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藝術正越來越多地參與城市生活。而這也牽引出一個追問———什麼是公共藝術?是美化空間的「好看」作品?是為提升城市形象而作的「命題作文」?
在中央美術學院城市設計與創新研究院院長王中看來,對公共藝術內涵及作用的淺顯認識,阻礙了其發揮巨大能量的進程。
多年來,王中策劃、主持了國內許多城市的公共藝術項目。在城市的各個角落,他推動並見證著一次次以藝術為名的城市魅力營造⋯⋯
從一個雕塑作品,發展成社區文化節
上觀新聞:幾十年前,國人普遍不知道「公共藝術」的概念。現在一提到公共藝術,大家普遍覺得這是個很「高大上」的概念。從全球視野來看,歷史上的人們是如何理解公共藝術的?
王中:理解公共藝術有兩條大的線索。第一是從藝術本體的發展來看。古典主義時期,藝術是為宮廷貴族服務的。後來,藝術才逐漸降低了「飛行高度」,走向大眾,影響更多人。也是從這個時期開始,藝術家開始把「公共」的概念作為一種對象,針對「公共」提出或回答問題。
第二是從公共藝術的發展路徑來看。歐美國家強調的是公共藝術的公益性,或者說是文化福利,是作為一種文化政策來推廣的。公共藝術從依附在建築物上的作品,變成美化、裝點城市公共空間的藝術,逐步向影響城市形象、創造更多價值的層面遞進,所需要的資金投入往往由國家或地方層面的法規來保障。
1959年,美國費城成為第一個明確為公共藝術立法的城市。到20世紀70年代,越來越多的國家和地區推出了公共藝術法規,這是社會發展「倒逼」出來的舉措。那時,越來越多的人住到了郊外,一下班就往城外趕,周末也在郊區的大型商場消費、停留,城市中心越來越冷清,逐漸失去活力。城市管理者將希望寄托在藝術上,希望藉此營造有特色的區域空間,提升整體的精神活力。從那之後,全球出現了許多以公共藝術為導向進行都市再開發的城市,比如進行「針灸療法」的巴塞隆納,以藝術為導向逐步更新了400多個區域,讓全世界刮目相看。
巴塞隆納。 新華社 圖
上觀新聞:這些城市為什麼篤信公共藝術的力量?
王中:公共藝術與人有關,與未知的可能性有關。能帶來改變的並不一定是多麼重大的舉措,有時,一個小小的創意就足夠。
西雅圖曾經向全球徵集公共藝術方案,收到了很多方案,其中有一個活化當地已有的IP「瑞秋豬」的方案引起了人們的關注。「瑞秋豬」在西雅圖幾乎人人皆知,此前也有雕塑家為它創作了青銅雕塑。新的公共藝術計劃藉助一個重達250公斤的金色鑄銅雕塑及綿延幾百米的趣味豬「腳印」,立在當地的集市入口處。如何讓這個雕塑與更多人發生聯繫?重點是具有生長性的衍生計劃,每年以「瑞秋豬」的生日為契機,策劃不同的活動,讓市民、遊客都參與進來。自此,一個孤零零的雕塑作品發展成為一個社區文化節,「瑞秋豬」的衍生品也越來越多,文化價值被創造出來。
瑞秋豬的「腳印」。 資料圖片
這是一個很典型的案例,展示了公共藝術的無限可能。公共藝術之所以是「公共」的,絕不僅因為它設置在公共場所,而在於它的催化價值。
1999年,由當時倫敦市長城市規劃首席顧問、建築大師羅傑斯領銜撰寫的專題報告《邁向城市的文藝復興》,更是將創造城市的文化價值作為城市復興的重要方面。他說:要創造一種人們所期盼的高質量和具有持久活力的城市生活。這樣的城市生活需要公共藝術,盼望公共藝術的賦能。
面目模糊的城市,終究缺乏一些魅力
上觀新聞:國內一些城市也在積極引入公共藝術,但出來的效果並不盡如人意。有些作品造型抽象,讓人不明所以,有些作品甚至因為過於奇葩而受到網絡關注。您是否注意到這一現象?
王中:很多人不知道美術和藝術的差別。美術屬於古典時期,講求的是感官的愉悅,也就是大家所理解的「好看」。但走到今天,當代藝術早已無關技法。只關注「好看」,起到裝飾、美化作用,談不上公共藝術。如今的公共藝術拓展性非常強,好的作品能夠直接提升空間的文化境界,影響人們的價值觀,起到洗滌心靈的作用。
所以我一直認為,藝術家不能「躲進小樓成一統」,而是應該帶著對當代城市建設的反思來創作。「奇葩」的出現,往往是因為創作者沒有考慮作品與那個地區和地區內生活的人的關係,沒有考慮造型之外的社會價值。在地性、參考性、互動性是首要考慮的原則。
多年前,我接到過一個委約,委託人希望我們在當地的廣場上做一個標誌性雕塑,用一顆被託起來的明珠寓意奮發向上。我的做法是,在創作之前研究當地的情況,通過調查問卷了解當地居民的訴求。很多居民表示,他們沒地方跳廣場舞,孩子們也沒地方玩耍。這給了我思路。最後呈現出來的作品由一個個半球切片形狀組成,半球裡藏著燈,白天是紅色的,晚上則會變幻成不同的色彩,孩子們可以穿梭其中玩耍,大媽們則可以伴隨著燈光起舞。
上觀新聞:當前,具有歷史蘊含的公共藝術作品在中國並不少見。藝術家提出問題、回答問題的意圖,如何在與歷史的勾連中實現?
王中:以河南鄭州東風渠公共藝術項目為例。當時,當地政府委託我們做一個雕塑公園。鄭州歷史悠久,我們相信它留下的不僅是斑駁青銅器上的繁複紋飾和商城遺蹟,一定有一種源自血液的文化密碼。久遠的輝煌歷史過後,鄭州經歷了一段漫長的銷跡,是一臺蒸汽機的「嘟嘟」之聲重新給這座城市帶來了光彩。「火車」與「工業懷舊」是這個城市的關鍵詞,然而,「復古城市」「火車城市」這樣的名詞組合與概念又顯得有些過於空泛且平庸了。
在查閱資料的過程中,我們突然被「1904」這個數字所吸引。「1904」是一個年份,是火車最初駛入鄭州的時間節點,是人們對歷史的記憶與追思,也可以是一串毫無意義的代碼,可以被賦予新的意義。於是我們對「1904」展開想像:一個被發展所遺忘的地方,一條孤寂的鐵軌靜靜地凝望天空,一節廢舊的火車頭與之為伴。有一天,一對情侶來到這處都市裡的清淨之所,他們在荒廢的鐵軌上探秘般發現著鐵道兩旁時間留下的印記,一道裂縫、一塊擦傷都成為他們想像故事的依據。最後,情侶留在了這裡,變成一座有著幸福姿勢的銅像。後來,越來越多的情侶慕名而來,牽手在鐵軌上小心前行。火車頭成了遊戲通關的體驗場,雜草叢生的曠野成了音樂節的理想舞臺,越來越多人低下頭來,細細品味著鐵軌上時間的故事。
《鄭州東風渠公共藝術項目》
於是,「1904」變得越來越清晰。在這個有了故事和色彩的公共藝術項目中,我們追求與營造的是一個友善的城市表情。如此,城市的歷史文化從日常生活中彰顯出來,城市記憶以物質的形式保存下來、流傳開去,市民對居住地的認識加深,對城市的情感被喚起。
上觀新聞:與人的連接更緊密的作品多了,對大眾的審美也是一種薰陶。現在您還會接到那種「不明所以」、一味追求震撼和氣勢的委託嗎?
王中:這種委託已經很少了,從城市管理者到普通市民,大家都越來越認識到城市設計的價值。人們也發現:中國的城市發展到現在,存在許多具有一定質量和標準的建築與城市空間。這些標準化的內容可以讓城市生活得以開展,但優秀的城市就止步於此嗎?面目模糊的城市終究缺乏一些魅力,林立的摩天大樓也不會在人心中留下迴響。城市中真正富有魅力和吸引力的,一定與文化藝術、城市表情、城市故事有關。
因此,2017年,中央美術學院城市設計學院和DCL倫敦設計中心聯合全球20餘家大學與機構,共同創建了「軟城市實驗室」。我們認為,如果把一座城市的建設以百分比的形式呈現出來,其中60%代表這個城市的布局和功能,包括基礎設施等城市硬體建設;另外的40%我們稱之為「軟城市」,是城市的更新、再生、精神、文化和品質,它是軟性的、具有生長性的,能夠給城市居民帶來愉悅感和幸福感。文化和藝術是「軟城市」的重要內容,而公共藝術是城市文化建設中重要的組成部分,也是城市文化最直觀、最顯現的載體。中國城市在這方面還要下很大功夫。
好的公共藝術不只是單個優秀的作品,還應該具有生長性
上觀新聞:近些年來,人們越來越推崇美的公共空間。大家興高採烈地探訪著「最美書店」「最美廣場」,連地鐵站、機場這樣大體量的交通空間也被列入「選美」。您怎麼看待這些現象?
王中:全球有許多有魅力的城市,這些城市的地鐵站、機場不僅僅承擔著交通運輸的功能,同樣是一個充滿魅力的文化空間,行走在其中能夠感受到一個國家、一座城市的文化訴求和文化形象。我們國家這些年建設的地鐵站和大型機場,硬體設施已經位居世界前列,但人文方面的建設相對還比較欠缺。隨著人們生活水平的不斷提高,會自然而然生發出更多對美的追求。地鐵站、機場作為城市重要的公共運輸空間,它們的美不僅會帶給人愉悅,更代表著城市對於文化的一種追求和回應。
上觀新聞:2019年9月,北京大興國際機場投入運營,得到了國內外的高度關注。很多人驚嘆,原來機場也可以這麼美。您曾主持北京大興國際機場人文機場整體策劃和規劃,這個美麗的機場是如何「煉成」的?
王中:以往談到機場的人文氣息,人們想到的通常是在走道裡、牆壁上擺幾座雕塑、掛幾幅壁畫。創造人文機場不是這麼簡單的事。中央美院應機場指揮部之邀啟動「北京大興國際機場公共藝術整體規劃」項目之後,明確了機場的定位為「新時代中國連接世界的、世界上最繁忙的美術館」。
《愛》
一個機場怎麼成為美術館?我們的想法是通過4個「藝術+」來實現。首先是藝術+交互,讓公共藝術變得可參與。機場二層國際到達通道處有一組互動影像裝置《飛鳥集》,這幅數字花鳥長卷中的飛鳥、植物能實時與旅客和天氣互動。人經過這幅畫,屏幕下方的感應器就會「通知」鳥兒起飛跟隨,以意趣盎然的方式迎接旅客。如果人停下來,鳥兒則會聚集在人跟前的畫面上。
《飛鳥集》
其次是藝術+功能,即引入藝術化的公共設施。《聽,天空中的感動》作品體現在一組藝術化兒童活動設施上,通過飛機、雲朵等形態將孩童帶入空中,結合滑梯、蹦丘、喇叭等兒童設施以及家長看護陪同座椅,形成空間的一體化設計,讓孩子在遊戲中體驗步入天空的感受,減少長時間候機帶給孩童的焦慮。整個設施採用了地毯、橡膠、不鏽鋼軟包等材質,以達到兒童友好型公共設施標準。
《聽,天空中的感動》
伴隨著大興國際機場公共藝術氛圍的持續營造,藝術+計劃的遺產活化,以及藝術+平臺的「天空美術館」也將持續為人文機場建設帶來更多可能性。
上觀新聞:過去10年中,您還主持了許多城市的軌道交通公共藝術項目。軌道交通承載著城市中的大客流,非常繁忙,人們對公共藝術項目有何反饋?
王中:我非常強調公共藝術作品生長的可能性,這類作品不局限於形式之美,而是注重藝術的延展價值,往往能得到很多正面的反饋。比如,我們在北京地鐵8號線南鑼鼓巷站創作的《北京—記憶》,整體藝術形象由4000多個琉璃鑄造單元立方體以拼貼的方式呈現出來,用剪影的形式表現了老北京特色的人物和場景,如大家熟悉的街頭表演、遛鳥、拉洋車等。更有趣的是,大家在每個琉璃塊中都能看到一件寶貝。當時,我找到北京許多街道辦事處,通過工作人員聯繫老北京人,聽他們講故事,隨後從他們手裡收集了很多珍貴老物件,比如20世紀50年代的門票、老算盤上的珠子、黑白老照片等。乘客們若是對封存在琉璃體中的物件和它背後的故事感興趣,可以掃描旁邊的二維碼觀看文字或視頻,還可以留言表達自己的想法。這個作品得到了北京市民和外地遊客的一致好評。
《北京記憶》
對我來說,這個公共藝術作品的呈現中,比結果更為重要的是採集物件的發聲過程。在這個過程中,市民為這個城市樂章注入了屬於每個個體的音符。眾多的個體記憶被集合、放大、發酵,最終升華成為城市的集體記憶。
好的公共藝術不只是單個優秀的作品,還應該具有生長性,有可能變成一個社會話題、一次公共事件,甚至通過市民互動、媒體傳播和歲月的沉澱,成為一種文化生態。
沒有向上看的能力,不可能成為好的設計師
上觀新聞:好的設計與藝術作品都由人創造。2000年,您在中央美術學院雕塑系創辦中國第一個公共藝術本科教學工作室;2005年,您在中央美術學院城市設計學院創辦公共藝術系。從事設計教育多年,您對人才培養有哪些看法?
王中:傳統的設計領域的區分,如平面設計、工業設計等都是西方工業革命之後的產物。以往我們的設計教育就是在傳承大框架的基礎上,隨著時代的變化做一些改善。這樣的做法在過去或許能有效應對外界的需求,但在今天這樣一個社會飛速發展、生活方式急速變化的時代,我主張「讓未來定義今天」。也就是說,我們要暢想學生在畢業10年、甚至20年之後將會面臨怎樣的複雜問題,隨後倒推來研究當下的培養模式。
未來的設計師和傳統的設計師有什麼不同?傳統設計師的工作模式通常是先形成創意,隨後根據自己的工作方法,最後完成一個作品。未來,這樣的單一線性模式行得通嗎?我認為,未來的設計師要了解人工智慧和大數據,懂得運用新技術、新平臺來構建和運營IP,懂得用不同的方式增強用戶體驗。他們做的不僅是某個產品或者區域的設計,更是一種社會設計,而要能夠勝任這一點,設計師不僅要跨界,更要跨領域。
因此,在今天這個時代,教育的核心不應該只是知識的傳播。說實話,在搜索渠道如此豐富的當下,任何一個知識點,學生搜集到的資料可能比老師講出來的還要全面。這就要求我們的教育核心要從知識傳授轉向以問題為導向,培養學生提出問題和解決問題的能力。
目前,法國有一所學校很出名,那裡培養的畢業生特別搶手,大公司都主動找上門。這所學校名叫42學校,專注於培養編程人才,學費全免,向全球開放。它既沒有老師,也沒有課堂,一切全靠學生自治,學習完全依賴學生自主和同伴合作。學校的培養模式就是以問題為導向,前一天發布課題後,學生馬上自發形成小組,開始分工討論、合作,隨後推導出自己的創新性想法和問題解決方案,第二天匯報成果。這種前沿的教育理念值得我們借鑑。
上觀新聞:一個好的設計師應該具備哪些能力?人才培養過程中,有哪些方面容易被忽略?
王中:越是在這個瞬息萬變的時代,越要打好根基。人才培養的根基,就是對人格的培養。現在教再多的實際操作手段和方法,學生畢業之後,很可能就用不上了,對人格的培養卻是影響人一生的事。一百多年前,蔡元培先生就說過,決定孩子一生的不是學習成績,而是健全的人格修養。日本一位教育家也說過,要培養學生「面對一叢野菊花而怦然心動的情懷」。
在教育的過程中,品德、品格和品位,都不應該被忽略。首先,要有良好的品德,做一個大寫的人,懂得回報、感恩社會,為人類未來的發展而努力。這是大的前提和準則。其次是品格,它實際上也是創新性最重要的一個基礎。不能隨波逐流或者人云亦云,要具有自己獨立的判斷和精神,只有這樣,才能做出創新性的設計。再次是品位,我經常對我的學生說「視野決定高度」,品位的高低實際上代表著學術修養。並不是所有的創新都是「好」的,希望學生在對「壞」的判斷上、在審美的判斷上,能達到一個高的品位。
好的設計師還應當具備4個維度的能力。第一是文字能力。不要以為只有文科專業才需要這個能力,事實上任何專業都要具備信息採集、研究推導、方案策劃的能力,文字的表達很重要。第二是演講和交流能力。交流不局限於語言,好的設計師應該能通過圖冊、展板甚至是幻燈片來進行信息傳達。第三是專業能力,掌握本專業學科群範疇內的知識。第四是我特別強調的,是一種向上看的能力,關注文化的高度和生長性。若是沒有這一點,就不可能成為好的設計師。
上觀新聞:您有哪些拓寬學生思路和眼界的具體方式?
王中:每兩個月我會給學生開一份名單。這份名單中包括了各行各業的大咖,有藝術家、建築師,也有音樂家、電影導演,學生們的任務是研究這些人,然後與大家分享。這種分享是有具體要求的,要整理出研究對象的背景、成長經歷、創作思潮和階段,以及其作品及為人的啟示。通過這種人物研究的方式,學生們在潛移默化中提高了自己的眼界,提升了演講和交流的能力。
王中 | 1963年生於北京,畢業於中央美術學院雕塑系。現任中央美術學院城市設計與創新研究院院長、中國公共藝術研究中心主任。兼任全國城市雕塑藝術委員會副主任、中國城市雕塑家協會副主席、中國工藝美術學會副會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