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勁衝而濁,茶味淡而清;酒使詩人熱血沸騰、慷慨激昂,茶使詩人神清氣爽、兩腋生風,因而酒詩與茶詩風格也迥然不同。在中國文學與美學史上,茶詩從魏晉時的左思之詩開始,盛於唐宋元明清,至今不衰。
唐人盧仝的《走筆謝孟諫議寄新茶》洋洋十九聯近三百言,寫了收到朋友寄來新茶的欣喜,想到了採茶人採茶的艱辛不易,接著寫自己「柴門反關無俗客,紗帽籠頭自煎吃」,並且連飲了七碗:「一碗潤吻喉,兩碗破孤悶。三碗搜枯腸,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發輕汗,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五碗筋肌骨清,六碗通仙靈。七碗吃不得也,唯覺兩腋習習清風生。」該詩因寫這七碗茶,而被俗稱「七碗茶」。盧仝是閉門孤飲,也有聚而群飲的,如清初汪士慎(1686—1759)喜歡一邊飲茶一邊作畫。揚州八怪之一高翔(號西塘)為他作畫《煎茶圖》,汪士慎題詩《自書煎茶圖》云:
西塘愛我癖如盧,為我寫作煎茶圖。
高杉矮屋三四客,嗜好殊人推狂夫。
時餘始自名山返,吳茶越茶箬裹滿。
瓶甕貯雪整茶器,古案羅列春滿碗。
飲時得意寫梅花,茶香墨香清可誇。
千蕊萬葩香處動,橫枝鐵幹相紛拿。
淋漓掃盡墨一鬥,越甌湘管不離手。
畫成一任客攜去,還聽松聲浮瓦缶。
此詩「高杉矮屋」的「三四客」,一起飲茶、觀畫、欣賞茶器,聽「松聲」,將視覺、味覺、聽覺融為一體,所描寫的當然不是日本茶道按程式預先準備的那種正式的「茶會」,但「高杉矮屋」酷似日本茶會的茶室,「三四客」也與日本茶會的人數差不多。這種環境、氛圍,簡直就是日本茶道之「茶會」的寫照。而其中的「殊人」「狂夫」,也與日本「茶人」含義相當接近。雖然中國沒有日本那樣正式的、例定的茶會,沒有職業的茶人,沒有專門建造的茶室,但在以茶作為審美中介這一點上是高度一致的;中國的「愛茶人」同時又是詩人或者畫家,是美的創造主體,他們與日本「茶人」在本質上也是相同的。
「茶人」兩字,較早見於白居易《山泉煎茶有懷》:「坐酌泠泠水,看煎瑟瑟塵。無由持一碗,寄予愛茶人。」如清人《採茶曲》有「後茶哪比前茶好,買茶須問採茶人」。不論「愛茶人」還是「採茶人」都是一個詞組,與日本的所謂「茶人」尚有區別。中國的「愛茶人」沒有形成日本「茶人」那樣的職業群體,有種種原因,包括貴族家傳制度的有無、茶道與佛教禪宗的結合度等。日本的「茶人」是專門從事「茶事」的人士,茶人的茶事包括茶室的建造設計、茶器的鑑賞訂製、茶葉的採購與鑑別、茶會的組織、茶藝的展示,等等,這些都需要專門的訓練,而且往往有家傳。翻查日本的各種詞典,對茶人的定義,除了「從事茶事、茶道的人」這個意思之外,還有「別具一格之人」「脫俗之人」「風流之人」的意思。如《廣辭苑》「茶人」條有兩個釋義:① 喜歡茶的人,精通茶事的人;② 獨出心裁的人(変わったことを好む人)、獨闢行徑的人(変わった者好き)。後者的定義,實際上與「澀味」相通。換言之,茶人是有「澀味」人。「澀味」就是不隨俗、不從眾、獨出心裁,但又循規蹈矩,就是孔子所說的「從心所欲不逾矩」。這樣的人就是上述汪士慎茶詩中的「殊人」「狂夫」。因而,在日語中,說一個人是有「澀味」的人,是對一個人品質或氣質的高度評價。
日本的茶人,尤其是千利休一派的「侘茶」的茶人,每舉行一次茶會,既要按老規矩做,又要在既定程式中出新,出其不意,令出席茶會的客人耳目一新。包括露地、茶室的設計,茶室中的凹間(壁龕)的掛軸等擺件的擺放,本次所出示的茶碗等茶器的種類與搭配等,每次都是舊中有新,營造出獨特的審美氛圍。日本的茶書,如《山上宗二記》等,所記錄的都是千利休等茶人在這方面的鑽研琢磨。茶人的「澀味」就在這裡。有「澀味」的茶人,就是低調、含蘊、沉穩,而又個性鮮明、別具一格、獨具匠心。在這裡面體現出茶人的審美心胸與藝術創造性。