散文集《一碗千年月》、《桃花誤》、《菊花禪》、《舊時菖蒲》等,曾獲安徽省政府文學獎等獎項。
綠蟻新醅酒,
紅泥小火爐。
晚來天欲雪,
能飲一杯無?
一直喜歡讀這首詩,尤其是在寒冷的冬夜裡讀,那雪的寒,那爐的溫,那酒的熱,那情的真,鮮明的映襯對比,如一股強烈的電流,把遮蓋人間虛假偽善的簾幕,瞬間擊穿。
在那個靜好的寒雪夜晚,若能和知心朋友一起,圍爐夜話,再斟瀉對飲米酒的甘醇,那是何等的愜意?想起相交甚歡的知己友人,稍事片刻,於是在梅花小箋上寫下了膾炙人口的《問劉十九》。這場景似在哪裡見過,千古如斯。
愛著欲雪的黃昏,愛著爐火的溫暖;愛著米酒的甘醇,愛著友人的芬芳;愛著這種酣暢,更愛著人與人之間的心不設防。你仿佛隻身一人,在那個寒冷的夜晚,踏雪歸至,遠遠望見寂靜的夜裡,依稀可辨的屋子裡透出昏黃柔軟的光。那感覺,似乎是你身在異鄉,在某個轉角,突然遇見闊別已久的老友,那種親切,那股如電的暖流,會恰好擊中你的小心臟。
我真的好羨慕白居易,他是何其的幸運,能在森冷的寒夜,用如此簡單的方式,邀來相知的友人,不用半句客套,半句寒暄,無需找尋半絲理由,只那麼輕聲一呼:「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便有友人,如約而至,如此真摯的友誼,要用多少時間去堆砌?又要用多少相惜來喚起?
孤寒之夜,琴瑟之時,如若我也能如詩人般毫無顧忌地向天地間深情地呼喚一聲: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你,可是來麼?
作者簡介:老沫,本名林淨沫,浙江杭州人。自由寫作人,發表各類通訊報導、報告文學、文藝文字百萬餘字。如今,經商,玩茶,玩文,玩美學。
時令一入深秋,市面上的大小飯店甚至街上的大排擋,迅即飄出狗肉火鍋的香味,這陣陣迷人奇香可真的讓俺有些「情」不能禁。哈哈,先別急著扁俺啊,要知道,狗,古為六畜之首,狗肉還是御席「八珍」之一呢,皇帝老兒愛吃的那還有錯嗎?老話說得好,「狗肉滾三滾,神仙坐不穩」、「聞到狗肉香,神仙也跳牆」,瞧瞧不是,連超出凡塵的神仙都架不住這誘惑,更何況俺本就是個凡夫俗子呢。
只是對原料來路的一些些置疑,讓俺口水滴答的舌頭在噴香的氤氳中彳亍不前,各種傳說令人恐怖啊。說來也怪,俺的遲疑剛剛露點頭,小區菜市的屠商好像就讀懂了俺的心思,靈光一閃,在攤位前放置一個木籠子,裡面圈狗一二,令人一目了然——他的狗狗可是鮮活生動的哦。在路人的腳步和眼光前,那籠中狗沒有目標的在一個小天地裡亂竄,用腳爪徒勞地去抓柵欄,或者朝著行人低吠兩聲,顯得尤其的張皇。跑累了,坐下來,帶著一副憂傷的面容,眼睛是深邃的,無奈的,甚至是「梨花帶雨」的。俺心地善良,心弦就要被這種眼神叩響,不由的暗自發出憐惜的輕嘆。
不過,一旦俺走上餐桌,面對狗肉火鍋噴薄而出的濃香,那些曾經閃念過的疑慮與憐惜,就及時被俺丟到爪哇國去也,那是誰說的啊——「狗肉開鍋古今飄香」,此言的確不虛,俺發自內心感嘆:神仙也真是不好當。火鍋蓋子一揭,熱氣騰騰,其香撲鼻,俺早已是饞涎欲滴,那顧得吃相雅否。於是,嘴巴、手指輪番上陣,唇齒、胃腸交替消化,好一頓饕餮飽食。直吃得俺汗流浹背,面紅耳赤,方才盡興。這時候,俺可以一邊體會著口腹之美,一邊抽空兒想一下狗兒在鄉間田野裡奔跑的姿勢。如果情緒、氣氛、環境、人物都很適宜,那就再來一點N個地方關於狗肉的N種吃法,以作佐料。比如黑龍江的朝鮮族同胞善做狗肉湯,安徽宿縣做狗肉不用煲而用滷,吉林延吉「除了狗毛以外一切都可以入鍋」的狗肉火鍋,江蘇沛縣的毫汁狗肉大塊烹製大塊上桌,貴州清水江畔的黃平鄉用狗肉做狗肉稀飯——總之是各地的名牌狗饌,是色、香、味的大不相同,是記憶的格外鮮美,而且綿長而且悠遠。言者鑿鑿,聽者羨羨。語言是另一種的異香美味,引誘俺嘖嘖入彀。於是,那狗肉火鍋裡便翻騰起更多的暢想和另類的滋味來,連火鍋下面舔舐的火苗也似乎特別透著一股親切。
下一次俺經過門前菜市,看到木籠裡那些白的狗黑的狗時,立時便會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那蒸騰著的美味的餘香,無法不讓俺舌邊悄悄的生津。在下一個狗肉火鍋到來之前,俺只得暗暗罵自己一聲沒出息,然後咕咚一聲,偷偷把口水咽了。
作者簡介:巢志斌,祖籍湖南,現居安徽廬江。愛文字和酒,常稱血液中流淌的多為這兩樣東西。年輕時寫有小說作品10餘萬字,在《中國青年》、《崑崙》、《北方文學》、《莽原》等雜誌刊發,走進中年以後,寫一點短文,時或有《大公報》、《南方周末》、《新民晚報》、《新安晚報》等報紙副刊刊發。現在媒體工作。
一九五六年吧,我三十來歲,已經是三個孩子的媽媽了。上頭的兩個是兒子,一個九歲,一個六歲。老小是個丫頭,三歲,還得抱在懷裡。
那年初夏的一個日子,我在河源老家正餵豬呢,鄉郵遞員送來一封信,是俺男人老潘寫來的,說是組織上給了筆安家費,林業工人可以帶家屬了。他讓我把家裡的東西處理一下,帶著孩子投奔他去。
老潘打小沒爹沒娘,他有個弟弟,也在河源。那時家裡沒值錢的東西,我把被褥、枕頭、窗簾、桌椅、鍋鏟、水瓢、油燈通通給了他。豬被我賤賣了,做路費;房子呢,歪歪斜斜的兩間泥屋,很難出手。我正急著,村頭的霍大眼找上門來了。霍大眼是個屠夫,家裡富裕,他跟我說,他想要這房子做屠宰場,問我用一壇豬油換房子行不。見我猶豫,他就說老潘待的大興安嶺他聽人說過,一年有多半年是冬天。除了鹽水煮黃豆就沒別的吃的,難見葷腥。他這一說,我活心了,跟著他去看那壇豬油。
那是個雪青色的罈子,上著釉,亮閃閃的。先不說裡面盛的東西,單說外表,我一眼就喜歡上了。我見過的罈子,不是紫檀色的就是薑黃色的,烏禿禿的,敦實耐用,但不受看。這隻罈子呢,天生就帶著股勾魂兒的勁兒,不僅顏色和光澤漂亮,身形也是美的。它有一尺來高,兩拃來寬,肚子微微凸著,像是女人懷孕四五個月的樣子。它的勒口是明黃色的,就像戴著個金項圈,喜氣洋洋的。我還沒看罈子裡的豬油,就對霍大眼說,我樂意用它換房子。
我掀開罈子的蓋兒,聞到了一股濃濃的油香,只有新煉出的豬油才會有這麼衝的香氣啊。再看那油,它竟然灌滿了罈子,不像我想的,只有多半壇。那一壇豬油少說也有二十斤啊。豬油雪白雪白的,細膩極了,但我還是怕霍大眼把好油注在上面,下面凝結的卻是油渣。我找來一截高粱稈,想探個虛實。我把高粱稈插進豬油的時候,霍大眼在一旁嘆著氣。我插得很慢,高粱稈進入得很順暢,一直到底,些微阻礙都沒有,說明這油是沒雜質的。我抽出高粱稈來的時候,霍大眼說,這壇豬油是新煉的,用了兩頭豬上好的板油,他囑咐我不能把豬油送給別人吃,誰想舀個一勺兩勺也不行,一定要自己留著,因為這壇豬油他是專為我準備的。他說我若給了不相識的人吃,等於糟踐了他的心意。我答應著,搬起這壇豬油出了院子。
我領著仨孩子上路了。那時老大能幫著幹活兒了,我就讓他背著四隻碗、一把筷子、五斤小米和一個鋁皮悶罐。老二呢,我也沒讓他閒著,他提著兩罐鹹菜和一摞玉米餅子。我編了一個很大的柳條簍,把我和孩子的衣服放在下面,然後讓老三坐在上面,這樣我等於背了衣服又背了孩子。我懷中抱著的,就是那個豬油罈子。
那是七月,正是雨季。臨出發時,老潘的弟弟送了我一把油紙傘。我把它插在柳條簍裡。老三在簍子裡待得沒意思時,就把它當甘蔗,啃個不停。
我們先是坐了兩個鐘頭的馬車,從河源到了林光火車站。在那兒等了三個鐘頭,天傍黑時,才上了開往嫩江的火車。那時往北邊去的都是燒煤的小火車,它就像一頭剛從泥裡打完滾兒的毛驢,灰禿禿的。小火車都是兩人座的,車上的人不多。別的旅客看我拖兒帶女的,這個幫我卸背簍,那個幫我把孩子手中的東西接過來。還沒等我們安頓好呢,火車就像打了個擺子似的,咣當咣當地開了。它這一打擺子不要緊,把站在過道上的老二給晃倒了,他的頭磕在坐席角上,立時就青了,疼得哇哇大哭。我一想直後怕,萬一老二磕的是眼睛,瞎了眼,我哪還有臉去見老潘哪。
我把豬油罈子放在了茶桌下面。一到火車要靠近站臺時,就趕緊貓腰護著,怕它像老二一樣被晃倒了。
帶著仨孩子出門真不容易啊。一會兒這個說餓了,一會兒那個說要拉屎撒尿,一會兒另一個又說冷了。我是一會兒找吃的,一會兒領著他們上廁所,一會兒又翻衣服。天黑以後,車廂裡的燈就暗了,小東西們折騰累了,老大斜倚著車窗,老二躺在坐席上,老三在我懷中,都睡了。我不敢睡,怕迷糊過去後,丟了東西和孩子。熬了一宿,天亮時,我們到了嫩江。
按照老潘信上說的,我找到了長途客運站。往黑河去的大客車三天一趟,票貴不說,我們來得不湊巧,剛走了一輛,等下趟要兩天呢。我怕住店費錢,就買了便宜的大板汽車票,當天下午就上路了。
什麼叫大板汽車呢?就是敞篷汽車,車廂體的四周是八十釐米左右高的木板,看上去像是豬圈的圍欄。車上坐了三十來人,都是去黑河的。車上鋪著乾草,人都坐在草上。車頭是好位置,穩,行路時不覺得特別顛,人家見我帶著仨孩子,就讓我坐在車頭。我怕豬油罈子被顛碎,就把它夾在腿間。我用胳膊抱著孩子,用腿勾著罈子,引起了別人的笑聲。有一個男人小聲跟他身邊的女人嘀咕:這女人一定是想男人了,把罈子都夾在褲襠裡了。我白了他們一眼,他們就趕緊誇那隻罈子好看。
坐敞篷車最怕的不是毒日頭,而是雨。一下雨,大家就得把一塊大苫布打開,撐在頭頂,聚堆兒避雨。雷陣雨不要緊,譁啦譁啦下個十分八分也就住了,要是趕上大雨,就遭殃了。路會翻漿,不能前行,就得停靠在中途的客棧。
我們離開嫩江時天還好好的,走了兩個來鐘頭後,天就陰了。路面坑坑窪窪的,司機開得又猛,顛得我骨頭都疼了,好多人都嚷著腸子要被蹾折了。烏雲越積越厚,接著空中電閃雷鳴的,沒等我們把苫布扯開,雨點就噼裡啪啦落下來了。我在車頭,又要撐苫布又要顧孩子的,早把豬油罈子丟在一邊了。那時只嫌自己長的手少,要是多出一雙手來多好啊。雨越下越大,車越開越慢,苫布譁譁響著,感覺不是雨珠打在上面,而是一條河從天上流下來了。苫布下的人擠靠在一起,才叫熱鬧呢。這個女人嫌她背後的男人頂著了她的屁股,那個女人又嫌挨著她的老頭兒口臭,抱怨聲沒消停過。不光是女人多嘴多舌,家禽也這樣。有個人帶了一籠雞,還有個人用麻袋裝著兩隻豬羔。雞在窄小的籠子中縮著脖子咯咯叫,豬把麻袋拱得團團轉。老大看豬羔把麻袋快拱到豬油罈子旁邊了,就伸腳踹了一下。豬羔的主人生氣了,他罵老大:它是豬,不懂事,你也是豬啊?老大小小年紀,但嘴巴厲害,頂起人來頭頭是道。他說:它不是人,不懂事;你是人,怎麼也不懂事?苫布下的人都被老大的話給逗笑了。
傍晚的時候,汽車終於在老鴰嶺客棧停了下來。儘管擋著苫布,但雨實在太大了,我蹲在苫布邊上,衣服的後背都被雨潲溼了。我抱著罈子走進客棧時,店主一眼就相中它了。他問我,這是從哪兒弄來的古董啊?我說這不過是只豬油罈子。他嘴裡嘖嘖叫著,在罈子上摸了一把又一把。他老婆看了生氣了,說,你看它細發,摸個沒完了?店主說,罈子又不是女人的屁股,有什麼不能摸的?店主問我,它值多少錢,連油帶罈子賣給我行嗎?我說自己用兩間泥屋換來了這壇豬油,我喜歡,不賣。店主衝我翻眼白,他老婆卻給了我一個媚眼。
我們在老鴰嶺等天放晴,一停就是三天。那時的客棧都是光板鋪,上下兩層,每層鋪能躺二十幾人。一般是男人住上鋪,女人和孩子住下鋪。人多,被子不夠使,就兩個人用一條。為了省點兒錢,我和孩子不吃客棧的飯,吃自己帶來的玉米餅子和鹹菜。下雨天涼,我怕孩子們受寒會鬧病,就借用他們的灶房,用帶來的悶罐和小米熬粥。我一進灶房,店主就和我糾纏,要買那隻豬油罈子,說是多給我錢,不讓他老婆知道。我討厭和老婆隔心的男人,就說你就是給我座金山,也不換這個罈子!店主生了氣了,他要收我煮粥的柴火費。我說你覺得那點兒錢拿在手上不燙手,就收吧!他衝我大叫:你這種死心眼兒的女人拿在手上才燙手呢!
在客棧裡,人睡在鋪上,東西什麼的都得堆在地上。當然,能放在睡人的屋子的東西都是死物。活物呢,像旅客帶來的豬羔和雞,都放在馬房裡。但凡開客棧的,沒有不養馬的。小孩子們喜歡在馬房玩兒。離開老鴰嶺的前一天,我去馬房找老二和老小,在那兒給馬餵食的店主指著他的幾匹馬說,說吧,你相中了哪個,我讓你牽走!我問,你怎麼非要這個罈子不可呀?店主說,好物件和好女人一樣,看了讓人忘不了!咱沒福分娶好女人,身邊有個好罈子,也算心裡有個惦記的!誰想這話被他老婆聽到了呢。馬房的地上鋪著乾草,所以誰也沒聽見她進來了。這女人真是剛烈啊,她一句話沒說,一頭朝拴馬的柱子撞去,當時就昏了,額角裂了道口子,鮮血一股一股地流出來,把玩兒捉老鼠遊戲的孩子們都嚇壞了。
這天晚上,雨停了,月亮出來了。第二天早晨,雞還沒叫,司機就吆喝我們上路了。當我抱著豬油罈子上汽車時,看見店主的老婆站在車旁。她受傷的額頭上貼著一塊藥布,臉是灰的。她見了我叫了一聲妹子,撲通一聲給我跪下了,讓我留下那個罈子!她說這一夜想明白了,要是一個男人身邊活物死物都不讓他喜歡,這男人就等於活在陰天裡,她不想看她男人以後天天陰沉著臉。說完,她哭了。我正不知該怎麼辦才好時,司機把店主找來了。店主聽說他老婆下跪是為了給他要罈子時,受感動了。他把老婆拉起來,說,下了三天雨,地上潮氣大,你有關節炎,要是跪犯了病,自己遭罪不是?你要是想跪,晚上就跪我的肚子上,那兒熱乎。他那話,把圍觀的人都逗笑了。店主對我說,好看的東西都是惹禍精,咱不要那個玩意兒了,你快抱著走吧。他嘴上這麼說,可他看罈子的眼神還是留戀的。 (未完待續)
作者簡介:遲子建,女,漢族,1964年2月27日出生於黑龍江省漠河縣。1984年畢業於大興安嶺師範學校,1987年入北京師範大學與魯迅文學院聯辦的研究生班學習。畢業後到黑龍江省作協工作至今。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一級作家。中國作協第六、七屆全委會委員。現擔任黑龍江省作家協會主席。1983年開始文學創作,1990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著有長篇小說《樹下》《晨鐘響徹黃昏》《偽滿洲國》《越過雲層的晴朗》《群山之巔》等;小說集《北極村童話》《白雪的墓園》《清水洗塵》《霧月牛欄》《當代作家選集叢書·遲子建卷》《踏著月光的行板》;散文隨筆集《傷懷之美》《我的世界下雪了》《遲子建隨筆自選集》。另有《遲子建文集》(4卷)《遲子建作品精華》(3卷)。已發表作品600多萬字,出版80多部單行本。作品榮獲「魯迅文學獎」「冰心散文獎」「茅盾文學獎」等文學大獎,部分作品在英、法、日、意等國出版,是當代中國具有廣泛影響力的作家之一。
潘小平
很喜歡曹操的短文,那是一些公文性質的「表」和「令」,然簡約嚴明,清峻通脫。從人格上看,曹操是一個集詩情、才情、膽氣、戾氣於一身的矛盾體,而作為政治家,他的文學成就可謂千古獨步。一方面他極端自負,像「使天下無孤,不知幾人稱帝,幾人稱王」這樣的煌煌大言,「寧我負天下人,不叫天下人負我」這樣的驚世之語,不僅體現了一定的話語勇氣,也開啟了魏晉一代「任我」之風;一方面他又十分專權,殺人無算,政治嚴酷。影響到文章方面,就形成了清峻的風格。我的家鄉「皖北」一帶,一馬平川,民風彪悍,又因與曹操家鄉亳州同屬於一個民俗單元,「三曹」、「七子」和「竹林七賢」中的嵇康、劉伶,都曾長時間地在這一帶活動。也因此魏晉詩文的古直悲涼,沉雄闊大,對皖北文風影響深刻。一個寫作者,在其風格形成和發展的過程中,地域性是一個十分潛在而又不容忽視的因素。我的第一篇純文學性質的散文《沙原一輪老太陽》,寫在三十出頭的年紀,其時我還在高校教書,又過了五六年後,才調入安徽省文聯,真正由學術轉向創作。讀過這篇文章的人,第一認為我是男性,第二認為我是五十歲以上的男性,因為文筆和文風,太不像一個女性,太不像一個年輕人了!就是今天,很多熟悉我的人,明明知道我的性別,只要一讀到我的文章,哪怕我就坐在他的對面,他也仍然把我想像成一個男性,對於這一點,不僅是我,他們自己也深感困惑。有人認為,這是因為我的文字「秋氣太重」,或是「太過肅颯」,而我自己的理解則是「掛霜」——散文是一種「掛霜」的文體,比起其他文體來,它在審美上,更傾向於簡淨與深刻。
對於現代通行的四大文體:詩歌、散文、小說、戲劇,我個人一直有這樣一種觀點,那就是詩歌、小說和戲劇,都是直接移植於西方文體,與中國傳統意義上的詩歌、小說和戲劇,不僅在概念上,而且在內涵上也有著明顯的斷裂,惟有散文,與古典散文一脈相承,實現了與中國傳統審美的承接與融合。散文是四大文體中,唯一沒有中斷傳統的文體,雖然現代散文以白話文取代了文言文,但與古典散文相比較你會發現,它的審美要素並沒有改變——現代散文對氣息、氣韻的要求,對深遠意境的追求,對簡闊美學的偏好,都屬於古典散文的範疇。中國的文學傳統,最早來源於文章傳統——中國古代,是文史哲不分家的大文學傳統,無論是老莊、孔孟還是左傳、史記,提供的都是深遠簡淨的審美意象,追求的都是一種滄桑感和遼闊感。
這就是為什麼我說散文是一種「掛霜」的文體——散文天生需要凝結、需要沉澱、需要提煉,需要結「霜花」,需要有「秋氣」。所謂「秋水文章不染塵」,說的就是散文。它與詩歌正好處於人生的兩端:如果說詩歌是少年,可以熱淚滂沱,可以熱血澎湃;散文則仿佛是人到中年,有了感觸,有了歷練,除淨了浮麗和火氣,「滿目絢爛」都「歸於平淡」了。散文不但不再需要激情,它甚至也不再需要抒情,在中國的文章傳統中,散文從來就不承載「抒情」的功能,此所以蘇軾《後赤壁賦》「江流有聲,斷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融情於景;歸有光《項脊軒志》「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寓情於物,就是這個道理。
大陸散文寫作經歷過一個輪迴,從之前的楊朔,到了1990年代中期,散文家開始覺醒,散文寫作回到母語氣場,經典傳統意味得到生發,這個以餘秋雨為標誌,臺灣文壇所謂「正始之音」始聞。但餘氏的「個人面對歷史發出自己的聲音」,雖開創了國內大散文的格局,但其「大詞寫作」的摧古拉朽,又演變為散文的一大病灶。之後更是眾聲喧譁,泥沙俱下。
散文的現代性,直到近幾年才趨於實現——新散文以其持之以恆的文體探索和多向度的精神追求,進行著一場敘事革命。新散文作家在整體上呈現出的開放姿態、先鋒意識和創新精神,絲毫也不比詩人和小說家遜色。非線性、共時態、大信息、快節奏,是新散文在文本上的整體呈現,通過自身的藝術實踐,新散文作家們完成了對散文傳統審美的突破。
這之後才有所謂的「現代散文」,而前此很多年、很多人,雖然使用白話寫作,但本質上仍然是古典散文——追求清勁、闊遠,講究意味悠長、氣韻生動,讀一讀孫犁、汪曾祺的散文,楊絳、黃裳的散文,甚至楊朔、秦牧的散文,就知道他們如何在文字與審美上,完整地承接了中國古老的文脈。我的散文當然也屬於這一類散文——與周曉楓為代表的新生代散文肆意穿行於感覺與冥想之間,文字中充滿了對「傳統範本」的挑釁和背叛,屬於截然不同的審美範疇。所以我所謂的「散文是一種掛霜的文體」,也僅僅表達了我對傳統散文的個人化理解,新散文文本中,不是已經有「語瀑」出現了嗎?
順便說一句:多年來散文領域奉為「金科玉律」的所謂「形散神不散」,其實是一個偽命題。
作者簡介:潘小平,女,安徽懷遠人。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安徽省作家協會副主席。著有《季風來臨》、《北方驛站》、《城市囈語》、《愛情這逃犯》、《文化徽州》、《徽商——正說明清第一商幫》、《風韻新安》、《在北緯30度神秘線上》、《一步跨過兩千年》、《坐擁江淮》、長篇小說《美麗的村莊》(與曹多勇合作)、長篇歷史小說《翁同龢》等多部文集。並廣泛參與電視策劃與創作,擔任多部大型文化專題片和紀錄片撰稿。已發表論文、散文、紀實文學、影視文學、小說約780萬字。潘小平作品,點擊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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