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說張藝謀新片《一秒鐘》,我第一反應是《高地戰》裡的「兩秒鐘」(天使面孔的女狙擊手)——一秒鐘人中彈,二秒鐘聽見槍響。
一瞬間,陰陽兩隔,一秒鐘,時不再來——大抵這種把時間放大的修辭,總會讓人產生此類敘事期待。
然而我錯了。《一秒鐘》呈現了彌足珍貴的「一秒鐘」,卻不是至關重要的一秒鐘——那導致陰陽兩隔的一秒鐘被漫不經心地抹去了。銀幕上的光鮮遮蔽了銀幕後的悽慘。
又是一次電影的自反,放映機赤膊上陣,看與被看的現代性裝置一再被強化。可能電影開始老了。從西到東,從《好萊塢往事》《愛爾蘭人》,到這《一秒鐘》,電影越來越愛懷舊。卻不是《天堂電影院》那樣深情質樸的懷舊,這一波的電影自反(或曰「自戀」)夾雜了太多不足為人道的私情。
據說《一秒鐘》的靈感來自法國逃犯越獄看歌劇的故事。這個故事移置到實用理性多於浪漫的中國,無疑是沒有市場的。於是張藝謀大膽改編,將一個國人諳熟的傷痕故事嫁接在這個看電影的傳奇中。
因為事先沒有做功課,輕信海報宣傳,我是懷著看一封「情書」的心態來看這部電影的。一開始有點慒,那生猛凌厲的畫風,哪裡與「情書」相干?一直到影片過去近1/4,範電影登場,那眾星捧月、難以自持的姿態,以及朝聖一般來朝電影的人眾,似乎才有那麼點「情書」的味道了。可又怪怪的,太自戀、太突兀了。之後,我當然明白了這封「情書」夾帶的私貨——控訴。這也沒什麼,講文革,兜兜轉轉可不就那麼幾個主題麼?
簡單提煉一下——
三個傷痕文學的非典型人物,三個人性閃耀的瞬間:逃犯張九聲仗義出手,野孩子劉閨女送回到手的燈罩(膠片),精緻的利己者範電影留給張九聲兩幀膠片、一點念想。對於時代的控訴中又含著對人情的讚美。
可是,看完《一秒鐘》,我真的對自己的審美判斷產生了懷疑。
老實說,直到「兩年後」字幕出來之前,我對這部電影還是抱著期待的。在此之後,我簡直無語了。
報紙包是空的,這之前已特寫鏡頭交待過(被埋入風沙的膠片),難道還要來個反轉不成?原來,影片就是強要扭出一個溫情的結尾——
張九聲失去了女兒的影像,卻重拾與劉閨女之間替補性的父女關係。兩年的光陰,洗去了所有汙垢——勞改犯張九聲恢復了男人的尊嚴,野孩子劉閨女出落得楚楚動人——大叔與小蘿莉,將再續前緣。而我,則出離憤怒了。
我呆坐在影院,聽劉浩存矯揉造作地唱完《一秒鐘》,直到徹底幕黑之後,才明白,這電影真是這麼個結尾!
走出影院,寒風中我打了個冷顫,方才意識到,影片從頭至尾就沒有出現張九聲的女兒……
果然,我反應遲鈍。
現在大家都知道了,這個結尾是補拍的,柏林影展版沒有這個結尾。電影的被刪改、曲折上映過程構成了一個有關「控訴」的事件,不期然呼應了影片「控訴」的主題。由此,那個有著「自毀」傾向的結尾也可被視作一個電影為自身申張的無聲控訴。所以,影評人不必要去嘲諷那一秒鐘變「白蓮花」的劉閨女——當然劉閨女姐弟選角失敗是無疑的。導演對於選角的武斷和率性,某種程度上使得這部電影的「共情」能力大打折扣。同樣,導演和宣發對於影片「一封情書」之類的闡釋——這固然是一種謀求上映的策略——也極大地影響了觀眾的觀影體驗。綜上種種,《一秒鐘》實則是一部無法在它自身之內觀看的影片。
如果說範電影是導演本人的自喻,那麼,影片中經過驢車蹂躪的膠捲,就是《一秒鐘》的自喻。
那濃墨重彩搶救膠片的一場戲,就是《一秒鐘》面向觀眾敞開它的肚腸。亂腸似的膠片,經過眾人精細地洗刷、清理,爾後起死回生,重新在大銀幕上顯現出它活的影像。前現代人們對於機械/技術與故事的虔誠,與當下觀眾輕鬆消遣的觀看形成了互文。修復膠片、剪輯影像的過程,則隱喻了這部電影的誕生過程。在這個層面上說,《一秒鐘》是一部十足「現代」的電影,它自說自道,將它生前此後的秘事幽情編織在它所講述的故事中,期待有心的觀眾來解讀。
經過刪改後的《一秒鐘》還是「一秒鐘」,卻是意味迥然的「一秒鐘。此前,它是一封滿紙控訴的「血書」,此後,它是一封曖昧不明的「情書」。由「血書」到「情書」的重心移置,註定了它的尷尬與失調。不得不說,張譯奉獻了影帝級的表演。可那些過激的反應,絕望的掙扎,因著影片重心的移置、似乎一併沒了支撐,空餘姿態。難為了張九聲,他不能說,他的閨女已不在人世。那銀幕上殘存的一秒鐘,是她留在世間僅有的影像。所以,當父親的為了那一秒鐘,可以搭進一輩子,再怎麼瘋狂也不為過。
銀幕上爭當先進的女兒留下一秒鐘的影像,銀幕下女兒為當先進已死去的事實被忽略。真身捨棄自我、成全了它的影像。在彼時的主流語境中,這是司空見慣的文法。
銀幕上,《英雄兒女》結尾父女團圓;銀幕下,被綁在一起看電影的張九聲和劉閨女,永遠也無法父女團圓。被迫觀看、被迫感動,被迫在電影中尋求代償,這大約是電影想表達的「無望的觀看」。
由被動觀看到狂熱觀看,電影是離不開的「藥」。
由此,影像成了凌駕於一切之上的存在。它是一個自在自為的體系,維繫著精神貧瘠的年代裡所有人的念想。它為那些活得低微卑賤的人提供一種關於「有尊嚴的生活」的想像,代償他們永遠無法圓滿的缺憾。從這個層面看,這部聲稱「寫給電影的情書」實則又暴露了影像的霸權——既要求它的主人公無保留地獻上自身,又要求它的受眾投注絕對的忠誠。
而那些不心悅誠服於影像狂歡儀式的人,譬如張九聲與劉閨女——一個只是要看女兒長大後的樣子,一個心心念念的是稀缺的膠片燈罩——就成了時代中的零餘人,無聲地承受著時代落下的塵埃。
至於範電影,他迷戀的是他自身的手藝,以及電影放映員職位給他帶來的尊榮。而這一份尊榮的背後,是兒子永遠不能恢復正常的慘痛。電影給了他尊榮,電影也剝奪了他世俗中最重要的念想。
這其實是三個並不愛電影的人在電影狂歡的年代,因電影而結緣的一段往事。如此,電影狂熱又是一個特殊時代的印記,並沒有那麼多的「情」可訴。
難能可貴的是,《一秒鐘》在拆解影像的神話、暴露影像的霸權之外,還指向了知識分子的自我批判。影片中範電影為了自保告發了張九聲,又偷偷剪下那兩幀膠片送給他作念想。作為與體制結盟的技術知識分子,範電影謹小慎微地維護著體制給予他的這份尊榮,他引以為傲的技術功底平時只有依託於體制的宣傳需要才有用武之地。而在他不無自矜地為張九聲施展他的絕活——「大循環」的時候,他自我滿足感是無法言表的,他的絕活終於可以用於——慰藉一顆破碎的心。這種滿足感是與他平日在庸眾面前領受「尊榮」無法相比的。這是一個人之自我價值的最高實現。
正是在影像與肉身的關係上,影片不期然展現出它對於影像霸權的批判;正是在範電影之於張九聲既救助、又出賣的矛盾上,影片流露出知識分子的自省與自我批判意識——僅從這一點看,張藝謀已不是在簡單重複一個「傷痕」的故事。
血書也好,情書也罷,《一秒鐘》是個值得回味的故事。還是推薦觀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